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裏之外

第1章千裏之外

秦時艱難地爬上了土丘。

太陽才剛剛升起,光線卻已在極短的時間裏變得熾熱。快速攀升的溫度帶走了夜晚殘留在地表的最後一絲水汽,将刺眼的光線均勻地鋪滿了無邊無際的戈壁灘。

在秦時的眼裏,眼前的世界被均勻地分成了兩部分,一半兒是碧藍色的晴空,萬裏無雲;另一半兒是一望無際的荒原,亂石滿地,零零星星長着低矮的枯草。一眼望過去,灰黃幹枯的顏色刺得人眼睛疼。

他從沒見過這樣空曠的景色,好像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或者這裏是異世界也未可知。

秦時舔了舔嘴唇,一手搭上挂在腰間的野外水壺,愛惜地摸了摸。他知道壺裏只剩下最後的幾口水了,等這些水喝光,還是找不到水源的話,他大約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秦時喘了口氣,繼續手腳并用地往土丘上爬。

這座土丘是秦時視野之內最高的一座山丘,從他蘇醒的地點到這裏,他一共走了兩天。他無數次的幻想山丘另一邊的景色:會有田地嗎?會有人煙嗎?會有奔湧的河流嗎?

哪怕有野獸也好啊。

秦時的兩只手都已經幹裂起皮,指甲縫裏滲出血絲,又在烈日的燒灼下很快變成了幹涸的黑色,連痛感都變得模糊。

不止是雙手,他全身的知覺也仿佛退化了,變得越來越麻木。意識渙散,秦時的腦袋裏像灌滿了沉重的膠水,除了藍色天幕下那一片高高聳起的土丘,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恍惚中,秦時覺得眼前像有一道幕布拉開了似的,突兀的亮了一下。

他的神智也仿佛清醒了一些,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爬上了山丘的頂端。山丘的另一面,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從他的腳下鋪展開去,一直鋪到了視線的盡頭。

秦時回頭,身後也是同樣肅殺的風景。灰黃色的土地在藍色的天幕下盡情舒展,狂風卷過荒涼的戈壁灘,發出野獸一般兇猛的咆哮。

秦時一口氣松懈下來,全身都脫了力。

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絕境,他反而平靜了下來。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掌心,那裏有一個淺淺的圖案,像紋身似的。那是一個核桃大小的老虎頭。但現在,它已經連虛影都要維持不住了。

“老夥計,”他握了握掌心,喃喃說道:“對不住了。”

他大約沒辦法帶着它回家了。

掌心裏的虎頭閃爍了一下,又沉寂下去,沒入了皮膚的下面,看不見了。

秦時拿起水壺晃了晃,裏面的清水只剩下一個底,淺淺抿兩口就沒有了。秦時舍不得就這麽喝掉,珍惜的将水壺又挂回腰上。

他盤着腿坐了下來,遲鈍的想着接下來要怎麽辦。其實他更想躺下來歇一歇,但又怕他這麽躺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

秦時開始清點身上的東西。

他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這裏了,像是剛從飓風裏逃生似的,身上的作訓服有幾處都被撕開了。手表不見了,嵌在手表裏的定位設備自然也不知去向。

槍\支\彈\藥也都不見了,除了癟了一大塊的野外水壺,就只有綁在小腿上的一把制式匕\首——脫胎于九五式,雙刃,帶血槽,紡錘形握把。這是他入職後配發的第一把刺\刀,他用着趁手,後來就一直貼身帶着。

除了這些,什麽都沒了。

秦時坐了一會兒,淺淺的抿了一口水,起身繼續往前走。他不知自己還能走多遠,但他總不能就這麽坐着等死。

說不定他就有那個運氣,走着走着就被救援隊發現了呢。

他是被一場大爆炸給轟到戈壁灘上來的。關于自己此刻所在的位置,秦時心裏是有些懷疑的,只是無法肯定。因為從理論上講,他出事的地點附近并沒有這樣的地貌。

雖然現在沒有辦法發送定位,但爆炸引起的振動是會被監控到的,所以秦時堅信只要自己再挺一挺,總能等到救援。

這一走又是一天。

秦時回頭去看,覺得自己離開山丘并不遠。很難想象他走了這麽久,竟然只走了這麽一段距離。

水壺已經空了。

秦時全身上下都已經失去了知覺,不覺得哪裏疼痛,甚至連饑餓和幹渴的感覺都消失了,唯有虛弱無力的感覺越來越明顯。

他盤着腿坐了下來。

白天雖然風刮得厲害,但到底是個晴天,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天空的顏色美的像一塊深藍色的寶石。星星也比他以往見過的都要明亮,閃閃爍爍地挂在頭頂,仿佛他伸手就能摘下來。

據說幹渴而死的人最後關頭都會出現幻覺,秦時覺得,或許這美得不像話的夜景也是他的幻覺吧。

然後他真的看到星星從天空中落到了地面,在遠處黑沉沉的戈壁灘上閃閃爍爍的亮了起來。

秦時呆呆看着,忽然一個激靈,反應過來那不是星星,而是篝火!

秦時一下跳了起來,又因為腿腳都虛軟了,腳下踉跄,險些又摔倒。他握緊了手裏的刺\刀,跌跌撞撞地朝着那裏跑去。

有篝火,就說明有人,他,他這是要得救了吧?!

戈壁灘上的冷風卷着砂礫吹過來,讓他近乎瘋狂的大腦也回光返照一般冷靜了下來。他知道夜晚出現在荒漠裏的人有可能是救援隊,也有可能是罪犯,是偷獵者。在答案掀開之前,什麽可能性都有。

但即便考慮到了這種種的可能性,他也依然不管不顧地朝着篝火的方向奔跑——要麽去跟這些不知底細的人周旋,尋找離開的辦法,要麽孤獨地死在大漠裏。

秦時已經沒有第三種選擇了。

連成一片的篝火看着不遠,但跑起來就好像永遠也跑不到頭似的。秦時精疲力盡,意識都有些模糊的時候,聽到了風裏飄來的狗叫聲——不像是工作犬。

秦時竟然詭異的生出了這樣的念頭。

晃動的視野中,似乎有人舉着火把朝着這邊跑了過來。然後他就被一道迅疾的黑影撲倒了,有人在遠處大聲呼喝,秦時聽不懂他在喊什麽,但撲倒他的那頭大狗顯然是明白的,它拿爪子把秦時按在地上,呼哧呼哧直喘氣。

這是一個捕到獵物之後,看守的姿态。

秦時聞到了動物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淡淡的腥膻氣。他沒有力氣掙紮,還好大狗并沒有要咬他的意思。

很快就有人跑了過來,聽聲音是幾個壯年男人,黑夜裏看不清形貌,但他們的口音讓秦時隐隐覺得,似乎是陝西一帶的人。他以前去過陝西,還去過榆林寶雞,聽到過當地人說話。

昏過去之前,秦時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他竟然被一場爆炸從位于長江以南的堯洲市一直轟到了千裏之外的大西北,這可真是……離了大譜了。

回去以後寫報告,別人都不一定相信呢。

再一次醒來是在白天,他躺在一輛晃來晃去的馬車上,頭頂是深色的頂棚,靠窗的地方還挂着幾串仿佛是幹菜的東西,布蓬是掀開的,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後方的一輛馬車,趕車的大漢穿着一件露出胳膊的布褂子,頭上戴着一頂草帽。

秦時摸了摸身上,還是那身有些破爛的作訓服,匕首和水壺也都在。這些人似乎沒想昧下他的東西。

他的嘴唇有些幹,但喉嚨卻并沒有幹渴腫痛的感覺,似乎有人照顧他,給他喂過水。

秦時的腦袋暈沉沉的,顧不上想太多,又昏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外面有人說笑的聲音。

秦時聽了一會兒,還是聽不明白他們說什麽。他摸索着從馬車上爬了起來,伸手掀開馬車的簾子,就見夜色裏一叢一叢的篝火,被馬車圍成了一個圈,不少人圍着篝火說話,旁邊還拴着兩條大狗。看見他出來,人和狗一起看了過來。

秦時傻眼了。

他想他這是被轟到什麽地方來了啊?怎麽這些人看着根本都不像是正常人啊。

之前醒來的時候他看到過馬車夫,但那時車夫頭上帶着一頂大草帽,秦時并沒有看清楚他的穿戴打扮,這會兒一瞧,每一個人腦袋上都頂着一個……發髻?

這就顯得秦時的板寸特別的……格格不入。

其次是裝束。

這些人一個個都穿着交領的褂子,腳下有的人穿着短靴,有的人穿着草鞋,穿靴子的也跟他腳上的作戰靴完全不一樣。

秦時呆呆的想,我這是……穿到古時候了?!

他看別人像看西洋景,別人看他也一樣滿臉的好奇。

然後秦時就看見這些人後面有一個大漢走了過來。這人大約是這些人的頭頭,他經過的時候,旁邊的人都會側身讓路,他身後還跟着一個年齡不大的小年輕,像是他的……助理?秘書?

反正是個跑腿的。

走在前面那人是一個年紀在四十上下的壯漢,很威武的那種方臉盤,皮膚黝黑,濃眉大眼,看着秦時的時候,眼裏帶着審視的神色。他身後那人年紀與自己不相上下,也是黝黑的面皮,人顯得很精幹。

秦時看得出這些人其實沒把他放在眼裏——他身上就算帶着匕首,也不過是光杆一個人,也确實沒什麽叫人忌憚的。

不管怎麽說,這些人是他的救命恩人。秦時琢磨着在這種互相審視的氣氛裏握手好像不太合适?

他試探着拱了拱手,“兩位大哥,救命之恩,無以言謝,日後有機會定要報答。”

大約是他的神情比較誠懇,對面的大漢眉眼之間的神色似乎緩和了一些,然後他也拱了拱手,叽裏咕嚕的開始說話。

秦時滿頭問號。

這一次他聽的更清楚了,不是他曾經聽過的陝西話,但語調是有相似之處的。仔細品品,似乎也能模模糊糊猜出點兒意思。

這也意味着,他剛才的話,對方也是一個字沒聽懂。

秦時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秦時。”

這個動作簡單,對方看明白了,他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中氣十足的說:“趙百福。”

于是秦時知道了領頭的大漢叫趙百福,跟在他身後跑腿的年輕漢子叫吳九郎。那天夜裏,追着狗跑出去救了他的人,似乎就是這個吳九郎。

秦時鄭重的向他道謝,又向趙百福道謝。他現在身無長物,唯一的一把刀也不可能送出去當謝禮。只能誠懇的表态,說自己會跟着他們跑腿,什麽辛苦活兒都樂意幹。

也不知人家聽懂了沒有。

趙百福和吳九郎的态度都很和善,叽裏咕嚕的說了好多,秦時猜度他們的意思,大約就是讓他放心養病的意思。

秦時不得不感嘆自己這是走了狗屎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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