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沈悅一推開練習室的門,就抽了一口氣,屏息瞪眼看着尚必寧助跑起跳翻身,完成一個難度不低的空翻。他落地的剎那,沈悅尤其緊張,目光釘子似的盯住他的腳,見那雙腿沒趔趄也沒抖,呼吸才松了點。

但她還是生氣,丢下打包回來的外賣就埋怨另一邊的池早:“你怎麽能讓他跳這個動作,傷筋動骨一百天,他的骨頭比一般人金貴,一百天都不夠!”

池早說:“他能行。”

尚必寧是能行。他身體底子好,平時注意鍛煉,舞蹈複健開始以後,肌肉和骨頭的記憶很快就找回來,進步很快。最需要顧忌和注意的其實是“适量”,舞蹈動作上倒不是大問題。

尚必寧去打開外賣,說:“我要盡量多嘗試各種動作,把自己的情況摸清楚,不然留給編舞和排練的時間太少了。”

這次的雙人巡演首站定在北京,十一月開始。這也是唯二的國內場次,另一場是收尾的上海。其它依然遵循致力打開海外市場的原則,都放在國外城市。

從個唱改成雙人,歌詞好分配,編舞卻要費些心思。這些天他們都一邊複健一邊和伴舞團隊研究編舞,足不出戶的狀态頗有些做練習生時的專注與單純。唱、跳、編排,從早練到晚,經常十二點以後還呆在練習室裏,一日三餐都是助理帶回來。

掐指一算,他們已經有三天沒回家了。

沈悅打量他們,說:“今晚別練了,回家休息吧,江醫生都愁死了。”

尚必寧和池早正在讨論一個站位問題,略有分歧,誰也沒有注意她的話。她帶來的飯菜,他們也是草草扒了幾口,然後幹脆丢下筷子跑到鏡子前,一副要實踐理論的架勢。

尚必寧說:“這次你站Amy的位置,我站你的位置。”

池早沉默地站了個位。也沒開音樂,單是尚必寧嘴裏哼着一段旋律,到某個小節,他們開始按說好的走位跳舞,彼此的視線都投向鏡子,觀察效果。

一段完畢後就換了另一個方案,等兩個方案都跳完,他們便就地坐下,又讨論起來。

沈悅無語地嘆氣,知道剛才的話都白說了,只好先顧自己吃飯。

吃完了飯,再強行把人拉過來,拍拍手:“開個小會議。”

尚必寧和池早停下激烈的讨論,都擡頭看着她,活像兩個幼兒園小朋友等老師給糖吃。

……還挺萌的。

沈悅有一丢丢媽媽心泛濫,心顫顫,但面不改色,說:“兩件事。第一件,早哥在星火的約不到一年了,很快就要出來,所以是時候更改和我們的合同了。新合同已經拟好,你們有空了看看,行的話就定下。”

尚必寧說:“好,PDF發到我微信上。”

沈悅點點頭,又說:“第二件事,江畔衛視問,你們有沒有意向上《周末樂翻天》宣傳一下巡演,他們下期節目的嘉賓有一組出了點問題,現在人不夠。”

池早聽了,道:“沒什麽必要吧?而且我們倆的情況現在這麽敏感,上星老牌綜藝請我們,不怕影響不好嗎?”

沈悅和他所見略同,點頭說:“他們有備選嘉賓的,但特地過來問了我們有沒有意向上,所以我征求一下你們的意思。”

池早聽了,習慣性看向尚必寧,這種事情一貫是尚必寧決定。

尚必寧說:“江畔的眼光一直挺前瞻,他們特地過來問,應該不是單純找人湊數用,是有一點打賭成分在的——如果明年兩會後形勢大好,現在請了我們的江畔,形象得多英明?”

聽了這話,池早略做思忖,片刻,問:“你覺得明年會好嗎?”

尚必寧笑笑,反問他:“你不是說了相信嗎?”

那還不是因為你亂人心緒,一時腦子發熱嗎?池早攤攤手,不語了。

沈悅飯吃完了,工作也彙報完了,拿到了想要的結果,就起身拍拍屁股走人,把練習室繼續留給他們。

這天晚上他們又沒有回家住,在公司裏的休息室裏把簡易床一搭,就打發了。這種日子,身體上是累的,心裏卻充實,非常有安全感。

簡易床太小了,他們都經過大量運動,只想舒舒服服獨占一片空間,誰也沒有一起睡的意願,因此搭了兩張床,各據一張,中間留了些距離。休息室內的燈關了,只有城市高樓中那些不滅的夜燈送來的光芒,足夠看清不遠處的彼此。

察覺到被人盯着,池早翻了個身,面對尚必寧那邊。

池早笑:“你幹嘛盯着我?”

尚必寧說:“沒什麽,就是沒東西看。”

池早抿抿唇角,他明白這種感覺。緊張了一整天,深夜放松下來,百無聊賴但安心踏實,确實是無所事事的清閑。于是他也躺着,同樣盯着尚必寧。

兩個人就這麽互相看了對方半天,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想。半晌,有誰打了哈欠,另一個立刻被傳染,也打起哈欠來。

尚必寧說:“哥哥,困了?”

池早說:“你不困啊?”

尚必寧說:“困,但是不舍得睡。”

他說完,池早笑了,他也笑。過了一會兒忽然坐起來,用腳去夠對面的床,腳趾頭勾勾地碰池早的膝蓋。磨磨蹭蹭的,看上去有幾分旖旎,其實是很單純的、孩子氣的游戲。池早嘴裏說着“哎呀你別鬧”,人卻也起來,和他玩這你踹我我踹你的游戲。

玩着,尚必寧說:“我們去坐摩天輪吧。”

池早點點頭說:“好啊,等我們巡演回來,就去游樂園,到時候我豪擲千金給你包場……诶,幹嘛?你不會想現在去吧?”

尚必寧的表情實在危險,眼睛亮亮的——那是他心血來潮要搞事情的模樣,池早可太熟悉了。果然,他問完,尚必寧就點點頭。

他這個人太可怕了,念頭出現就要去執行。池早眼睜睜看着他穿上鞋子,揣上鑰匙手機,手上拿個帽子反身蓋在自己的頭上。

尚必寧說:“我們走。”

池早:“……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哪家摩天輪還開着?”

尚必寧說:“你忘了?有個地方可以的,快點。”

真的有個地方可以,那是尚必寧曾經為了彌補池早童年缺憾找到的“秘密基地”之一。

池早很小就開始浸淫在舞蹈和戲曲的學習中,童年基本在每天定時定量的練習裏度過,游樂場、玩具、郊游……這些仿佛是尋常小朋友都擁有的東西,他在整個童年中,都無緣觸碰。

他自己倒不認為這樣的童年就有多缺憾,畢竟辛苦所得并不賴,有得自然有失,他不會去矯情這些。但尚必寧在乎了。

也不知道他從什麽時候開始把池早的“童年缺憾”放在心上的,等池早發現自己那些小遺憾被在乎的時候,他已經在他的陪伴下補齊了游樂場的好奇、郊游野餐的向往、樂高玩具的鑽研。

甚至在當時宿舍裏,只要他會去到的地方,所有果盤和零食筐裏面都會有他小時候被禁止吃的QQ糖,乃至後來的奶茶新品……全都是尚必寧有意悄悄彌補他的童年缺憾。

而所有這些潤物細無聲的小動作,池早後來都在那個“秘密基地”裏,淚灑摩天輪回報之了。

“秘密基地”就在一個老公園裏。因為公園太老,平時都沒有什麽人去玩,摩天輪由一個手公園的老大爺管着,老大爺就住在公園的保安亭裏。只要說服他,多晚都能給開。

尚必寧搞起外交來,嘴巴跟抹了蜜一樣。人本來就長得讨長輩喜歡,又會說話,老大爺當年給他們開了一次先例,這回又被說動了。

三更半夜,城市安睡,他們真的登上老舊的摩天輪。

它不夠高,即使到最高處也無法體驗俯瞰整個城市的感覺。它還有些寒碜,座位的坐墊都有些破了,若是用于表白或求婚,不算浪漫場所。

時隔幾年再登上去,他們無端端有些緊張,彼此默然相對。

十分鐘後,摩天輪快要到達最高處了,他們才互相望一眼。都感覺應該說什麽,可是目光相接,又都好像為這份儀式感感到好笑,噗嗤先笑了。

笑打開了話題,池早說:“我們好瘋狂哦,累了一天,半夜居然跑出來乘摩天輪,你不覺得這個舉動很突兀嗎?”

尚必寧點點頭,認真地看着他,說:“人生裏有很多事情,就是發生得突兀、不符合計劃、不符合期望,但我們都會記住那些事。”

池早說:“那你現在想起了什麽事?”

尚必寧皺了皺眉頭,說:“我想起簽離婚協議那天晚上,你問我,以後會不會記得自己心血來潮想結婚的心情。”

池早“啊”了一聲,嘟囔:“為什麽要記得這個啊……”

尚必寧說:“因為我當時心裏想,不是心血來潮。”

池早聽了這話,閉嘴不語了,靜靜望着尚必寧的眼睛。摩天輪這個時候到達了最高處,視野的感覺很清晰——仿佛一份腦電波通知,告知他們“這是最高處,毋庸置疑”。

尚必寧說:“不是心血來潮,是蓄謀已久,是打定了主意要一輩子,是發了誓,除開死亡,沒有什麽能讓我真正離開你。”

池早說:“尚必寧,你——”

尚必寧接住他仿佛是下意識伸出的手,牽到唇邊,眼神凝望着他,微涼嘴唇輕輕觸碰了一下他的中指。下一刻,就有一枚嶄新的戒指沿着指尖滑過指骨,穩穩戴在上面。

同時傳入耳中的,還有尚必寧說:“池早,我們再結一次婚吧。”

耳邊像是有風,明明是很清楚的一句話,池早聽着卻覺得它被風吹散了,字眼單個單個地落入耳中。然而個個都擊過耳膜,令人渾身發顫,頭暈目眩。

池早只聽見自己回答:“好。”

其他什麽也不及思考,混混沌沌過摩天輪後半段。

又十分鐘之後,他們回到地面。

池早看看自己手上的戒指,慢慢清醒回來的頭腦和心都終于恢複吐槽功能——啧,好俗氣的求婚!可竟然還是有驚心動魄的效果……

總之,胸腔裏那顆東西,至今都在高頻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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