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杏花微雨又逢春

杏花微雨又逢春

民國二年,三月。

正值江南桃花盛開的好時節,一位姓汪的督統占據了長江以南地區,停止了一場紛亂數年的戰争,而我終于有機會回到了久違的故鄉——蘇州城。

四月,趕在清明節前的最後一天,我到茶山山頂嘗試今年的最後一道雨前茶。

清晨時分,天色方才放亮,茶樹上還凝結着晶瑩透亮的露珠,乳白色的晨霧将大半座香茗山包裹籠罩其中,連綿數裏的茶山,一圈圈茶樹蜿蜒地盤出一道道曲線,從山頂向下,一路盤旋,直到眼睛看不見,消失在霧色裏。

茶山頂上長着一棵野杏樹,枝節嶙峋,花開将靡,偶爾風過之時,會有青白的花葉落下。我在樹下鋪席燃香,設檀木茶案,以紫砂壺入水,紅泥小竈焙火慢煮一壺茶。水沸,入茶葉,清新淡雅的茶香在山頂散開,溶入白色的霧氣,仿佛與天地合為一體。

當時一壺茶煮好時,恰巧宋月明也來了,着一身白色西裝,頭戴白色西洋帽,手上是一支蛇紋木的手杖,悠然地從白色的霧氣間走上來,目光閑散地掃視四周的霧色茶山。

“世人都只知茶香好,卻不知道這茶山景色也是好呀。”宋月明聲音悠長緩慢地感嘆着,順勢将手裏的蛇紋木手杖在手掌間輕輕轉動一下,動作優雅而娴熟,一派富家子弟的風流閑雅之态。

我沒有說話,只顧低下頭,從紅泥小竈上取下煮沸的茶水,慢慢斟一杯。

“在下宋月明,向香茗姑娘問好。”宋月明走到我的面前,拱手沖我微微欠身,言語微笑。

宋月明,蘇州宋家的公子,宋家乃一代茶商世家,這江南有一半的茶園産業都是宋家名下所屬。

“宋公子這麽巧,也來趕早上茶山。”我客氣而禮貌地回話,側手示意他落座。

宋月明在隔桌的席案上委身落座,卻又不失端坐,側着坐卧下身子,身子微微後仰着,僅以胳膊支席,舒展雙腿,放眼看下面被雲霧包裹的茶山,動了動唇角,道:“我可不是巧遇上姑娘的。我可是天未亮,便被母親催促着出門,要我特意趕到這裏來遇上姑娘你的。”

我自然知道他是有意前來的,沒曾想說得如此坦白直接。我擡頭來看他,沒有了晨霧的掩映,可以清楚地看清他的臉,這可真是一個有着好樣貌的男子,特別是一雙眼睛堪比夜空明星般明亮,一個微笑,不知能迷倒多少女子。

“宋公子說笑了。”

宋月明挑了挑眉頭,伸手取過我斟好的一盞茶,放到鼻下閉目嗅了嗅,沖我微微一笑道:“其實香茗姑娘是知道的。五年一次的茶會就要到了,如今,但凡家裏有些茶葉生意的,誰不想與香茗姑娘說上些話,母親有良苦用心,也由不得我多拒絕,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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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說話,自顧地斟了茶水,然後放到鼻尖輕嗅,再取雪宣淨紙覆于茶盞之上,看茶盞裏的茶煙袅袅升起的形态。宋月明知我是在試茶,便不再出聲叨擾,輕輕吹拂了手裏茶盞的茶水,淺淺抿嘗了一些。

我是一名品茗師傅,俗稱便是百姓口中的品茶師,我的工作就是替那些好茶之人試茶,為茶葉分品劃級,為出得起價的人介紹最好的茶葉。自十五歲出道,這些年我所品的茶從前朝皇家貢品到百姓人家自制的粗茶,無一不精,無一不曉,經我品過能得一個好字的茶葉,立刻價格倍增,成為愛茶之人的席中上品。當今天下,有“南茗北趙”之說,指的便是這茶行裏,我與一個趙姓女子,乃是天下齊名的品茗師。

江南之地,每五年舉行一次茶會,選出茶中之王,今年由我擔任這茶會的品茗師傅,這便是宋月明此話的由來。

“一聞茶香,二觀茶色,三品茶息,這茶香和花色尚有些根據,只不過這茶息是什麽,香茗姑娘可否願意賜教?”宋月明側過身子,将胳膊肘支在茶案上向我詢問。

我擡眸看他,直視他的眼睛略略停頓片刻,随後微微彎唇露出一個微笑,重新垂眸,将洗茶具開始煮制第二壺茶。

“姑娘不肯賜教?”宋月明追問。“我已經告訴你了,宋公子。”我微笑着微微挑動眉頭。

宋月明微微蹙動眉頭,唇畔帶一絲笑意看我,我也不閃躲,坦然接受他的打量,不緊不慢地繼續着手中的茶事。

宋月明就在旁邊以一種十分閑散不羁的姿态看我一杯杯煮茶、試茶,直到有人自山下上來,一個青色的身影自白色的霧氣中行來,越來越近。

宋月明終于移開目光,用手中的手杖輕輕在另一只的掌心敲了敲,随後起身,道:“香茗姑娘有客人來了,多謝香茗姑娘的茶,我先行告辭。”

“宋公子好走。”我淡淡地出聲,平靜淡然。

宋月明笑了笑,随後一手握着那蛇紋手杖,一手插在白色西褲的兜裏,如來時一樣信步下山。

自霧中而來的青色身影與一身白衣的宋月明擦肩而過,青色身影自霧中走出到我的面前,我擡起頭就看到一張熟悉的清俊面容。不同與宋月明的張揚風流,來人有着斯文俊秀的五官,一身青色長家,更襯得他身形修長,書卷氣和妥帖的氣質讓有一種令人十分舒服的儒雅貴氣,這是我的未婚夫啓文。

“方才那人可是宋家的公子宋月明?”啓文邊走近我邊微微皺眉

地側頭朝下山的路上去看那個漸漸消失在霧氣裏的白色背影。“是他。”我邊沏茶邊回應。“茶會在即,宋家怕是有意要拉攏你了。”

我微微一笑,擡起頭看啓文,道:“興許是吧,不過這宋公子倒是有幾分傲氣,無意于此。”

啓文微微皺眉,似乎有什麽話欲言又止,停頓片刻後,他在我旁邊席跪而坐,輕輕握了我正欲取茶葉的手,道:“父親昨夜又來詢問關于婚期之事了。”

我想了想,道:“待茶會過後吧!”

啓文族上姓劉,劉家以做絲綢發家,這幾年也涉足茶葉,才僅僅三五年,劉家的茶業生意,已經占據了江南的小半市場,如江南今除了宋家,便是他們劉家在茶界稱首。

“啓文,你可曾想過,放棄茶會,不去争這個茶王之稱?”“為何要放棄,只有得了這個茶王之稱,劉家才能壓過宋家,成

為這江南茶業首尊。”啓文十分不解地皺眉看我。

我擡首迎視他的目光,真的一點兒都沒有看到退步的可能,只得笑了笑,道:“我就是随口一問,不必放在心上。”

再次見到宋月明是在兩天之後,我捧一束雛菊在蘇州河邊祭河。傳聞,清明後三日祭河,可讓河神保佑心願達成。

依舊是清晨時分,晨霧濃濃地在河面落下一層如棉絮般柔軟的薄帳,沿河向下,不知從何處來,亦不見往何處去。河面上偶爾會順流一些別人投下祭河的花枝,多是些菊類,或白或黃,亦有粉豔,乘霧順水而來,別有韻味。

宋月明依舊着白色西裝,手執一束黃色雛菊,如清明前時一樣自白色的霧氣中走來,最後在我旁邊站定,與我一道看着那河面上緩慢順流下的花枝。

“香茗姑娘這是為誰祈福?”

“當然是為自己,希望我能早日自由。”我随口應着,微微擡腕,将手中的白色雛菊抛進河中,激起一些水花,把水面的霧氣打散一些。

宋月明習慣地挑了挑眉頭,随後也将手中的雛菊丢到河中,道:“那我便向河神讨個人情,祈禱姑娘如願。”

我微微彎唇,有些好笑地側過頭看宋月明。宋月明微擡着一些下巴,習慣地将手插進兜裏,還我一個迷人微笑。

“宋公子今日可也是特意要來此等我的?”我笑問。“正是。”宋月明還是那麽的坦白,絲毫不客氣迂回。

我忽然笑了,微微側首正視他,玩笑道:“今日又是所為何事?”“今日,母親交代了我一件事,要我務必親自邀香茗姑娘晚上赴

宴會賓樓。”

“為什麽呢?”我笑着反問。“唉……香茗姑娘明明知道,又何必明知故問呢,我可是有意與

姑娘你套近乎,誠意巴結。”宋月明做無奈狀,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只品茶,不會客,世人都知道。”“無妨,我早就料到了,就是母親偏要我來試上一試才肯罷休。

我呢,僅此一問,不過是完了家母交代之事,餘下之事自是尊重姑娘的意願。”宋月明沒有任何意外,笑着自嘲地嘆息。

“不過,香茗姑娘,我打賭,就算此時你不答應,香茗姑娘你晚上還是會來的。”宋月明臉上是一種帶些神秘的自信笑意,眼神中是狡黠的玩味。

“哦?”我想追問他的自信是從何而來,但是,在宋月明與我都

尚未再出聲說話前,已經有外人者打斷了我們。

那是兩個年輕嬌俏的女子,着美妝華服,婀娜娉婷地自河岸經過,為首的女子以一雙含笑的妙目打量宋月明,在宋月明側目看向她們時,那女子立刻以絲帕掩面離開。

我說過,宋月明是一個好看的男子,那種耀眼而張揚的好看,不羁随意甚至有些放肆纨绔的氣質在他身上顯露無遺,這樣的男子,就是那種走到哪裏都能引來女子為他着迷的。

有兩個女子中的一個跑回來,撲閃着一雙大眼睛,看向宋月明,道:“公子,我家小姐請公子移步,有要事相商。”

宋月明微微一愣,随後笑了,我當是一件樂事看着,目光不經意掃過岸邊,發現一個熟悉的修長身形似乎從濃霧後面一閃而過,再仔細一看,又什麽也沒有,我只當是自己眼花。

“宋公子佳人有約,我就先行一步。”我笑着略略欠身,也不待宋月明再多說些游戲之話,轉身先行離開。

午後,啓文到我的茶舍來。

我擡頭,看他進門,放下手裏正翻閱着的茶經,以微笑迎他,道:“今日不用去鋪子裏嗎,怎麽這個時候有空過來?”

“鋪子裏的事永遠都做不完,稍放放也無事。”啓文進門,溫笑着接話。

我微笑起身,示意立在門邊的傭人去打些熱水來給啓文淨手,自己走到茶櫃邊取了上好的大紅袍出來為啓文煮茶。

淨手,燃香,煮茶,與啓文坐在茶舍的窗下品一壺茶,我發現啓文自進門便有些欲言又止,但他不講,我自然也不會追問,直到一壺

茶飲盡,他終于輕咳了兩聲,有些不自然地開了口。“香茗,有件事,我想與你商議。”“你說。”我微笑擡眸看他一眼,然後低下頭洗一套茶碗。“今日晚些時候,你與我去會賓樓赴宴吧。”

我正以檀木夾取着的紫砂茶盅的手微微一停,眉頭微動,這樣的話,與早先時候宋月明所言如出一轍。不過,我卻也沒太顯示出自己的意外,只微笑道:“是有什麽大事嗎,竟要去會賓樓那裏。”

“是有位北方的大客商來了城中,有意于在城中購買茶葉,挑選長期合作夥伴,若是他能選中劉家,那麽劉家的生意就能因此翻倍,以後連宋家都再不能壓着我們。”

我皺眉,擡頭看啓文,說道:“你是知道的,我最厭煩的就是酒肉宴席,從不應酬赴宴。”

啓文并沒有因我的婉拒而放棄,放下了手中的茶盅,道:“不過就是稍去會見一下,屆時若你不喜歡,早些退席便是。你如今是最有名望的品茶師傅,若你能随我一道赴宴,對劉家的生意是極好的。”

“我……”

“就當是為了我,也是為了劉家。”啓文顯露出懇求,神色間亦是為難。

我停頓了片刻,最終還是妥協了,輕嘆出一口氣,微笑道:“好吧!”當夜,蘇州城中最大的酒樓香茗樓被一位豪客包場,在三樓最大

的包廂內,一位身着錦繡衣裳的中年男人笑坐席上,當我與啓文由人引進包廂內時,那桌案的另一邊除了請客的中年男人,還有一個極為好看的男子,正是宋月明。

“這位是王老板,北平來的大客商,專門為江南的茶葉生意而來。”啓文這樣向我介紹那個中年男人。

“王老板好。”我盡量自然地沖那人颔首微笑。

“這位應該就是香茗姑娘了,姑娘品茶鑒茶的名聲之響,如今這江南乃至全國,也就是北方的趙小姐能與姑娘相提了。聽聞過些時候的茶會就是由姑娘來品鑒,評出這茶中之王,到時一定精彩。”王老板笑着看我,眼神帶着些許贊賞。

“香茗再過幾個月便是我的夫人了,到時王老板若不嫌棄,不妨來喝杯喜酒。”在我尚未說話應聲前,啓文先開了口,伸手将我的腰輕輕攬住朝他身側靠了靠,似乎是想向王先生驗證自己所言非虛。

我忽然有些別扭,心中甚至有些許的反抗不悅之意,啓文如此急着說出這些,不過是想要王老板明白,此次茶會,劉家已有我在手,勝算更大。

“劉公子,幸會。”一直坐在席案邊的宋月明起身,沖啓文伸出手來。

啓文微停了一下,然後笑着将攬在我腰際的手抽回,與宋月明相握,道:“宋公子,客氣。”

如所有俗套無聊的應酬宴席一樣,無非就是推杯換盞,相互吹捧的場面,我坐在桌案前木然地聽着,直到覺得有些不太舒服,才悄然起身離席出門到包廂外透氣。

正值月中,一輪滿月高挂天際,從廊下朝街上看去,燈火惶惶,人影綽綽,熱鬧而有生氣。

“香茗姑娘,這賭我是贏了吧?”宋月明出來,身上沾帶着些許酒氣,端一杯酒在我旁邊站定開口。

“贏了又如何,又不曾立下賭約。”我笑言。

宋月明随後也笑了,在我與他相對笑說之際,目光掃過旁邊,不經意間看到半掩着的包廂雕花門後有人影晃動。

我的笑意漸漸收住,微微斂目,等了片刻,那雕花木門才被拉開,啓文帶着微笑走出來,道:“香茗,時候不早了,我已與王老板請了辭,

送你回去吧。”“嗯。”我點頭。

“宋公子,再會了。”啓文的目光落向宋月明,雖看不出太多敵意,但卻也沒有善意。

回府的黃包車上,啓文一直沒有說話,沉默地側着頭看街上的燈火光影。

“你在生氣?”我詢問。“我只是奇怪,你與宋月明何時如此相熟了?”啓文語氣不善地

開口,鮮少地顯露出了不悅。

“我與他,也只是清明前才見過,算不得相熟。”我并不想多解釋,一句帶過。

“他倒是對你十分上心,我見你與他不也相聊甚歡嗎?”啓文顯得有些不太高興。

我側頭看啓文,心中有些失望,啓文呀啓文,我又怎麽會不知道你一直在暗中盯着我,我只是不想戳穿你而已。

“停車。”我開口,車夫停下車,我提裙下車站到路邊,啓文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只揮了揮手示意車夫繼續前行。

站在青石路上,我回望來去時的路,一輛洋汽車自旁邊經過時停下,車門打開,竟是王老板。王老板帶着笑容看我,道:“香茗姑娘,屆時茶會,可務必評出當今天下的好茶首選,莫讓我和天下人失望呀。”

“這是自然。”我微笑回應,提着手包的五指卻不自然地緊了緊,微微發顫。

後面傳來另一輛汽車的聲音,遠遠傳來,随後漸漸靠近,王先生側頭朝後看了看,笑着感嘆道:“宋家早些年就是茶葉大家,産業豐厚,此次我倒是頗為看好他們呀。”

我沒有說話回應,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那王先生倒也沒再說

什麽,笑着重新關上車門,示意司機離開。

後面的汽車駛近,在我身邊停下,果然是宋月明的車。“香茗姑娘,眼下可是有讓我巴結讨好你的機會?”宋月明單手

搭在車窗上,笑着将自己頭頂的帽子取了取算是行禮。

我帶着一絲淡笑看他,停頓了兩秒,然後笑道:“宋公子,你喜歡我嗎?”

宋月明愣了一下,然後點頭。“有多喜歡?”我問。

宋月明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齒,推開車門走了下來,立在我的面前,道:“肯定比你想的喜歡要多。只不過可惜,你已經與那劉啓文有婚約了。”

我不置可否,用目光示意了一下他身後的車子,道:“宋公子,可願送我回去?”

“榮幸之至。”宋月明側身,拉開車門紳士地示意我上車。

當夜,宋月明留在我的茶舍,陪我試茶,直到天明才在客房休息睡下。待天明時分,傭人将茶舍的門打開時,我看到立在門外的啓文。

并不意外,我側手示意啓文進門,他卻連進門都不肯,只冷聲道:“如此,你果然是與那宋家相好了,這次茶會也定會幫着那宋月明吧。”

“啓文,那茶會真的就那麽重要嗎,要你如此來猜忌我。若我不當這品茗師傅了,你還會如從前一樣待我嗎?”

啓文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皺眉看着我,微微搖頭,然後轉身離開,消失在晨霧裏。雖然啓文沒有說話,但半日後,我還是得到了他的答案。

我去王老板所在的行館與王老板會面,随後去劉府。劉府建在臨河岸邊,雕欄畫棟,華麗異常,入府後有一個漂亮嬌俏的女子接待了我,我看她有些眼熟,卻一時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她。

我在院中的茶樹下靜待,那女子并便取了茶具替我煮茶。

“素聞香茗姑娘名聲,一直久仰,姑娘嘗嘗我煮的茶如何?”那女将茶推送到我面前笑語。

我客氣地道謝,盛情難卻之下接過茶水喝了一些,一股辛辣的味道立刻從喉中散布開來,然後迅速直沖鼻宇。

我大驚,趔趄着起身,将手中的茶盞打翻在地,但一切為時已晚,那些入喉的茶水裏的藥物已經将我的喉嚨灼傷。

“香茗,這是趙二小姐,也是位品茗師。”啓文走出來,向我介紹着。我看向那個女子,原來她根本不是這府裏的丫鬟,而是那個與我

齊名天下的年輕品茗師。我忽然想起來,那日在蘇州河畔,就是她在沖宋月明微笑,原來她早已經盯上了我。

“香茗姑娘,天下人都說你我齊名,也有人說比我厲害些,以後可就不一定了呢。”女子笑語盈盈地看我,眼神妩媚可人,卻不知這笑容之下,竟包藏着蛇蠍心腸。看我痛苦地皺眉,啓文不禁斂目側首不看,道:“既然你與宋家交好,要幫那宋月明,就休怪我狠心了,我會推薦趙二小姐也成為今年茶會的品茶師。”

我冷笑着看二人,用沙啞的聲音道:“早在來此之前,我已經請辭此次的茶會品鑒之資,即是相交一場,你又何至要讓個外人來害我,如此對我呢。”

啓文側過頭來,意外地看我,似乎有什麽話要說,但我卻再不想聽,只冷冷看過二人一眼,轉身步履蹒跚地離去。

我的喉嚨受傷,失去味覺的事不胫而走,不出兩日,整個蘇州城人盡皆知。

宋月明來探望我,我并不意外。

沒有了味覺,我不再煮茶,在茶舍後面的院子裏種些花草,從前總好生養着只用來碰那些精細茶葉的雙手如今也再不用特意拘束,宋月明進來時,我雙手皆是黃泥地拿着一株蘭花。

“宋公子,有什麽事嗎?”我邊撥弄着泥土随口發問,頭也不曾擡一下。

“我來看看你。”

“宋公子應該知道,我如今已經品不了茶了,此次茶會品鑒之事,已經由趙二小姐接手。如今,宋夫人怕是要你去向趙二小姐套些近乎了吧。”我邊松着土邊随口說着。

“嗯,正是如此,現在趙二小姐可是個緊要人物。”宋月明煞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擡頭,看了宋月明一眼,忽然不想再理會他什麽,放下手裏的東西站起身,欲要離開。

“你生氣了。”宋月明追上來。“嗯。”我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

滿是泥土的手被人從後面拉住,我回頭,看到宋月明有些無奈的臉,他伸出另一只手,将我沾滿泥土的雙手合到一起握住,道:“我知你如今心情不好,你說如何才能高興,我就照做。”

我想了想,道:“真是如此嗎?”“自然是真。”宋月明肯定而迅速的回答倒是讓我有些意外。“那你可願為了我放棄茶會,讓劉家得了這茶王之尊?”我含笑

發問,平靜中又略帶一些挑釁。

宋月明握着我雙手的手慢慢松開,他沒有說話,我亦不意外,到底還是家業富貴名聲重要。劉啓文如此,想必宋月明亦是如此吧。

宋月明離開,我轉回身,重新挽起袖子蹲下身去種那些蘭花。入夜,王老板來探望我,面上帶着一貫的笑意進門,我示意傭人

出門下去,随後從床榻上起身,向王老板行禮。“啪!”一個巴掌落下,打在我的臉上,讓我的半邊臉在劇痛之

後失去知覺,我卻沒有半分閃躲。“我苦心培養你這麽多年,要你名揚天下,為的就是拿下江南富

商們的産業,你嫁給劉啓文,這劉府就在你我掌握之中,此次再讓宋家得勝,我便能以生意之名拿下宋家。卻不想,你一到關鍵時刻就心軟了,如今還被人害得失去味覺。”

“是我大意了,長官。”我低頭,以一種恭敬而害怕的姿态回話。“将軍對你很失望,你沒有了味覺,就再沒有了利用價值,念在

你這些年替将軍做過不少生意的份兒上,将軍讓你好自為之。”“是。”我依舊低着頭,恭敬地回話。

王先生甩袖而去,我兀自立在屋內,沉默着轉身回到屋內,在平時我用以煮茶的桌案前坐下,安靜地盯看着桌上的茶壺,微微在唇畔勾起一絲微笑。

翌日,五年一屆的品茶大會在蘇州城中舉行,城中百姓皆到比賽的南城門圍觀,我則帶上傭人收拾好的行李悄然從北門出城離開。

曾經那個名揚全國,譽滿江南的品茗大師香茗消失不見,漸漸也沒人提起,而與她齊名天下的趙二小姐如今獨秀一枝。

我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鎮上定居,教當地的茶農一些簡單的制茶方法。偶爾會去小鎮上路邊的茶亭裏要一盞粗葉大碗茶坐下,便聽到了百姓們的閑談議論。

人們說,不知為何臨在茶會前一天,宋家的公子忽然生了惡疾,一病不起,關在屋中概不見人,宋家無奈之下放棄比賽,到最後,劉

家輕易地将其他茶行比了下去贏了今年的茶會,如今劉家的茶葉生意更上一層樓,在北方打開了市場,生意遍布全國,名聲和勢力已經遠超宋家。

啓文到底還是如願以償了,我在心中有些感嘆,不喜不悲。“聽說沒有,劉家的公子已經登了報紙,說是解除了與香茗姑娘

的婚約。”

“我也聽到了,現以江南人人都知道了,還說那劉家公子如今和趙二小姐交好的很,怕是那趙二小姐不僅要替了香茗姑娘的名聲,也要替了他的夫君呢。”

“那劉家公子說,他若要娶妻,必是要娶個對茶道精通的女子,那香茗姑娘沒了味覺,自然就不會娶了,趙二小姐倒是合适……”

世人總愛談論這些口耳相傳的東西,我聽在耳中一笑帶過,付了粗茶的錢,起身離開。

趙二小姐找到了我,我進屋時,她正在煮一壺茶,我微微一愣,然後沖她微笑,她起身迎上我,叫我一聲長姐。

世人只知道我們齊名,不相上下,但卻沒人知道我們乃是姐妹,她是趙二小姐,而我則是趙家的大小姐,趙家世代品茗鑒茶,大隐于世。

“蘇州城中的事已然結束,長姐你以後就自由了。”“嗯,辛苦你了。”我伸手,輕握她的手腕。

三年前,當那個汪姓督統收複江南時,我成了他的俘虜,他知道我的家世,便脅迫我完成在江南之地收購富商産業以充軍資的計劃。這五年一次的茶會就是機會,今年,誰在茶會上拿了頭籌,誰家就能日進鬥金財源廣進,而自然也就成了汪姓督統眼中的肥肉,勢必歸入囊中。

“是宋月明去找了劉啓文,以與你解除婚約為條件,答應宋家将放棄今年的茶會競争,所以劉家才贏了。”趙二小姐有些感嘆地看我。

我微微彎唇,垂眸不語。

本來王老板計劃的目标是宋家,而我也一直希望啓文能放棄,讓劉家躲過此劫,但他到最後還是沒有答應,甚至為此不惜害我。他自以為是贏了,卻想不到到頭來,他将自己送入了圈套。

“其實那日蘇州河畔,我讓人請宋月明見面後便告訴了他我的身份,若他推薦讓我成為今年的品茗師,我便能讓他贏了茶會,心想着如此便是替大姐你早些完成任務,擺脫困境。可他卻說,若今年的品茗師傅不是你,那也無趣,不要這茶王之稱也罷。所以,我後來才只得又去找了那劉啓文。”

“你走之後,宋月明搬去了你的茶舍,再不曾離開。我去過兩次,見他在後院種了許多蘭花……”

我沒有回應她的話,卻不自覺地微微彎起了唇角,輕輕上揚。

半年後,人們發現,江南劉家的茶葉鋪子漸漸開始變了樣,原本的劉氏上面都加印了另一個王字姓氏,劉家的産業一點點兒地被人用各種方法征占收走。有人說那是一個北平來的大老板,也有人說,其實那就是如今稱霸江南的汪姓軍閥,是在為自己籌備軍資……

又是一年清明到,我回了蘇州城。

一切似乎都還是老樣子,只是蘇州城中現在已經再難見到劉氏的茶葉鋪子了,曾經富甲一方的劉家如今已經不複當年風光。宋家的生意也少了很多,但老招牌,老鋪面依舊未變。

我去香茗山,隔着白色的晨霧,看到已經有人在野杏樹下鋪席置案,燃一枝香,以紫砂壺入水用紅泥小竈焙火慢煮,似乎在等待我的到來。

我在席案前坐下,淨手煮茶,當時一壺茶煮好時,擡頭便看到有身着白色三件套西裝,頭戴白色西洋帽帶的人,握一束精心紮制的蘭花,帶着微笑自晨霧中而來。

“宋夫人今日又督促宋公子前來了嗎?”。“家母已經過世數年,當初也不過是借口推脫,姑娘心中明白,

不曾點破而已。”“為何肯放棄茶會?”我邊撚着茶葉邊随意笑問。“我曾問你茶息是什麽,你不曾細講,後來我懂了,茶息,就是

在這裏。”宋月明側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宋月明微笑,我也微笑。

如一年前一樣,宋月明隔桌堪堪落座,散閑地支着半胳膊仰坐在旁邊盤曲雙腿,安靜地看我煮一壺茶,許久後他問我,道:“你可是真的失去了味覺?”

我沒有回答他,微笑着擡腕,淺嘗手中的茶盞,道:“今年的茶,略澀,微苦。”

一束蘭花遞到我的面前,我接過入手,花束之下,贈花之人反轉五指,與我淺握雙手。

杏花薄醉,曦霧缱绻,風過之際,杏花微雨,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我的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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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校園修仙狂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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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丁毅。
外號:丁搶搶。
愛好:專治各種不服。
“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鬥羅大陸III龍王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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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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