4 花落抽刀

花落抽刀

梅掌櫃每日清晨傍晚都要來酒坊後山練刀。

此時紅梅還未到開的時候，滿山光禿禿的枝幹，倒顯得梅掌櫃那抹紅色的身影越發惹眼了。

書生不懂刀法，但也看得頗為入神，好似多看幾眼就能從這刀法裏看出點什麽一樣。

梅掌櫃似乎沒聽見他的腳步聲，依然一招一式地比劃着，刀法優雅淩厲，刀刃始終順着風揮舞，無聲無息，只在最後一招猛地劈下。

書生不知在琢磨些什麽，再回神時掌櫃的刀已經抵到他頸側了。

書生無驚無懼，早就料到了一般，只是望着掌櫃那雙被白绫覆着的眼睛，輕輕地道：

“掌櫃好身手。”

抵着他的刀刃聞聲松了松，随後撤下了。

“我練刀時不許人來後山打擾。沒人跟你說過麽？”長刀入鞘，梅掌櫃在他面前站定。

“實在是我冒昧了。”書生緩緩道，“只是掌櫃俠女名聲在外，平日裏無法一睹俠客風采，實在好奇，無意偷學。”

梅掌櫃的手在刀柄上按了按，沒說話，也沒有動。

書生只是笑，笑容裏有種不屬于他年紀的寬和，仿佛二十出頭就看破了俗塵似的。梅掌櫃雖看不見這笑容，卻也從語氣中聽出一股天生的超然。

京城不知哪家的小公子，前二十年錦衣玉食——說不定還小有名氣，突然來閉塞的谷地做了酒坊不知名的說書先生。還未入世便先出世，天命裏不有點超然灑脫想必過不下去。梅掌櫃心道。從前總是詩詞歌賦，如今只能說書算賬，難得有點雅興，也就不計較了。

梅掌櫃便道：“想看便一個人悄悄地來罷。只是別離太近，當心被刀法傷着。”

這個回答倒是很出乎書生的意料。

“我就在那邊彈琴罷。平白看了你獨家的刀法，總有些對不住。我家也有些琴譜是不輕易外傳的，我彈給你聽。”書生道。

于是往後的日子便是一人舞刀、一人彈琴。這刀法和琴音有時竟還相通相和。琴聲低沉，長刀蟄伏；待到琴聲透出決絕殺意，刀法又頓時淩厲起來。大概舞刀者和彈琴者有着類似的心境，互相影響又不自知罷。

就這樣一日日過着，梅花結了花苞，幾枝開得早的有了花朵，谷裏的人也換了冬衣。

書生照舊背着琴上後山。

也許是看着紅梅與掌櫃的身影格外相稱，掌櫃練完刀後，書生彈奏的興致還在上頭，便又彈了一曲。

彈的正是《平沙落雁》。

梅掌櫃聽了幾句，頓住了，覺着這曲子的演奏指法說不清的熟悉。

晚秋的風吹過，梅樹沙沙落下幾片花瓣，恍惚間掌櫃覺着自己又站到了南山的桂花樹下。

書生彈到一半也發現掌櫃不對勁，想了想，無奈笑道：“好罷，那日在桂林下彈《平沙落雁》的是我。不想被認出來，所以沒敢接你的話。”

書生撥弄了兩下琴弦，又道：“許是看見你的刀法，被你滿腔豪情志向感染，又想彈這《平沙落雁》了。”

梅掌櫃驚奇：“我已經看不見了，還能使刀已是奇跡，哪裏還敢有什麽豪情志向？”

“你的功夫依然不錯，雙手依然有勁，刀下依然生風。”書生道。

“先生那日又為何獨自一人在林中彈起《平沙落雁》？”

書生搖搖頭，想起掌櫃看不見，又道：“我此生還未入仕，便先逃難做了說書先生。不過現在覺着說書先生也好。”

“那依你看酒坊掌櫃也很好了？”梅掌櫃笑道。

“那不一樣。”書生道。

“你想要功名，我也想過，我還想當大将軍。”

“趙丹将軍那樣的麽？”書生故作神秘地問。

梅掌櫃愣了愣，道：“趙丹将軍那樣的。”

靜了半刻，梅掌櫃又道：“你聽過趙丹将軍名字的含義麽？”

書生答不知。

梅掌櫃輕嘆道：“女将的名字是她父親起的。取‘留取丹心照汗青’之意。下次說書的時候，可以把這句加上。”

梅掌櫃沒有聽見書生的回答，也不在意，轉身要往酒坊去。

書生忽然道：“掌櫃從前便是将軍吧？”

梅掌櫃停住腳步，頗有些意外，片刻又恢複了往日神色：“當朝女将僅趙丹一人，先生擡舉我了。”

“你不姓梅。”書生自顧自地說道，“桃林的那位姚公多半也不姓姚。”

“你也沒有透露你的姓名。”梅掌櫃轉身，換了一副極為嚴肅的神情，認真道，“既然如此，京城來的小公子，你姓許還是周？”

書生卻笑了：“将軍聰明人。在下姓周名柏，字常青。”

“原來是伯正兄的弟弟。”梅掌櫃點頭，“伯正是個好官。”

“我的真名确實是趙丹。”梅掌櫃道。

周松是戶部尚書，撥軍饷總是爽快及時，趙丹進京時也極力支持對她封賞。這些情誼做了掌櫃的趙丹還是記得的。

周家老父去世得早，周柏是哥哥嫂嫂帶大的，自然也聽說過女将的傳奇。

兩人一立一坐，默然相對，都有許多話要問，又不知從何問起。

譬如趙丹為何盲了眼，譬如周松現在何處，又譬如窗臺上那枝桂花是不是書生折來的。

書生想起那日桂花樹下紅色的身影，挺拔寂寥，正如曲中飛雁。昔日将軍盲了眼，面上神采依舊，卻又仿佛孤獨了上百年。

那日說書，掌櫃聽見自己往日風采時會想起什麽麽？書生不知。

桂下鳴弦，被困于谷地的書生又有什麽志向？掌櫃也不知。

最終梅掌櫃道：“來日方長，有些話，往後再細細地說吧。”

不過自那之後，二人相較酒坊旁人更為親近許多。兩人均是風雅之人，懷入世之心的同時也得出世之趣，自是頗為投機。

一日，梅掌櫃道：“我要帶着小桃子去桃林拜訪姚公，你也一道去罷。”

早就聽聞姚公大名，姚公是梅掌櫃外祖，自然又多了幾分好奇。只是姚公平日喜靜，難求一見。能随掌櫃一同拜訪，書生自然樂意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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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明：“留取丹心照汗青”一句引用自宋朝文天祥的《過零丁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