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少師（下）

少師（下）

李蓮花撩開帷帳去瞧仰躺在床的賀存之，果見他滿頭白發蒼蒼，皮膚紋理似枯樹。

李蓮花切了切他的脈，脈象虛浮，幾不可探，要是再晚幾天，怕真的是大羅神仙也難救。

他從袖裏取出由趙清寧煉制的裝進白瓷小瓶裏的固本培元丹、小還丹、大還丹，狠狠倒了幾顆，一股腦給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賀存之全灌進去了，也沒說給人喝口水，是真不怕人噎着。

揚州慢枯木逢生，一寸寸一縷縷沿着經脈游走，原本半只腳邁進棺材白發森森垂垂老矣的賀存之瞬間綻放出新生的氣息，青絲烏瀑，肌膚溝壑漸平。

李蓮花輸完內力，又開始專心致志地念誦從趙清寧書房裏看來的《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和《太上老君內觀經》。

賀存之迷蒙想要睜眼，眼皮卻好似重若千鈞，怎麽也睜不開，待終于掀起一點兒眼簾時，看見的就是旁若無人念誦道經的李蓮花。

他瞧見李蓮花輪廓背影，和回憶裏的人一般無二，猛然一怔，心下詫異，無聲喃喃道：“李......”

李門主......

當年的李門主——如今的李神醫念道經念得全神貫注，是以并未注意賀存之昏昏沉沉間呢喃的話語。

待做完這一切，李蓮花點了賀存之睡穴，內力激蕩破開門窗點燃燭火，光終于照進了此方天地，宛如新生。

“李神醫，掌教他？”

李蓮花合上房門，笑着點頭：“放心，賀掌教已無礙，他剛醒，我怕他激動，于是點了他的睡穴，大概三日就可醒來。”

守門的弟子望着李蓮花離去的背影，暗自驚嘆。

“沒想到李神醫內力竟如此深厚。”

“行走江湖，沒有點兒武功傍身可是寸步難行。李神醫能闖出活死人肉白骨的名號，确實有真本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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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真本事的李神醫在青城山弟子的熱情挽留下待了三天，期間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金殿銀樓，待遇不可謂之不好。

就這樣熱熱鬧鬧過了三天，李蓮花被請去了青城山的祠堂——遇仙庭。

賀存之一身玄色道袍立在擺滿歷代青城山掌教靈牌的供臺前，正中垂挂的是先代掌教王明世的畫像，畫上的王明世鶴發童顏仙風道骨，倒真的像是羽化登仙。

他揮手讓周圍弟子退下，單獨留李蓮花一人說話。

“李神醫揭告示一事我已經聽說了，此番多謝神醫救我青城山于危難之際，不知李神醫有何想要的？只要不涉及邪魔外道，青城山願如同告示所言傾盡所有。”

李蓮花連忙擺手拒絕道：“佛家有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須言謝，這謝禮呢，就不必了。”

賀存之嘆了口氣：“李神醫雖然這麽說，但我青城山卻不能這麽做，否則便是違背諾言欺瞞道祖。”

說罷，他彎腰從供臺下取出一個長條盒子，珍而重之地遞到李蓮花懷裏。

李蓮花被迫接過盒子，為了不讓盒子掉到地上只能握緊，“這是？”

賀存之和煦笑道：“李神醫不妨打開看看。”

于是李蓮花緩緩滑開合在上面的蓋子，只揭到中途李蓮花就止住了動作，因為盒子裏端放着的是一柄劍——随李相夷一道墜入東海的少師劍。

有那麽一瞬間，李蓮花瞳孔微張，神色悄然間露出懷念，但很快又如飛鴻掠影般消失不見了。

賀存之将李蓮花的反應盡收眼底，滿意道：“想必李神醫也認出這柄少師劍了？”

他絮絮說道：“少師乃是我師父忘年交四顧門門主劍神李相夷的佩劍。八年前李門主東海一戰失去行蹤，少師也随之墜海，師父囑咐青城山弟子尋找李門主和少師的下落，結果沒想到啊，天意弄人，沒過多久師父就離世了，彌留之際都還念叨這件事。”

李蓮花眉間一蹙，終究還是問道：“王掌教當年精神矍铄，能與旁人連續論道半月，到底因何仙逝？”

賀存之一頓，想起八年前自家師父挺直的背梁一夜間彎曲如沉甸甸的稻谷，平常保養的很好的皮膚也不複從前，傷心道：“李門主墜海的消息傳來後，接二連三地又傳來四顧門解散、李門主死亡的消息，師父當時正閉關演算天機，聽聞摯友出事急火攻心也同我一般走火入魔了，不過師父的走火入魔很快得到了控制。”

之後便是王明世叫來青城山所有弟子，讓他們下山去臨海一帶尋找摯友行蹤，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一代英豪，絕不能就此葬身魚腹。

賀存之倏然落淚：“師父只留了幾個弟子在山上，我們所有人都沒有料到師父會那麽快離開我們，就像李神醫你說的，師父能連續半月與人論道不歇，怎麽會……”

可事實就是如此。

在賀存之的回憶裏，王明世離世那天，一切都很好，很正常。

陽光明媚，微風正好。

他打發長成的弟子去尋李相夷，堪堪只留了幾個年青不知事的，賀存之本也要下山去尋的，可因為前些日子比試受了傷多留了幾日。

“師父！你怎麽？”賀存之震驚地看着眼前雞皮鶴發的老者，不敢相信這是他保養的很好仙風道骨的師父。

“存之，這個給你。”王明世強硬地把掌教玉牌塞給賀存之，“我去之後，青城山就靠你了。”

“師父！師父你在說什麽？什麽去不去的？”賀存之仿佛懂了什麽一般惶恐落下淚來。

“存之，找到李門主，找到少師劍，此乃我遺願一，護好青城山，若有餘力，将青城山發揚光大，此乃我遺願二。你能做到嗎？”王明世期盼地望着他，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變得渾濁不堪。

賀存之不忍再看，知道師父命不久矣已是彌留之際，也不欲他臨去還操心，便道：“師父放心，我一定牢記您的囑托。”

王明世回光返照地哈哈大笑，連道了幾聲“好”後便溘然長逝了。

李蓮花愣神：“原來是測算天機才導致生命迅速衰亡的嗎？”

“是。師父強行演算天機命數，拼盡一身功力，才算出李門主并未死亡，只是隐姓埋名。”

李蓮花難過地長嘆一口氣：“王掌教高義。可否允我為王掌教上炷香？”

“李神醫自便。”

待李蓮花上香後，賀存之又道：“師父去後，我秉承他的遺志，一直不敢忘卻，兜兜轉轉找了八年，才終于從一個樵夫那裏找到，找到少師的時候，它已經被轉手39次。如今，也算物歸原主了。”

“我也……好和師父交差了。”

賀存之也燃了三炷香插進香爐裏。

李蓮花看了看王明世的畫像，又看了看閉眼跪在蒲團上的賀存之，最後看向盒子裏闊別多年的少師，內心動容。

他知道眼前人已經認出他是李相夷，但卻沒有出口道破，李蓮花很感激他，感激他順從自己平平淡淡度過餘生的意願，感激他當年還是李相夷的時候沒有看錯人。

賀存之果然是個挑不出錯的孩子，重情重義。

王兄，你在天有靈，可以安息了。

賀存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上香、跪拜、叩首……

待一套祭拜流程走完，他直起腰身默然不語地看着畫中和藹含笑的王明世，察覺到遇仙庭裏還有一人的氣息，才驚覺李蓮花居然沒有離開。

“李神醫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你……”李蓮花頓了頓，終究道：“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賀存之微微一笑，“雖然容顏變換，可李門主的風采，世人但凡見過，誰能忘卻？誰又敢忘卻？”

像是知道李蓮花心中疑惑，他又繼續說道：“至于其他人……”

他冷哼一聲：“不提也罷。”

門主出事後找都不找，還有臉踩着人成立百川院，他真是羞于與百川院同為名門正道。

李蓮花知曉賀存之話中隐晦的含義，幽幽嘆了一口氣，貌似每個認出他的人，都對四顧門舊人抱有極大的怨念。

譬如趙清寧，譬如賀存之。

但他到底不好說什麽，畢竟他們都是出于關心，出于可惜，出于愛護。

故事就此結束。

趙清寧聽完悵然若失，眼角淚水滑落，似雨珠垂濺。

“阿姐，你哭了。”李蓮花淡然開口。

趙清寧不太清醒地回神，懵懂地睜大眼睛，“啊”了一聲：“我哭了嗎？”

說着，她擡手撫過臉龐，濕意浸潤指腹，才發現自己是真的哭了。

“啊，我哭了。”

李蓮花放下茶盞，“你最近常哭。”

趙清寧思索了一番：“是嗎？可你才剛回來不久。”

言下之意他怎麽知道她常哭。

李蓮花避而不答，只給了她一張手絹讓她擦臉。

萬幸趙清寧沒有上妝的習慣，否則她還得去淨面卸妝。

趙清寧接過手絹擦幹臉，繼續剛才的話題道：“我只是情感充沛罷了。”

李蓮花像是聽見一個好笑的笑話一般，打趣道：“你殺人都不眨眼還感情充沛。”

“被我殺的人，不值得我在意。”

意思是對于她在意的人，她向來情感充沛。

李蓮花食指摩挲着細膩溫潤的瓷白茶盞，笑了，那笑如同三月桃花綻放，讓趙清寧不由看呆了。

“那我還得多謝阿姐時時刻刻将我放在心上。”

趙清寧理所當然的接受李蓮花的道謝，轉而得意洋洋地挑眉道：“我就說嘛，除了百川院那群泥豬爛狗，誰會不識得天下第一的李相夷呢？”

趙清寧又開始罵百川院了。

李蓮花無甚反應地飲茶用糕點。

他對趙清寧時不時對百川院進行語言輸出的習慣早就習以為常，最開始的時候他還頗有些難過以及不忍地阻止她，到最後已經能面無表情面不改色地就着她罵罵咧咧的背景音該做什麽做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