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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他們的茅草房,在橫七豎八裏弄巷子的最深處。一個不大的天井,周圍一氣蓋了五六間,近得聲息相聞,誰也別想有什麽隐私。

天漸漸涼了,就這樣擁擠而雜亂的地方,依然很搶手,如果沒按時交出租金,最多兩天就會被趕出去露宿街頭。

不覺間天幾乎黑得透了,鐵珩剛踏進巷子口,正看到住對家的劉銀娘端了盆洗面水潑在天井裏,大概潑得狠了濺到了人,惹得住在天井口曹小乙扯嗓子嚷道:“賊婆娘,眼睛瞎了混潑!”他跳出門,順手在劉銀娘包裹得玲珑有致的腰身上摸了一把。

劉銀娘本來就是做平康生意的,也不着惱,擡手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啐道:“滾開!”轉身卻已送了個媚眼過去。

曹小乙被這個眼色弄得嘴巴幾乎咧到了耳朵邊,擡眼間看到鐵珩,不由得臉上有點挂不住:“哎呦,鐵小哥今天恁早就回了!”

鐵珩剛住進這裏時全身都不自在,甚至羞於淪落到這樣的所在。在這個各色底層人等混雜之地,他和岳朗是如此不合其類,不得其所。

要說都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可有人就是喜歡冷眼對人,因為窮人可以看不起比他更窮的人。

除了彼此鄙視的白眼叫他們能有一點優越感,還能怎麽樣呢?

劉銀娘就是這樣一個人,盡管鐵珩一向對她敬而遠之,她只瞥一眼他身上沾滿塵土的衣衫,就像看到了什麽髒東西,藏不住一臉的輕視之色,轉身端着盆回去了。

鐵珩低頭繼續往自家走去,猶聽得曹小乙在身後讪讪地說:“哥兒今日是貴發了吧?可否要我看上一卦,不收你錢。”

鐵珩聞言忙說:“不敢叨擾小乙哥。”他的命,不用排生辰八字也知道,左不過是初限不順,空亡入命,榮發未至,驿馬發動……

“哥!”随着脆生生一聲喊,岳朗像只活潑的小獸從屋裏竄出來,往鐵珩身上就一撲。鐵珩急忙把身子一轉,拿左手接住男孩,摟在身旁不叫他再動。

要是給他撲到受傷的右臂,又得煩上好半天。

岳朗的衣服上帶了點淡淡的酒味,手指尖沾着墨跡,鐵珩問:“又在曲先生那裏抄了一天的書?”

“哪有?”岳朗仰頭道,“曲先生又喝多了,抱着小貍睡了一天都沒醒,我一直和潘奴哥哥一起教功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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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先生姓曲名倬字予珄,就住在隔壁,原是鳳翔府人氏,可以算得上個奇人。他早年生活富足,卻沒有像常人一樣娶妻生子,估計也是被古聖先賢的那些混話蒙了心,打年輕時就喜歡負笈出游,幾十年下來大江南北都走了個遍,雖然沒收集到什麽奇珍異寶,卻留下一大堆異聞筆記。據他說這些書稿中天文地理醫蔔星象無所不包,如果一旦能編纂成冊将是古今第一奇書。

可惜就在他年紀老大想安定下來好好整理書稿,着書立說之際,衛國與西隗開始連年交兵。

曲先生跟無數的衛國百姓一樣,家園淪於兵禍,迫不得已背井離鄉。他流離失所之後,依然改不了文人那股不修邊幅,不理生計的舊态,卻再也沒有百頃良田充作後盾,生活越過越局促,以致混到現在只能屈身與流民一起住在簡陋的茅草房裏,整日逡巡於醉鄉中不願醒來,身旁唯有一個半大的小弟子潘奴,還養了一只花貓小貍。

這貓最喜歡舔他杯中的餘瀝,於是也整天醉醺醺的。

周遭的這些鄰居,也就鐵珩岳朗像是識得幾個字的人,能聽懂曲先生滿口的之乎者也,他最喜歡在醉酒的間歇裏,扯住他們說自己的書,借此懷念過去的好時光。鐵珩天天為了生活奔波勞碌,哪有這個時間,所以更多是岳朗被他拉去,美其名曰幫着抄書稿,開始還曾給過幾枚抄書的銅錢,後來他日子越過越拮據,只好不了了之,更多不過陪着他打發時間罷了。

如果當年父母家人沒有死於西隗鐵蹄之手,而是帶着全副家當南下避禍,或許他們今天也會活出點曲先生的影子吧。

就因為這點似是而非的影子,鐵珩對着這個成日半醺的老頭,總是禮敬有加。再加上岳朗白天能有機會抄書寫字,多少算是件正經事,和曲先生師徒總好過去跟曹小乙混,院子裏還有劉銀娘這樣的人在,躲着點沒壞處,所以岳朗白天大多和他們在一起。

岳朗一天沒見他,一直猴在身邊說話。他忽然皺了皺鼻子,收斂了笑容:“哥,你怎麽啦?為什麽身上一股涼油的味道?”

小子鼻子還真靈!

鐵珩不動聲色地打着岔:“還有別的味道你聞見了嗎?”從懷裏摸出那個荷葉包在岳朗面前晃了晃。

果然岳朗的全部注意力一下就被荷葉包吸引過去,打開之後一聲歡呼,已經拿了一只肉饅頭在手上,飛速咬了一口,口齒不清地說道:“這是崔二娘家的牛肉饅頭,裏面加了骨髓湯,所以特別香……”

他邊吃邊說,兩下竟全然沒有耽誤,不過是一轉眼的時間,一只肉饅頭已經下了肚,岳朗戀戀不舍地舔着手指上殘留的肉汁,又擡眼看鐵珩,奇怪他哥怎麽不吃。

鐵珩裝作不屑的樣子:“兩個都是你的,我今天在工地已經吃過了。”

“真的?”岳朗拿起另一只饅頭,滿面狐疑。

“那還有假?”鐵珩為了顯得更加可信,忙從懷中掏出比平時重得多的銅錢,“我們樹砍得好,樁子打得更好,除了吃肉饅頭,還多給了二十個銅錢呢!”

岳朗拿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盯着鐵珩看了半天,終究是抵不過嘴饞,改低頭盯着手裏的饅頭。

鐵珩輕聲笑:“想吃就快吃,再怎麽看也只有這一個!”

岳朗執拗地把肉饅頭舉到鐵珩嘴邊:“那,你再咬一口?”

鐵珩拗不過,淺淺地咬了個邊,舌尖上沾染到一星鮮美的肉汁,頓時覺得整個胃都抽了一下,他沒事般揮揮手:“你慢慢吃,我先去洗洗。”

天井裏黑黢黢的,借着從板壁間透出來的一點微光,鐵珩解開衣衫,用含着土腥味的運河水,擦洗着身上的汗和泥。(沒有土腥味的甜井水是留着喝的,一擔要十個銅錢,哪裏舍得用。)年輕的身體布滿了勞力的傷痕,在冷風中微微打着顫。

右臂已經腫起一寸多高,發着低熱,冰涼的布巾敷在上面,有短暫的舒緩。鐵珩咬牙忍着痛,一遍又一遍揉着那些紫黑的傷痕,要想快點好起來,就得趕緊把淤血發散開。

等他處理完傷處,又擦幹身上疼出的冷汗,才覺得把白日的一身污濁都洗淨了。

對門嘩啦一響,劉銀娘帶着一身脂粉的香氣出門了。

鐵珩下意識地背過身,藏到陰影裏,提起衣衫擋住自己。

劉銀娘扭着腰肢從院中走過,發髻上插滿廉價卻又金光燦燦的首飾,她整理着臂上的披帛,路過鐵珩時故意用小絹子捂住了鼻子。

鐵珩在黑暗中閉上雙眼,無奈地笑笑。他勞累的一天已經結束,而別人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晚上臨睡之前的時間,是鐵珩最喜歡的,他甚至每天不自覺盼着這段時間快點到來。

黑暗中,他和岳朗躺在一起,蓋着單薄的被子,男孩的身子總是暖暖的。岳朗會不停問問題,鐵叔叔最喜歡的書是哪一本?岳家庭院裏敞軒上的匾額上題着什麽字?眉姨那好吃的馄饨中究竟放了些什麽東西?

那些只遺留在他們兩個心中的記憶,美麗而蒼茫的故鄉,每天都離得更遠一些,變得更模糊一些,唯有一遍又一遍訴說才能牢記不忘。

他更要感謝那些年死記硬背下的經史子集,上千年的文字沉澱出無數無形的力量,激勵他也撫慰他,把他從眼前沉重的日子中拉出來,提醒着在揚州西南角這片茅草棚之外,還有一個更為廣大遼闊的天與地。

鐵珩雖然累,卻總是舍不得就此睡着,想把這些一一講給岳朗聽。

岳朗聽到半截忽然想起什麽,撐起身子,聲音中一派欣喜:“對了,這個曲先生恐怕真有點本事,今天潘奴哥哥給我看他們的油燈,只要拉動手邊的一個木條,銅燈機關發動,就有個小蓋子蓋到燈撚上,一下燈就滅了。有了這樣一盞燈,睡在床上再也不用起身去吹滅了,這麽精巧,可以拿去賣錢啊!”這樣的地方都能找到賣錢的機會,倒真不愧是他爹的兒子。

他說得興起,一把抱住鐵珩的胳膊:“如果做出來,一個賣五十文銅錢,肯定有人搶着買!”

鐵珩忍不住吸了口氣,躲開了自己的右臂。

岳朗一下不說話了,鐵珩還等着他的下文:“還有嗎?”

岳朗一反常态地沉默了半天,好久才迸出突兀的一句:“鐵哥哥,以後,以後我來養着你!”

鐵珩一楞,輕聲笑道:“胡鬧,我哪裏用得着你來養?”

“真的!”岳朗把臉貼在他肩上,清涼的手心輕輕摸着他發燙的右臂,急火火賭咒發誓一般,“我不是說現在,是以後,等我長大了能掙錢,會掙好多好多的錢,決不叫你再吃一丁點苦!”

男孩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發着亮,顯然誠摯無比,鐵珩只覺心口的一股血忽然變成了捧小火苗,熱乎乎的流過來又繞過去,最後消散在四肢百骸中,全身都跟着暖了起來。他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揉了揉他柔軟的頭發:“睡吧,好好睡覺,才能快點長大。”

這一夜揚州城中的歌舞仍然終宵達旦,徹夜不停,鐵珩卻在他簡陋的茅草屋裏睡得極為香甜,也許是岳朗幾句簡單卻發自肺腑的話給了他需要的力量,叫他更加踏實和從容。

剛睡到夜半,忽然有人把他家門砸得山響,木條拚成的門板幾乎受不住,發出要裂開的砰砰聲:“鐵哥!鐵哥!快起來!”

鐵珩披衣下床,開門借着月色一看,只見潘奴一臉焦急站在門口:“我師父他,他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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