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盤查

第76章 盤查

“就在那兒, 兩個賊人襲擊我們,還有個鬼娃子詐屍了……”老差人在前頭領路, 帶着六名封寒城的守衛趕往亂葬崗。

“賊人也就罷了,鬼娃子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守衛隊長再三确認。

方才他們在西城門值守,就看見運送屍體的兩個差人倉惶跑來。徒弟神志不清,口中不停念叨着“鬼娃子索命”,師父還算好些,但也受了t極大的驚吓,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自己在亂葬崗的經歷,懇求他們去捉拿賊人,鎮壓鬼娃子。

守衛聽了也犯怵。

賊人他們抓過不少, 倒是不算什麽, 可那鬼娃子詐屍的說法實在太邪乎。若真是鬼魂,他們去了又有什麽用, 該找精于此道的大師來才行吧?

可既然出了事, 他們總要去看個究竟,于是一行人壯着膽子去了。

老差人取出一個陳舊的水囊, 散發着微微的腥臭味。這東西算是他們這行防身用的, 平時也使不上, 挂身上就是圖個心安, 這會兒正是派上用場的時候。

他遞過去說:“各位軍爺, 穩妥起見, 還是在身上抹點黑狗血吧,我這兒還剩一點,抹在手上、臉上、刀上都行……”

那個年輕差人已然塗得滿臉都是, 若不是他師父拉住,所有黑狗血都要被他用光了。

幾個守衛猶豫了下, 隊長擺了擺手說:“我不信這個,什麽邪祟作怪,多半是天色黑沉看走了眼。不過你們要是害怕就抹上一點,我不攔着。”

另外幾個人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聞言都倒了些黑狗血抹在手上和刀上,不管怎麽說,有備無患嘛。

年輕差人本來死活都不肯回那地方,被他師父狠狠教訓了一番,說他這次不去弄清楚,往後都要落下心病。與其疑神疑鬼成個廢人,還不如索性沖撞這麽一下,興許發現不過如此,還積累了經驗,這行當就還能幹下去,飯碗也就保住了。

有了這麽多陽氣旺盛的青壯護衛着,年輕差人這才瑟縮地跟來了。

等他們到達事發地,就看見一個披頭散發的小孩坐在火堆邊,裹着與他身量不符的寬大衣衫烤火取暖。在他不遠處躺着兩個成年男子,他們的外衫都被扒了下來,俨然就是小孩身上裹着的那兩件。

這情景,詭異中又透着一絲合理,倒是并不怎麽陰森可怖。

在守衛們眼中,那不就是個小孩嗎?哪有惡鬼還怕冷要烤火的?最多就是這孩子出現的時機和地點有點古怪,需要好好問問緣由。

守衛隊長踢了踢地上兩人,對老差人發問:“這就是襲擊你們的賊人?”

老差人仔細打量着那個小孩,心中驚疑不定,對躺着的那兩個人只是瞥了眼便道:“就是他們。當時我和徒弟正在挖坑準備埋屍,這兩人埋伏在我們身後,要用磚頭砸暈我們,幸而我們反應夠快,沒讓他們得逞。”

事情過去還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雪只積了薄薄一層,根據老差人的描述,守衛們很快就找到了兩塊青磚,這是明确的證物。

隊長示意手下把暈倒在地的兩人綁起來:“帶回去審問,看着點,別讓他們凍死了。”又問老差人,“發現他們要偷襲,你們師徒二人反抗了,是你們把他們打暈的?”

老差人回憶着說:“這個……我當時也很慌亂,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我用鐵鍬打了一人的腿,我徒弟受了……鬼娃子的驚吓,鐵鍬掉在了坑邊……這兩人怎麽暈的,我、我也不是很清楚了。”

一名守衛找到鐵鍬交給隊長,指了指賊人身旁:“在那邊發現的。”

隊長皺眉看向老差人:“你說你徒弟的鐵鍬掉在坑邊,但卻是在這裏發現的。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掉在哪裏的?”

此時年輕差人稍稍回了魂,他見那個小孩安靜地縮在火堆邊,不像是要暴起吃人的樣子,加上自己這邊有這麽多人坐鎮,終于能勉強答話了:“我、我的鐵鍬肯定是掉在坑邊的……不知道怎麽會到這裏……”

隊長推測:“可能是賊人自己起了內讧?”或者是那個孩子做了什麽?

***

賊人的事情查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輪到那個鬼娃子了。

聽過老差人的描述,其他守衛不敢上前,只圍了一圈,以防這孩子逃跑或是傷人,隊長獨自上前,踩着雪一步步靠近。

那孩子似乎是口渴了,回身抓了一捧雪吃,看見有人過來,擡眼看了下沒有搭理。

隊長一直走到他跟前蹲下,這孩子都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離得近了,隊長看得更加清楚,他越發确信,這就是個尋常的孩子。

會怕冷,會口渴,暴露在外的小手小腳凍得通紅,被頭發遮住的面容也很正常,不像什麽面目猙獰的鬼怪,就是眼珠子特別黑亮罷了。

隊長問他:“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了?是哪裏人?”

有了雪水潤嗓,孩子很清晰地回答:“不知道,不記得了。”

隊長看了看自己的手下,又看了看躲在外圈的差人師徒,使了眼色告訴他們,瞧瞧,還會說人話,哪裏是邪祟?

他又問:“你是孤兒?流民?”

孩子頓了下,點點頭。

“那兩個人是怎麽回事?”隊長指了指被架住的賊人。

“不知道。”孩子低頭嘬飲手心裏融化的雪水,“可能是被我吓暈的吧。”

“……”問不出更多的了,隊長下令收工,“帶上這孩子一起回去,明天等曹将軍來審。且查查他們什麽來歷,若是逮着了敵國細作,咱們也算是大功一件。”

“是!”衆人領命。

“你們兩個,該辦的差事還是要辦,這坑先放着別管了,城裏運出來的兩具屍體另外挖兩個坑葬了。”隊長囑咐差人師徒,“明日曹将軍提審的時候,你們也要到場。”

“好,好,知道了軍爺。”老差人應下,帶着徒弟繼續幹活。

見到的守衛隊長跟那孩子對話,又看到那孩子在火光下的影子,年輕差人的恐懼感确實消散了不少,他甚至也覺得是自己當時眼花看錯了,對老差人說:“師父,我想了想,當時那個坑邊上好像還有個雪窩子,那孩子應當是掉到雪窩子裏了吧,剛好被我們救出來了。”

老差人挖着土沒說話。

徒弟吓糊塗了,他可沒有糊塗,那孩子從哪裏爬出來的,他看得一清二楚。那個穴絕對有十年以上了,裏面怎麽可能還有活人?更何況,若是近日掉到雪窩子裏的孩子,怎麽會不着寸縷?他記得挖出這鬼娃子的時候,那身衣物都已朽爛,所以才需要扒下賊人的衣裳裹身。還有那兩個賊人究竟是怎麽暈倒的,這些都是蹊跷之處……

可老差人閉緊了嘴巴,專心幹活,什麽都沒再提。

***

鬼娃子人小腿短,又是光着腳的,守衛隊長估摸着他最多六歲,還是個稚子,實在看不過去,便将他抱起來帶回了城。

被抱起來的一瞬,那孩子渾身緊繃,顯然很是防備,但最終只是老老實實地待在隊長臂彎裏,身體板正地拉開距離,皺着眉頭忍耐。

進了封寒城,因不知道這孩子和兩個賊人的來歷,守衛隊長将他們都關入了牢中。不過是分開關押的,待遇也截然不同,兩個賊人就是往地上一扔了事,這孩子卻是關在他們對面,給了鋪蓋和食水。

清晨,牢房的天窗裏投下一縷陽光。

常大敦悠悠醒轉,捂着額頭發懵,一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四下看看,發現這裏好像是個牢房,當即暗道不好,自己這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被抓了呀!

他連忙搖醒身旁的弟弟:“小實!醒醒!快醒醒!”

常小實睜開眼,以為自己還在流民營,迷迷糊糊問道:“哥,怎麽了?”

常大敦拍拍他的臉,提醒道:“咱們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常小實猛然驚坐而起,一擡頭,就看見對面的牢房裏站着一個披頭散發的小孩,那蒼白的膚色,那幽黑的眼珠,喚起了他全部的記憶,呆愣之後,整個牢房裏響徹了他的驚叫,“啊啊啊!鬼啊啊啊啊!”

常氏兄弟到底還是混進了封寒城,可惜不是按照他們預想的方式進來的。

懶得理會對面的鬼哭狼嚎,鬼娃子側耳聽到一陣腳步聲,不多時,就見一個高挑俊朗的青年走到了兩個牢房中間。

牢頭沖他拱手行禮:“曹将軍,這就是昨夜抓到的賊人和小孩。”

曹肆誡先看向賊人那邊:“常大敦、常小實,顯州琥縣人,家中以打鐵為生,因戰亂淪為流民。忌恨杜家能早你們幾天進入封寒城,想趕在他們之前應征凜塵堡工匠,故而出此下策,想要敲暈運送屍體出城的t差人,替代他們混入城中,是也不是?”

這兩人的身份背景他已盤查清楚,倒真不是什麽克林國安插的細作,就是豬油蒙了心的流民罷了。只是他們的所作所為既蠢又壞,絕不能姑息。

常氏兄弟辯無可辯,當下認了罪。

而後曹肆誡轉向另一邊,看着那個蓬頭垢面的孩子,問道:“這就是你們說的鬼娃子?”

鬼娃子仰起頭看他,雜亂的長發落到身後。

看到他的面容,曹肆誡莫名一陣恍惚,再定睛望去,卻又覺得只是眼花,不過是個沒長開的孩子,哪裏會像那個故人呢?

曹肆誡說:“你的問題就比較麻煩了。你不知道自己名姓,不記得自己來歷,這非常可疑,就算你是個小孩,我也不能輕易放你走。”

鬼娃子說:“不放就不放,管吃住就行。”

“你為什麽會在亂葬崗?”

“醒來就在那裏。”

“這麽冷的天,怎麽光着身子?還要去偷兩個賊人的衣裳穿。”

“我有自己的衣裳,”鬼娃子從懷裏丢出一截破破爛爛的布條,“只是爛了,不保暖。”

“……”這何止是不保暖?誰能看出來這是衣裳?曹肆誡事先找兩個差人了解過情況了,他也覺得這孩子看似不是鬼,卻比鬼的出現更離奇,但若硬抓着這些離奇的地方追問,又問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來。

于是他只好換個方向。

曹肆誡颔首:“行,我就當你是附近州縣的流民。”他走到常氏兄弟的牢房前,讓老頭打開門,自己走進去,摸了摸兩人的腦門說,“你們兩個,記得自己昨晚怎麽暈過去的嗎?”

常小實畏懼地看着對面:“我……我就記得那個鬼……鬼娃子從坑裏爬出來,他瞪着我們,要朝我們索命……”

曹肆誡道:“然後你們就被吓暈了?”

常大敦搖頭,他記得清楚些:“不、不是,鬼……鬼娃子走過來,我拿鐵鍬驅趕吓唬他不成,他就按住我們的頭,把我們敲暈的!”

循着他們腦門上的鼓包,曹肆誡扶住他倆的腦袋,做了個往中間磕的比劃:“像這樣?”

常大敦:“對對,好像就是這樣。”

曹肆誡轉向鬼娃子:“你一個五六歲的孩子,這麽大手勁?”

鬼娃子:“他記錯了,他們倆膽子太小,被我吓得跪地磕頭,腦袋上的包是磕出來的,然後就暈過去了。”

常大敦:“啊?”

常小實:“我、我确實磕頭的……”

鬼娃子振振有詞:“我不過是走到他們前面,借了兩件衣裳穿,你也看到了,我衣裳太薄了,冷。”

曹肆誡:“……”

這張口就來的詭辯,果然跟故人一點都不像,師父可是照着排演好的詞句圓謊都費勁的實誠人。可這三兩句話把人堵得啞口無言的風範,還有那種令人費解的神秘感,又頗讓他熟悉。

自師父崩壞已有三年,盡管多羅閣對此避而不談,似乎又重新推舉出了一個閣主,但他還是覺得,師父沒有死。

因為師父說過,他是不會死的。

所以,他會找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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