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複蘇
第75章 複蘇
月黑風高, 北面的寒風穿過峽谷,發出嗚嗚呼嘯, 裹纏着紛紛揚揚的雪片,從屍橫遍野的戰場中帶來一股鐵鏽味,是血的味道,也是兵刃的味道。
封寒城外三裏處,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雪堆後,時不時張望一下西城門的方向。
他們周圍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墳包,被厚厚的雪蓋着,綿延起伏。這些墳頭大多沒有立碑留名,只有極少數的插了腐朽木牌, 上面的字也看不清晰了, 更有連墳冢都沒壘的枯骨遺落在外,早被野獸啃食得七零八碎。風聲在這裏化作嗚咽, 更加增添了陰森可怖之感。
不知是凍得還是吓得, 常小實牙齒直打顫:“咯咯咯哥,好、好冷, 咱們還要……咯咯咯, 等多久啊?這地方實在是太、太瘆人了……”
常大敦雖然比他壯兩圈, 但也沒好到哪裏去, 眉毛上都結了冰霜, 壓低聲音呵斥:“別啰嗦了!杜家父子後天就能被放進城裏了, 他們家也是打鐵的,從前生意就比我們好,可不能再讓他們搶先一步巴結上凜塵堡了!咯咯咯, 咱們必須比他們先進城!”
常小實搓着胳膊,只覺得四周俱是鬼哭狼嚎, 想到待會兒他們要做的事,越發怯懦:“哥,咱們這法子……咯咯咯,真的能成嗎?”
常大敦給自己壯膽道:“怕什麽!要是成了,咱們進城去凜塵堡應征工匠,以後自然有好日子過。就算沒成,這黑燈瞎火的,誰知道是咱們幹的,大不了溜回流民營繼續待着呗,能有什麽損失!”
常小實想了想,覺得大哥說得對,便對着凍僵的手呵了呵氣,以防待會兒動作遲緩壞了事。
接下來,他們就只等着運送屍體出城的差人到來。
***
稷夏與克林國的交戰持續了三年,兩邊各有勝敗,打打停停。如今剛剛結束了一場大戰,稷夏奪回了先前丢掉的三座城池中的兩座,又順利占下了克林國的邊陲重鎮,于是兩方開始了新一輪的和談。
封寒城又迎來了短暫的平靜。
此處正如其名,似乎将整個冬天的冷峻都封閉進來,但冷歸冷,卻是稷夏邊關最熱鬧安穩的城池。因為有凜塵堡的庇護,別說失守了,這三年來封寒城從未吃過大虧。不僅如此,說句大逆不道的實話,這裏甚至還發了不少國難財,畢竟有近四成的軍需都出自凜塵堡,曹家養活的工匠自不必說,尋常百姓們也多少沾了些油水。
然而封寒城終究是特例,邊境有太多飽受戰火摧殘的村莊鎮邑,那裏的百姓流離失所,只能舉家逃難。聽說了封寒城的好處,自然滿心期望地往這裏遷徙,只盼着能獲準進入城中,不用再過那提心吊膽的日子。
所以封寒城附近的官道小道上常有流民蜂擁而至。
但封寒城所能容納的流民也有限度,凜塵堡治下,規定了每日放入城中的流民數量,同時在城外設置臨時安置點,确保城內城外不發生動亂;限定了可入城的要求,例如逃兵不收,來歷不明者不收,以防敵國細作滲透;還有駐留期間的統計上報制度,倘若在其他州縣有親戚可以投奔,或者故土已被收複重獲安寧,便會遣送到他處安身立命,将城內空缺的名額讓給更需要的流民。
有如此完善的流民安置之舉,封寒城更是聲名遠揚,就連戶部都大為贊賞,命州府将其詳細彙總記錄,引為範例以供效仿學習。
不過身逢亂世,總有人不講規矩,不願老老實實在城外等着被安置。在他們看來,早一天混進封寒城就能早一天享福,說不準還能想辦法傍上凜塵堡,從此吃穿不愁,晚一步就可能失了先機,肥差都被別人搶去了。
抱着這般想法,便有人铤而走險,妄圖鑽一鑽守衛的空子,比如躲在亂葬崗的常氏兄弟t。
他們是鄰州縣城裏逃難來的,本身會點打鐵手藝,早就琢磨着應征凜塵堡的工匠,好蹭點戰亂中的油水。可同縣的杜家也是鐵匠,論本事還比他們高明些,這回在城外流民營領到的號牌還在他們前頭,眼見着就要比他們先一步去搶飯碗,他們怎能不着急。
于是這些天常氏兄弟就在城外轉悠着想法子,原本只是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讓他們找到個可乘之機——每夜子時,城西門會出來兩個差人,用板車把城內傷重病死的流□□送到亂葬崗埋了,倘若在這兒守着,等那兩個差人埋屍的時候把他們敲暈,自己換上他們的衣裳,黑燈瞎火的守衛也辨認不出,不就能混進城裏了?
兩兄弟打好了如意算盤,便在亂葬崗埋伏下來。
***
吱呀,吱呀,吱呀……
板車轱辘軋着雪,聲音由遠及近,常氏兄弟對望一眼,心道機會來了。因為精神高度緊張,他們也不覺得冷了,抓緊了準備好的青磚,手心直冒汗。
“冷喲!這風割在人臉上生痛!”一個差人抱怨。
“趕緊幹活吧,早幹完早回家,家裏炕頭最暖和。”另一個差人聲音嘶啞粗粝,似乎年長些,安慰道,“今天就兩具,埋起來快得很。”
“反正就兩具,不能放兩天攢攢再一起送出來嗎?”年輕差人還是滿腹牢騷,“還非要咱們半夜三更地埋,曹堡主恁地會折騰人。”
“你小子積點口德吧!”老差人呵斥,“什麽攢攢一起送,這是葬死人,不是送瓜菜!這些流民一路逃來,傷的傷病的病,許多人進了城也沒撐住,死了也沒個親眷收屍,總要讓他們入土為安吧。給你的差事就好好做,別老想着偷奸耍滑!”
年輕差人拿着鐵鍬東探探西敲敲,插在雪上沙沙響,碰到地面就是铛地一聲。
老差人也拿了鐵鍬試土,這時節土都凍上了,不太好挖,亂葬崗這裏的土跟別處相比還算是松散點了,就是埋得淩亂,位置不好找。
他邊找地方邊數落:“再者說,病死的人不及時處置,若是疫病散了出來,那才是大麻煩!曹堡主現下不光是凜塵堡當家的,更是咱們的守城将領,他囑咐我們夜裏處置,自然是為了安撫民心,不然這邊看見活人進去了,那邊就看見死人橫着出來,若是被有心人挑撥,指不定給傳成什麽樣!”
年輕差人嘟囔道:“別罵了別罵了,我知錯了……師父,您看這塊地方行不?”
老差人走過來,用鐵鍬鏟開表層的雪,插了下地面,又用腳踩了踩四周,感覺略有坡度,皺了皺眉:“瞧着還行,不算太硬,但我怎麽覺得是塊有主穴。”
年輕差人不以為意:“就算有主也是住了七年以上了,師父您不是說過麽,荒冢七歲可易主,底下那人應當早就往生了吧,哪裏還會在乎這破屋子,又沒人惦記着供香火。”
老差人稍有猶豫,不過這戰亂年頭空位着實難找,掘了舊墳埋新屍也是常事,只是他們盡量去翻那些年頭久遠的荒冢,總不好剛埋不久又給人挖出來,那就太損陰德了。
以他的經驗來看,徒弟相中的這塊有主穴不止七年,估摸着該有十多年了,恐怕連骨頭都化作塵土,的确是不妨事的。
老差人做了決斷:“行,就這兒吧,生火烤烤就開挖。”
年輕差人得令,從板車上取來柴禾,熟練地架起一個火堆。
生火堆是有講究的,一來把土化個凍,他們會好挖許多,犯不着跟那邦邦硬的地面較勁;二來人也暖和些,否則挖着挖着出了汗,冷風一吹就容易得病;三來可以驅走野獸,在他們這行裏,還能驅走些不幹淨的東西。
常氏兄弟渴望地盯着那火堆,可惜還是離得太遠了,半點都沾不到光。不過沒關系,他們已經蓄勢待發,只等着那兩個差人開始專心挖土,就悄悄摸到後頭把他們拍暈!到時候套上他們的棉襖,還能烤個火再進城,什麽都值了。
至于這兩個差人躺在冰天雪地的亂葬崗會不會凍死,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最多把他們拖到火堆邊上,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
眼瞅着那個坑就要挖好了,常氏兄弟從雪堆後緩緩靠近。
青磚在手,他們極輕地踩着雪。
還有十步、五步……
忽然,那兩個差人停下了挖坑的動作,就這麽僵硬地站在原地,垂頭看着坑裏。
年輕差人顫聲道:“師、師父……這、這……怎麽可能?”
常氏兄弟也不由得停了下來,不知前頭發生了什麽。
然而事已至此,他們斷不想錯失良機,常大敦朝弟弟使了個眼色,兩人繼續悄然前行。
正當他們來到差人身後,高舉青磚就要砸下時,年輕差人崩潰地大叫一聲,撒開鐵鍬轉過身來,恰好跟常小實撞了個臉!
“啊——”
“啊啊啊啊!”
霎時間亂葬崗上亂成一團,常小實被吓得青磚脫手,砸到了自己的腳趾,痛得飙淚。年輕差人冷不丁又被他吓住,跪在地上求神拜佛地告饒。
老差人反應極快,顧不上前面坑裏的東西,躬身避過了常大敦的偷襲,而後揮舞鐵鍬拍在他的小腿上,當即把常大敦撂倒在地,抱着腿痛呼不已。
拽起吓破了膽的徒弟,老差人連扇他兩巴掌:“回魂!還不快跑!”
年輕差人勉強清醒過來,牢牢抓着師父胳膊,跟着他踉跄而逃,奔着西城門去了。
一陣混亂之後,亂葬崗只剩下常氏兄弟二人,很顯然,他們的計劃就此落空,這一晚上算是白忙活了。
“媽的,人倒黴起來真是喝涼水都塞牙縫……”常大敦揉着腿爬起來,恨恨啐了一口,走到弟弟身邊說,“快起來!再不走,等着他們喊人來抓咱們嗎!”
“咯咯咯哥、哥……坑、坑裏……”常小實直愣愣望着那個挖開的坑,滿眼都是驚恐,已然語無倫次。
“坑?坑裏怎麽了?”常大敦轉頭,就見一只慘白的手扒住了土坑邊緣。
他們終于知道,剛剛那兩個差人為何停手不挖了。
***
常氏兄弟也被吓得魂不附體。
方才分明聽見那個年輕差人說,他們挖的這個有主穴至少有七年了。七年多的舊墳裏頭爬出來的,能是什麽鬼東西!
常大敦撿起年輕差人落下的鐵鍬,警惕地望着那個坑。
常小實克服腿軟,爬起來步步後退。
自那只慘白的手之後,坑裏那東西逐漸露出了全貌——
他的個頭很小,看身量,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淩亂虬結的長發不僅遮住了面目,甚至拖到了腳面。纖弱單薄的身上挂着早已朽爛的衣裳布條,在這嚴寒之地,近乎赤|裸。他很瘦,瘦得肋骨根根分明,腕骨突出,指甲很長。
活脫脫一個枉死的小孩鬼!
小孩鬼光着腳爬出大坑,朝常氏兄弟一步步走來。
這下連常大敦都慌了,為了給自己壯膽,揮舞着鐵鍬大聲叫喊:“你、你是什麽東西……不、不管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怵你!我拍死你!我拍死你!”
常小實已然兩股戰戰尿了褲子,崩潰道:“哥,他、他是鬼啊……你要怎麽拍死鬼啊!哥,我們完了,我們要被鬼索命了嗚嗚嗚……”
小孩鬼擡起頭,撥開遮住眼睛的頭發,看了看他們。
被那黑幽幽的眼珠子一瞪,常大敦當即放棄抵抗,撒開鐵鍬跪下來求饒:“鬼大人饒命!驚擾了您的不是我們,是那兩個差人啊!冤有頭債有主,您去找他們洩憤吧!我們只是路過而已,真的與我們無關啊!”
常小實也并排跪着磕頭,口中模模糊糊地喃喃:“小鬼爺爺饒命,小鬼爺爺饒命……”
下一瞬,小孩鬼來到他們面前,冰涼的小手搭在兩人頭上,往中間猛地一磕。
兩顆頭撞在一起,常氏兄弟登時暈厥過去。
小孩鬼開口:“吵死了。”
熱氣吐出,在寒冷的冬夜裏,消散成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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