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名伶

名伶

民國十二年,末秋時節,我在北平最大的吉祥戲院第一次登臺。據傳,這個戲院曾是一位名叫吉祥的前朝名角兒所建,後來吉祥

漸漸沒了昔日風光,不再唱戲,便從這樓上跳了下去,而這戲樓,反而因此聞名了起來。

三尺高臺上,當時最紅的名角兒孟冬生着一身鳳冠霞帔正唱一出

《貴妃》,聲腔婉轉細膩,纏綿回蕩,讓臺下聽客們如癡如醉。而我,站在臺上最末的角落,扮一個不起眼的過場小厮。

戲末,臺下叫好不絕,掌聲雷動。我退回幕後,在轉身之際,忽聞得身後臺上有一聲輕響。

從紅色的幕布下回頭望去,我見到戲樓內所有的燈在瞬間全部亮起,将一切映照得雪白刺目,無數花瓣從高處落下,紛揚如雨,墜到臺上落了一地,也落了孟冬生滿身。

猩紅的幕布還被我挑握在手中,我都忘記松開,就這麽側身逆光看着臺上人的半張側臉。那一身的光華流轉,臉上的笑意款款,讓他璀璨猶如明珠,只看一眼,就叫人再不能忘記。

有人擡上一塊綁着紅綢花結,以紅布覆蓋的牌匾上臺,臺下聽客都站起身來,掌聲雷動不息,要孟冬生接下牌匾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

“夏晚,你個沒眼力見的,還不快上去替你師傅擔着呀。”有戲班兒裏的老師傅從後面拍了一下我的頭,我才恍然回神,趕緊跟着旁邊的師兄一起跑上臺,從那些送牌匾的人手中将刻有四個大字的牌匾接下,立在孟冬生的旁邊。

“孟老板,快揭開瞧瞧。”臺下有人叫了起來,随後衆人附和起哄。孟冬生溫和地笑着看了看臺下,終是盛情難卻,轉過身輕疊水袖,

抖腕握上那紅布的一角輕輕一扯,紅布在他手下輕飄飄落地,将他腳

下的滿地落花拂翻。“名伶王者。”我看着那牌匾上的四個大字,默默念出來。

再看向那臺下瘋狂拍手鼓掌的聽客們,他們都是那樣地仰望着孟冬生。我也仰頭,望向那個立在白光下的高大男子,我的師傅孟冬生,我第一次在心中确定,來日我也要站在這臺上,如他一樣令萬人臣服癡迷。

這一年,我1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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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六年,春。

孟冬生常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只要還想登臺,功夫就一天不能落下。

初春時節,乍寒将暖,日頭尚未升起,我與師兄已從河邊練嗓歸來,推開孟府的院門,便見到孟冬生在院中的楊花樹下踱步練功。

楊花開值盛開,淡色的細小花朵繁密地堆疊在枝頭,在孟冬生的頭上方雲團錦簇,他就在樹下,着素白的對襟衣衫,腳上一雙平日登臺常穿的黑色雲靴,一眼望去素淨得出塵,但他那一步一行,一颦一笑的貴氣優雅,卻又如骨子裏透出來的。

“冬生,今日我還有兩出戲要登臺,先走了。”有身着粉青立領旗袍的曼妙女子從屋內走出,手上握一只銀色手袋,踩着新潮的高跟鞋,巧笑倩兮,風情萬種。

這是北平有名的女武生蘭惠芝。她雖身為女子,卻自幼習得一身好功夫,與孟冬生搭戲結緣。

如今大半個北平人都知道,孟冬生與蘭惠芝乃是金童玉女,臺上臺下,兩相和諧。

孟冬生微笑點頭,替蘭惠芝拂去落在她肩上的楊花,送她離開。我站在楊花樹下,看着孟冬生送蘭惠芝出門,有些發愣,連師兄

叫我去後堂都未聽見,直到孟冬生轉身回走,目光與我相撞,才恍然回神低頭。我肩頭的幾朵楊花,就落到了腳邊的塵埃裏。

“怎麽站在這裏?”孟冬生笑問着往回走,在我面前停下。

我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擡頭,問道:“師傅,你很喜歡她嗎?”“什麽?”孟冬生一愣,然後笑了,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齒,道,“你

是說惠芝?

“嗯,你喜歡她嗎?”我暗自握緊了自己的衣擺追問。

孟冬生負手而立,微擡起下巴看了看頭頂的楊花樹,道:“嗯。我喜歡她,她的戲很精細,一個女子能将武生戲唱得這樣好的,只怕這全國上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原來是這樣。”我暗自喃念着,有些失落,有些高興。“那是不是如果我有一天也能唱紅,如蘭惠芝一般,你也會喜歡

我?”

孟冬生笑了,低下頭來看我,拍了拍我的頭,道:“你是我的徒弟,你唱得好,若能如蘭小姐那般名震北平,也是我的榮耀。”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後去為他沏茶,每日晨練完他都必喝我沏的茶水,這已成習慣。

傍晚,孟冬生依舊去吉祥戲院,我伴随他左右。大批的戲迷追趕着孟冬生的汽車,直到戲院,叫着他的名字,手裏揚着他的海報小樣。孟冬生下車,習慣地露出謙和微笑,沖衆人揮揮手,轉身入了戲院後堂大門。

掀簾而入,首先見到的是戲院的老板王先生,随後是蘭惠芝,今日是她與孟冬生搭戲。

“冬生,今日定要讓這北京城裏的老老少少都開個眼界,讓他

們瞧瞧咱們的真本事。”蘭惠芝邊對鏡勾着眉邊沖後面的孟冬生笑着開口。

“你戲好,我來襯你,今日你定是頭彩。”孟冬生笑應着看對面鏡子裏的人,我聽在耳中,如往常一樣為孟冬生打下手,收拾他換下的外套,為他換上戲裝,再沏一壺茶備着。孟冬生有個習慣,登臺前,必要喝一杯我沏的茶。

“今日這眉毛也不知怎麽的,就是描不好了……”蘭惠芝有些抱怨。

“我來替你描吧。”孟冬生笑說着,将我遞過去的茶水重新放回我手中,徑直走到鏡前坐下,接過眉筆替蘭惠芝描起眉來。

我呆立在原地看着,手裏握着茶盞的力量收攏。

孟冬生與蘭惠芝搭戲,吉祥戲院滿座不說,連過道裏都擠滿了人,我聽到堂前那婉轉的花腔對唱,聽到那戲末時的叫好聲幾乎将戲院的樓頂子都掀起來。

我躲在猩紅的簾幕後面,看着孟冬生和蘭惠芝牽手向衆人還禮,所有人都覺得他們天衣無縫,是天生的一對兒。

當夜,吉祥戲樓的老板王先生宴客,孟冬生與蘭惠芝都在,還有北平幾位有身份的班主,衆人誇着戲,贊着今晚兩人的合作,定是這梨園史上的一段佳話。

我坐在旁邊,安靜地聽着,微垂着頭不去看任何人,直到發現有目光在注視着我。

我擡頭看去,見到竟是蘭惠芝。她換了裝,着一身玉紅色暗繡旗袍,頭發是時下流行的卷式,化時髦的妝,妩媚猶如那洋人夜總會中的交際花。

我起身,離開走到屋外的回廊中擡頭望天際的月亮,感覺到有人随後出來,在我旁邊站定,我沒有回頭,我知道是蘭惠芝。

“你是冬生的徒弟吧,你叫夏晚?”“是我。”

“你可以叫我蘭老板,梨園行裏,不論男女只要是角兒,都稱一聲老板。”

我沒有說話,我自然知道這行當裏的規矩,只是,我不喜歡她而已。

“你看起來不太喜歡我。”蘭惠芝慢慢地說着,語氣有些傲慢。我微微側過頭,打量她,才發現她手中還端着一杯酒,正緩慢地

搖晃着。

“你在忌妒我,是不是?”蘭惠芝微微眯眼,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審視我,我忽然有些心虛,欲要垂下頭去避開她的眼睛,但卻被她先一步伸手,将我的下巴捏住。

“你不應該嫉妒我的。”她微眯起眼睛打量我,緩慢吐字之間呵氣如蘭地,淡淡的酒香撲到我的面上,帶着微醺香意。

終于,我不再沉默,伸手将她的手推開,有些憤怒地道:“你不過是仗着他喜歡你罷了。”

蘭惠芝聞言,微微停頓了兩秒,随後端着酒杯笑了起來,揚了揚玉腕退後,腰身柔軟靠在廊柱上,眼眸帶着些迷離醉意看我,道:“是呀,他不過是喜歡我罷了……”

我忽然很生氣,不甘心,狠狠瞪了她一眼,與她擦肩而過快步離開。在回府的汽車上,我坐在孟冬生旁邊。他有些醉了,仰着脖子,

微閉着眼眸,修長如白玉的手指扶在旁邊的玻璃車窗邊輕輕敲擊着拍子。

“冬生。”我叫了他一聲。“嗯?”孟冬生發出一點聲音,然後微微彎起唇角笑了,懶散沙

啞地開口,道,“你應該叫我師傅的。”

“以後我就叫你冬生。”

孟冬生慢慢睜開眼睛,借着從窗外照進來的微弱路燈光亮看我,我對視着他的目光,半晌後他慢慢擡起手來,以指腹輕輕摩挲我的臉頰。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和自他指間傳來的溫度,微微前傾下身子,吻上他的唇,同時将他在我臉側的手握住。

待我再擡起頭來看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又閉上眼睛,我伸手欲要碰他的臉頰,卻被他擡手握住手腕阻止。

“冬生。”我喚他的名字,輕柔而小心,他的手有微微發顫,握着的力量在退去,許久後他閉着眼嘆息,道:“你不應該如此的。”

車停下來,孟冬生松開我的手下車,我看他垂在身側的手,不死心地握上,随他身後下車。

“冬生,我喜歡你,你不喜歡我嗎?”站在帶着初春寒意的街巷口,我鼓起勇氣說了出來。

孟冬生的步子微微停了一下,卻沒有回頭看我,只從我的手中抽出手,上階進門。

我立在街頭,有夜風伴着微涼寒意自我指間穿過,握了握,什麽都沒有。

我到府中的大堂去,那裏的正廳席案上貢放着一只檀木箱子,裏面放着用紅布覆蓋的東西,伸手掀開,我見到一套折疊整齊的鳳冠霞帔。

那是當年孟冬生唱《貴妃》時穿的那套,那夜他在伶界稱王,這

些年來,無人能與他并提。“你若喜歡,我可以将它送你。”孟冬生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伸手,輕輕拂拭那鳳冠上的珍珠,半晌後回頭去看,廳堂內除

了我和從大門口照進來的皎白月光,已經再無半個人影。

我向孟冬生開口,我要登臺亮相唱主角兒,孟冬生卻只說我功夫不到家,需要再練些年頭。

王先生來孟府,正巧孟冬生不在,我招待他,道:“王先生來得不巧,師傅不在。”

“夏晚,我是特意來見你的。”王先生端着一臉的笑意看我,走近幾步,道:“昨個兒孟老板與蘭老板在後臺閑聊,我聽聞你想登臺唱主角兒。冬生覺得你尚年輕了些,不合适,可我倒覺得是時候了,你說呢?”

我錯愕,想不到孟冬生竟将我與他說的話,又轉講給了蘭惠芝當作笑聞來聽。

“你若想出頭成角兒,就得狠下心離了他,來找我,我能幫你。”王先生留下一句話,然後悠閑地邁着步子離去。

傍晚,孟冬生回府,蘭惠芝挽着他的胳膊,那張俏麗的臉上有些許得意。

是夜,孟冬生與蘭惠芝對戲到半夜,整個孟府都可聽兩人的吟唱相和。

第二日清晨,孟冬生如往常一樣送蘭惠芝離開,當折身返回院內,見到立在院中的我身着那套鳳冠霞帔時,孟冬生微微有些愣住。不是去酒樓,而是回了孟府。

我飛快地跑去見孟冬生,他着那身已經半舊的白色對襟衣衫在屋內看着戲本,見我進門,不喜不怒。

“冬生,現在我比蘭惠芝還要紅了。”我立在門口,微擡着下巴開口,然後走近他,伸出手欲去碰他的臉頰,他卻側頭避開了。

我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興奮笑意漸漸退卻,忽然覺得很憤怒。“你喜歡蘭惠芝,不過就是她戲唱得好,是北平的名角兒,你

們搭戲人人都說你們般配嗎!現在我也可以了,你為什麽就不喜歡我?!”我憤怒地責問他。

孟冬生擡起頭打量我,眼神平靜,半晌後只嘆息道:“真希望,我從來沒教過你什麽,從未帶你入這個行當。”

我立起身子後退,留下一個冷笑,轉身離開。他就這麽讨厭我,讨厭到後悔了與我所有的相遇。

我與王先生談條件,若還想我登臺,就再不許蘭惠芝登臺。

蘭惠芝在我換裝時沖進來,将我面前的顏料全部打翻在地,指着我的鼻子大罵。

“你以為毀了我,讓我再不能登臺,你就能得到冬生嗎?你錯了,你找錯對手了。”

我将正在勾唇的筆放下,轉目看向她,招招手便立刻有候在旁邊的人上前将她架起來朝外拖拽。

“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蘭惠芝揚手,狠狠掙脫了旁邊的人,沖我露出陰冷的笑意,留下一句話後挺直了背離去。

王先生請孟冬生出戲,與我同臺,他有意讓我成為第二個蘭惠芝,成為與孟冬生金童玉女般相配的組合。但是,當我與王先生去孟府相邀時,他卻閉門不見,任王先生在門外如何勸說,孟冬生始終沒有出來。

最後,王先生頗為生氣地甩袖離去。“你師傅規矩太多,這不唱,那不唱,這也講究,那也講究,這

開戲樓嘛就是要賺錢,你師傅那份銀子雖然金貴,但也太稀罕了些。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吉祥戲樓力捧的角兒,一定讓全北平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他要金貴,那就讓他自個兒金貴去。”

我随王先生出門,離開孟府,在最後一刻回頭望去,看到的依舊只是孟冬生緊閉的房門,他就這麽厭惡我,與我同臺,就真的讓他如

此不甘,不惜以自己的大好風光做代價。

僅是半個月,我風光無限。沒了孟冬生和蘭惠芝,所有人知道夏晚。一臺千金,萬人空巷,我每日不停地唱,不停地登臺,直到有一日我醒來,發現自己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王先生讓醫生來看我,醫生最後無奈地搖頭,有人在我的茶裏下了藥。

“這茶葉可是你師兄送來的……”王先生既是可惜,又是感嘆地看我,我只緩慢地閉了眼睛。

我最後一次登上北平的頭版報紙,是因為當紅的名角兒一夜之間倒了嗓子,成了棄角兒,衆人唏噓着,搖搖頭也就散了。不會擔心沒人唱,現在沒了,總會有下一個的。

一夜之間,我好像什麽都沒有了,站在街頭,周圍行人匆匆,沒有誰多看我一眼,直到孟冬生出現。

“走吧,我帶你回家。”他向我伸出手來。

我顫抖着伸出手去,放到他手心,眼睛就酸了。

回到孟府,一切好像如從前一樣,只是我再不用練功,曾一起學戲的師兄練嗓歸來,将一頂用柳條紮成的小帽扣到我的頭上,道:“你不唱戲了,那王先生又回來求師傅登臺,咱師傅又是那個伶界王者了,今晚記得去捧場。”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去見孟冬生,他正在準備當晚登臺要用的行頭,我站在門口看着,直到他轉身才發現我。

“站在這裏做什麽?”他笑了,如從前一樣溫和有禮。“你為什麽要接我回來,我那麽對蘭惠芝,我毀了你們。”我用

沙啞的聲音發問。

孟冬生笑着伸手,搭上我的肩,道:“我答應王老板回去登臺,

惠芝也會與我一道。”

我驚愕,随後又不由失笑,原來他不計前嫌,答應王先生重新登臺,為的只是能讓蘭惠芝再登臺,是為她。

我退後,退到門口,沖他微微一笑,道:“晚上要登臺,我去給您沏茶。”

但是,那晚直到最後,滿座的吉祥戲院,最終也沒能等到孟冬生的出現。蘭惠芝臨時改戲,獨自登臺,王先生怒氣沖沖地進門來問罪,孟冬生只用筆寫下了四個字“再不能唱”。

翌日,日報的頭版是孟冬生的新聞,他臨時棄演,因為他再不能唱。

蘭惠芝來孟府看孟冬生,孟冬生沖她微笑,側手示意她落座,孟冬生張口之際,聲音沙啞低沉。蘭惠芝捂着唇,驚詫地退後跑出門離開。

我在院中看着這一切,随後平靜地端着茶水進屋,如往常一樣替孟冬生沏茶,不同的是這次我給自己也沏了一杯,然後在旁邊坐下。

“冬生,我那日喝的茶葉是師兄送來給我的,是你讓送的吧,你就這樣厭惡我唱戲,不想讓我成角兒?所以,我用那茶葉,也泡了一杯一樣的給你。”

“你走吧!”很久之後,直到茶水不再冒煙,孟冬生才沾着茶水在桌上寫出三個字。

我起身,平靜地出門離去。

離開孟府,隔日我聽到街巷中有婦人在閑聊,道是蘭惠芝今日一早便搬入了孟府,連報紙上也紛紛說着,蘭惠芝是要嫁給孟冬生了。

“如今孟冬生是再沒了風光,這蘭惠芝還如此對他不離不棄,可真是用情至深。”

“兩人果然是天生的一對兒,拆不散。”人們感嘆于孟冬生與蘭惠芝,我聽在耳中。

蘭惠芝再次找到我時,我正在院子裏喝茶看書。她着一身青紅相交的旗袍進來,少了些許從前的傲慢,卻依舊張揚,不待我請,已在我面前坐下。

“我知道是你做的,是你害了冬生。”蘭惠芝開口。“是我。”我低頭看着書卷,平靜地回答。

“你好狠的心,你怎麽能下得去手?”她皺眉看我,眼裏盡是不忍。我放下手中的書,擡起眼看對面的人,道:“這都是因為你,因

為你他才不喜歡我,因為你他才只看得到你看不到我,我那麽努力才成為角兒,他卻不屑與我同臺,他就那麽厭惡我,讨厭我。因為你他就讓人送了下藥的茶葉給我,毀了我,成全你。”

“冬生從來沒有送茶葉給你,要害你的人不是冬生。”我忽然語塞了,看着蘭惠芝。

“你總視我為對手,何必呢?”她開口,挑眉微笑着起身離去。我坐在廊下發呆,腦中回響着蘭惠芝的話,直到天黑。

有汽車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随後有人進來,是王先生,他滿臉興奮地進院,道:“夏晚,我來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消息。”

見我坐在院中,似是沒聽見一般,呆呆的,王先生的話也收回去,臉上的興奮漸漸褪去,走到我身邊俯下身來問:“你怎麽了?”

“你要告訴我什麽消息?”我問。“孟冬生走了,有人在城門口看見了,他現在根本開不了嗓,這

輩子都別想再唱一聲,我們讓他嘗盡衆人追捧的滋味,再從高高的位置掉下來,捧得高摔得重,他這輩子再也爬不起來了。”

我聽在耳中,眨了眨眼,沒有任何感覺。“你不高興嗎?妹妹。”

他喚我一聲妹妹,我側過頭去看他,他用一種擔憂的眼神看我,微微皺眉,道:“你是在心疼孟冬生嗎?你怎麽能對他心軟?你忘記他當年是怎麽對待父親的嗎,就是因為他,父親才會從那樓上跳下去。還有你,就是他讓人送來的茶葉,讓你也毀了嗓子。”

是的,我的父親,就是吉祥。曾經北平最紅的名角兒,吉祥戲樓的建成者。

當年,年少的我親眼見到父親最後一次拿出自己唱戲的行頭,一身鳳冠霞帔,放在燭光下細細打量,頭上方是別人送他的一方牌匾,“伶界王者”。

父親是當時的傳奇,但随着年華老去,他漸漸不再如從前那麽受人追捧,直到有一日孟冬生出現,他徹底被人們遺忘。

孟冬生取代了父親,奪走了所有聽衆,父親将自己最視若珍寶的那身行頭和那塊牌匾,托人交給了孟冬生,然後爬上吉祥戲樓頂層,一躍而下。

我想拿走屬于父親的東西,所以我到了孟冬生身邊,我要他有一天看到我将他所有的東西奪走,以懲罰他奪走了父親的一切,讓他如父親一樣,從高高的位置上摔下。

“哥哥,那些茶葉,是你送來的吧,根本不是孟冬生,你知道我會心軟,所以連我一塊算計了。”我轉目,看向他。

王先生的目光閃躲着,不敢與我直視,我微微一笑,緩慢地從椅子上站起身,轉身離開。

蘭惠芝也離開了北平。有人說,他是随孟冬生一起走的,也有人說孟冬生留下了她,她卻固執地去找孟冬生了,總之她消失了。

吉祥戲樓裏又出了其他的名角兒,其中一位還是曾與我同在孟府學戲的師兄。初次登臺那日,他興沖沖地跑到我面前,将一只檀木箱子給我,道:“這是你上次離開孟府時留下的,我帶來給你了。”

我接過木箱打開,見到了那身熟悉的鳳冠霞帔。

夜半時分,吉祥戲樓裏戲終人散盡,我捧着那身行頭站到臺上,唯一亮着的一束光下面,将它拿出木箱,有一張東西從中間掉了下來。

我伸手撿起,翻過來,發現那是一張黑白的照片,照片上我立在三尺高臺上,着一身戲裝回身撚指,臺下是滿座的賓客。

原來孟冬生是有來聽我的戲的。

我回孟府,那裏已經人去樓空,我去曾經高懸着四字牌匾的大堂,那裏已然空蕩蕩,那塊牌匾,據說是孟冬生離開北平時唯一帶走的東西。

半年後,北平裏已沒有多少人會再提起孟冬生,也沒有人記得夏晚,如今的我是吉祥戲樓裏的老板,但卻從不露面。

我買下了曾經的孟府,獨自住在裏面,日複一日地安靜度日,雖然已經不再唱戲,但卻每日還是早起,坐在院中的楊花樹下沏一壺茶,似乎孟冬生還是每天在這裏練功一樣。

蘭惠芝忽然回來了,她清瘦了許多,着一身素白的旗袍,穿軟底的布鞋,人卻依舊有着傲慢,照例不等我開口,便自己進門在我面前坐下。

我沏一杯茶,推到她面前,然後也給自己沏上一杯,端起來慢慢地喝。

蘭惠芝伸手,以指腹輕輕在杯沿上滑動,目光盯着杯中的茶水,緩慢開口,道:“我在江南找到了他,然後我留在他身邊,我以為我照顧他,陪着他,然後一直就這麽下去了……”

“但是,我錯了。就算我願意放棄北平的一切,他心裏的那人也

不是我。”

“不是你,又會是誰呢,他那麽在乎你,那麽用心……”我冷聲失笑,有些諷刺地看蘭惠芝。

蘭惠芝擡眸看我,眼裏是可憐和同情,道:“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嗎?他或許是喜歡我,但那不過是因為我的戲好,他是惜才。真正在他心裏的人,不是喜歡,是愛,他愛的人不是我。”

我呆愣在那裏,定定地看着蘭惠芝的臉,許久後才僵硬地動了一下唇,道:“那是誰?”

“你告訴我是誰。”蘭惠芝滿懷悲戚地笑起來。

“擡進來吧。”她招手,随後有兩個身着粗布衣衫的漢子擡着一塊以白布包裹着的東西進門,放到我的腳下。

“他知道這東西對你很重要,所以他拼了命也要替你守好。”蘭惠芝伸手,将那塊白布的一角遞到我的面前,我不去接,她便強硬地将我手中的茶杯奪走,将那白布的一角放到我手中,輕輕一扯,白布在我的腳下落下,我看到了一塊熟悉又陌生的牌匾。

再熟悉不過的四個字,但卻又陌生無比,曾經标志着地位和榮耀的四個字,被煙火熏黑,牌匾的角有一邊已經燒得辨認不出原來的樣子。

“我們住的屋子走了水,本是可以逃出來的,他卻怎麽也不肯丢下這塊匾……”

蘭惠芝沒有多說下去,閉上眼睛側過頭去,不再看那塊牌匾。

我伸出手去,顫抖着五指想要碰觸那些被燒焦的地方,卻又不敢,眼晴漸漸模糊,直到再也看不清上面的字。

“他一直知道你是誰,他知道你做的每一件事,知道你的目的,但卻從來不怪你。他知道你是為你父親而來,他給你所有報複他的機會,他以為這些就是你想要的,他成全你,讓你不再被仇恨所束縛,

讓你從仇恨裏解脫,就算,這根本不是他的錯。”“為什麽?”我淚眼模糊地擡頭,癡癡發問。

蘭惠芝沒有回答我,只是用一種悲憫、可惜的目光看着我,“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做……”我木然地一遍遍問自己,每問

一遍,就覺得像有一把刀子從心尖劃過。痛呀,痛徹心扉,呼吸都變得困難,閉上眼睛,眼淚悄無聲息地滑落,滴到那塊牌匾上。

“因為,他愛你,他一直深愛着你,而你卻被仇恨蒙蔽了雙眼。”蘭惠芝忽然站起身,伸出手攢住我的手腕。

她将我的手拉扯着,狠狠地按上了那塊焦黑的牌匾上。冰冷的牌匾,但我卻又感覺如同燙手的炙鐵,我掙紮,欲要擺脫,但蘭惠芝卻容不得我退讓。

“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的,你拿到了,還有他的命,你也拿去了,是你害了他性命,是你親手害了他。”蘭惠芝紅着眼睛,咬牙切齒地說着。

我變得無比害怕,使盡全身的力氣推開蘭惠芝,帶翻了身下的椅子趔趄着退後摔倒到地上。

擡手,我看到自己滿手的焦黑污跡,但我卻覺得,那全是血,我滿手都是孟冬生的血。

當夜,北平最大的吉祥戲樓走水,火光沖天中,我立在曾經的戲臺上,地上放着那塊殘焦的牌匾和一只放着鳳冠霞帔的檀木箱。

聽到有東西坍塌的聲音,那些響動,就如同曾經臺下聽客們的掌聲一般震耳欲聾,我閉上了眼睛……

“夏晚。”有人喚我。

我睜開眼睛,慢慢扭過頭去,見到火光之下,立着一個熟悉的素衣身影。

“我帶你回家。”他伸出手來,我飛奔下臺,擁抱了那人……

半日後,北平人都知道了一件事,曾經的名角孟冬生在江南殁了,夏晚連着那棟北平最大的戲樓被大火燒盡,人們唏噓着,再也無法感受到曾經吉祥戲樓裏的種種熱鬧了。有人便念叨起曾經這個戲樓的建成者,那也曾是一個傳奇名角兒,但漸漸地,也再沒人多提起了。

一切,淹沒在歲月長河中,無聲無息。

“我曾問你茶息是什麽,你不曾細講,後來我懂了,茶息,就是在這裏。”宋月明側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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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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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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