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香燼
香燼
民國三年十二月,南地,雪日。
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落雪已不知有多久,手裏握着的筆始終未動,黑色的墨滴下去落在紙上悄無聲息,只是細細地暈染出了一團烏黑,毀了整張雪宣。
有人推門而入,寒風立刻湧進屋內,吹翻桌上的紙張,也将我垂在肩頭的發吹亂,
“遺書寫好了嗎?沒寫嗎?沒關系了,反正寫了也沒人替你遞出去。”來人冷笑着,上前就要來拉我。
我動了下胳膊,避過來人的手,只淡淡道:“我自己能走。”門外是一行其他守衛,也不必多看什麽,徑直上了他們為自己準
備的斬首臺。
看看臺下圍觀的人,多是穿着夾襖的老實百姓站在大雪裏瑟瑟發抖,顯然是被強行拉來圍觀的,偶爾也夾雜一兩個面料略好的,應該是有些家底的地主大戶來看個熱鬧。
想我也曾是名動北地的女當家,如今竟然要死在一幫不知名的土匪手中,忽然覺得有些嘲諷。
有槍響,我閉上了眼。
死亡是挖掘人心底秘密的最好工具,在死亡前的剎那間,那些已經歷的,未經歷的,幸福的,遺憾的,高興的,悲傷的,無奈的,全都在眼前一一閃現。
依稀間,像是回到了北平,同樣也是大雪紛飛的日子,我在茫茫落雪間見到那個男子自紅梅花海間回身,隔着簌簌白雪與緋紅花瓣沖我露出溫柔笑意,負手緩步行來,拿一支梅送到我的面前……
“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我的一位故人。”
人說,一見君卿誤終身,到底是真的誤了終身!
—
民國元年,霜降。“今年的冬日來的似乎比往年略早,才入冬,雪就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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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望着窗外的大雪感嘆。
我停了手中在記賬的筆,順着九哥的目光朝外瞧了瞧,院內那株萬年青已被大雪掩去,道:“風大雪寒,關了窗吧。”
“我想再看會兒。”
我點頭,起身走近替他攏了身上的錦被,又将他後背的枕拉高了些,在扶到他那瘦骨嶙峋的脊背時,有些止不住地酸目,卻不敢讓他發現。
九哥的身體孱弱,所以盡管他是這府中的嫡長子,卻為了圖吉利而喚他九哥,希望他的壽命能長長久久。
阿城進屋來,帶着些寒氣,說是白家的客人來了有一會兒了,一直在正廳等着。
“小姐,要打發走嗎?”阿城問我,意在催促。
我并未應他,只吩咐着傭人在爐裏添了些銀炭,又取了些香料添進九哥床榻一側的香爐內。
“既是小姐不想見,那我就說小姐在忙吧。”阿城猜我是不樂意的,就要離開去打發來人,我卻又在他出門之際喚住了他。
我去偏廳見白家的來人,入門後卻發現廳內空空如也,檀桌棗木椅整齊幹淨地擺于廳內,卻無半點兒人影。
“小姐,白家的客人在那邊呢。”
聽得廳外的院內有人聲,回過頭去,便自那雕花門外的庭院間見到一個修長身影。
那日紹容着了一身白色大衣,戴着白色的洋式氈帽,立于院中的
梅林間,任由大雪紛紛落着,微仰着頭賞看着那院中的一樹寒梅。我并非那種束于高閣的大家閨秀,九哥的長年卧于病榻,讓我于
三年前接手了薛家,年僅18卻已成為北地頗有名聲的女當家。這些年,我是見過諸多長相好看的男子的,或俊朗的富貴公子,或秀美的名伶戲子,但卻沒有哪一種與眼前的人有相似的。
他就那麽立于一片皚皚白色與豔紅花色中,素極,也豔極,有着一種驚心動魄的空靈與美,一種深入人心底的震撼驚豔。
他回身,踏雪而來,取帽沖我行禮,擡腕之間,将一枝開得正盛的梅花遞到我的面前,也僅是那麽一剎那,我做下了一個決定。
我會嫁給這個男子,嫁給這個比整個冬季的雪都要冷,比滿樹的梅都要豔的男子。
紹容與我在亭中賞雪煮茶,他将一只錦盒推到我面前,道:“這是白家的祖傳藥方,興許可治令兄的病。”
“白少爺這是想與我做交易?”我笑問。
“算是,也不算是。”紹容微笑,那笑容比他背後的一樹掩雪梅花還要好看,以至于我看着這樣的笑容竟有剎那的失神。
“實不相瞞,在下此次是為提親而來,若小姐答應嫁與我,白家的藥方自然也是你的。”
“若我不答應呢?”“不答應,這藥方就當送與小姐。”
我微笑,起身轉過去,獨自走到亭前望着外面的滿谷積雪沉默着,而紹容也不開口或是催促,起身站在我身側,只是安靜地與我一道觀雪,極有風度和耐心。
“你可知道,向我提親的豪門大戶不在少數,你憑何有此自信?”我笑問。
“就憑我相信小姐的眼光,也就憑我就是我,我能帶給小姐的東西,遠比那些所謂的豪門大戶多得多。”
“公子倒是好自信。”
半晌後,紹容作別離去,我并未多說什麽,只是笑了笑作禮,紹容也微笑沖我颔首,轉身行至門前時,又回了身,笑道:“我是真心喜歡小姐的,只要小姐肯點頭,便定不會後悔。”
“我知道。”我微笑着說。
紹容離開,許久後,我才将放在護手中的手取出,回身拿起那枝他留下的寒梅于鼻下輕嗅了嗅,微彎了唇角,眼內卻有微微濕潤。
我其實是不太信紹容這些話的,我的身份地位注定我永遠只能聽到那些動聽而浮華的言語,多麽美好,又多麽殘忍。但是,我卻不會拒絕這樣美麗的謊言,既然美麗,何必拆穿。
有時候,裝作看不清,分不明,其實是最好、最幸福的。
紹容是以白家的名義來提親的,我于隔日讓人回了信,我答應嫁與白紹容。消息一出,整個北地如被灑下一碗水的油鍋,有失望的,也議論的,更多的是可惜。
薛家坐擁着北地的大半糧食生意,與薛家的女當家成婚所能帶來的權勢和財富,可以用“敵國”二字形容,多年以來,向薛家提親的自門閥貴族到豪門商戶無一不有,而我最後也僅是挑了個名不虛傳的白家。
有好奇的人會打聽,這白家到底有什麽好?應的人也僅是大概地回一聲,似乎祖上曾是南地做香料生意的,只是不知是何原因前些年沒落了,如今早已不足稱道,只有紹容這麽一個後人早年留洋在外,
也是才歸來不久。“九哥覺得我挑錯了嗎?”在給九哥送藥的時候我詢問。“你自己喜歡就好。”九哥倚着枕微笑,因為太過清瘦,他的顴
骨在笑時更明顯了些,只是笑一笑,他都那樣吃力。
阿城進來,手裏捧着只錦盒,說是紹容過府來了,這是送與九哥的小禮。
我是不許外人來打擾九哥休養的,任何人都無一例外,所以紹容在院門外等候,背影長身玉立。
我看阿城取了禮盒打開,是一件洋式大衣,面料極厚,做工精致,很配九哥。
取過大衣放到九哥的面前比試着顏色時,我輕握了他清瘦的臂,低了聲音,道:“九哥,若你說讓我不嫁,我便不嫁,其實我甘心留在府裏的。”
我是那麽認真而殷切地看着九哥,可他卻是那樣的溫柔平靜,只是擡手替我勾了勾垂下的散發,道:“你長大了,不能總留在我身邊的。”
三
立冬,雪後初晴,天空湛藍,幾縷白雲浮于天際,像是暈染開來的墨跡。
九哥的病似乎好了些,竟有了力氣起身,阿城說那紹容給的藥方果然是不錯的。
“興許吧。”我淡淡地應着話,擡頭看窗外的天,見陽光落在院外的梅樹上,美到像是名家筆下的畫作。
我去九哥的房中看他,讓傭人用軟榻将九哥移到了院內。陪着九哥在梅樹下曬太陽,他倚躺于我一側的榻上,我坐在旁邊,重新看着
那些永遠看不完的賬簿,漸漸地也不知何時竟打起了小盹兒,睡了過去。
恍惚間,我像是見到穿一身白衣的男子在梅林雪海間喚我,我伸手去牽他,卻又在一個輕顫後醒來睜開眼睛,原來是有風過,
涼意讓我受了驚。
正失神間,有人取了披風替我披上,我以為是九哥,回過頭才發現是紹容,九哥不知何時已經離開。
“何時來的?”“有些時候了。”
紹容帶我去城外賞梅,一處山谷中盡種梅樹,開得豔麗璀璨,風過的時候會有開盡花時的梅瓣簌簌落下。
“這是白家的私地,三年前我在這裏改種梅花,這片梅林會是白家的提親禮單上的一項,以後你就是這裏的主人。”紹容這樣告訴我。
“為了娶到我将你祖上的地都送掉了,真的值得嗎?”“自然值得。”
有風起,紹容伸手攬了攬我的肩,将我置于冰冷空氣中的手握住取暖,只是那麽簡單的一個動作,我卻忽然有些酸了眼眶,自從挑起薛家的重擔,我已忘記有多久不曾被人關心過了。
我與紹容的大婚決定在清江之上舉行,他留洋歸來,浪漫而新潮,要為我辦一場從未有過的大婚之禮。
“即是小姐嫁我,自然要嫁得舉世無雙,方才配得上。”紹容在與我用茶時這樣說,語氣并不豪邁,甚至有些平淡,溫和平靜如說一件理所應當的小事。
不論是真情還是假意,當一個男人用舉世無雙來贊譽一個女子時,是沒有誰能不動心的。我手中的茶盞停在半空,有微微的出神,直到坐在對面的紹容伸手,我白皙而纖瘦的手被紹容隔桌握住,以指腹細
細摩挲着再納入掌心牽住。“小姐放心,他日你定不會後悔這個決定的。”
愛上一個人需要多長的時間?一生?一秒?或者,也許僅是一個動作一句話的一剎那。
我想,我是愛上這個有着絕世容顏的男子了,如所有其他女子一樣,愛上了一個人,因為我找不到不愛上他的理由。
紹容輕攬我的側身,我側頭倚上紹容的肩,告訴自己這樣挺好的。世人總說誓言如蝴蝶,越美好,越早飛走,但如果沒有這些蝴蝶,人世又将失去多少樂趣。
決定成婚後,府裏一切都開始忙碌了,紹容擔心我受累,将事物大半攬去,還為了更好地安排雜事搬到了薛府的客房暫住。
紹容不負自己當初所言,極盡所能照顧我,盡管府內所有人都那麽忙于我們的大婚,唯獨我這個從前獨擋一面的當家女主閑了下來。他總說,不必我操心,只需我好生休息就好,一切有他。
婚期愈來愈近,而我閑的時間反倒越來越多,紹容讓人去上海請了最好的裁衣師傅過府來替我做洋式婚紗,白色的紗布一樣的面料,上面全是細細的紋路與花樣,她告訴我那叫蕾絲,在西洋是最受女子喜愛的。
我着制成的婚紗去九哥房中,立于他榻前數步擡腕的位置轉身與他看,詢問:“九哥,漂亮嗎?”
“漂亮。”九哥微笑點頭,随後輕輕咳嗽。“九哥,我想再制一套紅色嫁衣,你幫我置辦可好。”九哥點頭,當是應下。
半月後,我與紹容大婚,那場大婚讓北地震驚,奢華而新穎,我一身白紗所制的婚紗與身着白色洋式西裝的紹容出現在衆人面前,衆
人的眼中盡是驚豔。紹容牽我的手,引我與衆人微笑,無數女子羨慕我,無數男子羨慕白紹容。
婚宴當晚,舉城歡慶,而當我立在游輪的甲板上看着紹容為我準備的滿江煙花時,卻聽到了一聲槍響。
我聞聲回頭,看着黑夜下紹容的白色西裝上開出血色花朵,看着他的血在自己的洋式白色婚紗上一點點綻放如紅梅般的細花,他沖我微笑,伸出手來想要牽我,但卻只是仰面翻倒入了黑色的江水中。
初見時,我想過有朝一日會嫁給這個男子,但在結束時,我也從未想過,就差那麽一點,我就能嫁給這個男子。
側首,我見到數步之外拿着槍的人,正是穿着一身黑色禮服的九哥。他着一身當初紹容贈予他的大衣,依舊看起來那麽消瘦而孱弱,但卻又有着決絕的冰冷神情。
我不敢置信地搖頭,轉身逃跑,冗長的婚紗勾到船上的欄杆,被逼到船頭另一端的甲板上,背對着身後不停升起綻放的煙花,退到船舷邊再無可退的位置,被九哥抓住了胳膊。
“九哥,九哥……”我喊他的名字,一聲聲顫抖着。
“別怪我。”九哥看着我,眼神平靜,只說了三個字,反手将我推下船,落進冰冷的江水。
一聲落水的聲音,和背後江面上為我們大婚慶祝的煙火聲,成為那日我最後的記憶……
四
再次醒來,我躺在熟悉的床榻上,榻邊坐着九哥。他依舊那麽消瘦,但卻再也不是那種毫無生氣的病态,他的眼睛明亮而炯然,透着光亮和些許欲望。他的身後,立着身着短衣的家衛,個個神情凝重,似乎
在準備着要做些什麽。“發生了什麽事?”我詢問九哥,眨着眼睛,無辜而茫然地掃視
屋內林立的衆人。“紹容出事了。”九哥說。“誰是紹容?”我茫然看他。
立在屋裏的人都不由發出了暗暗的輕呼聲,似乎沒有料到一般,我卻并不在意,只是依舊認真地看着九哥,如從前一般伸手握了他的手腕輕輕搖晃,道:“九哥,你怎麽起來了,你身體還好嗎?今日的藥吃了嗎?”
“小姐你……”阿城似乎有些話想說,欲要從後面走上前來,但才開了口卻被九哥擡手示意止住。
“他誰也不是。”九哥的臉上露出微笑,握了我置在榻上的手腕以示安慰。
“你可還記得發生了什麽?”九哥問。“什麽都不記得了。”
後來阿城告訴我,那日婚禮之上,紹容與我意外落水,我于隔天被人在江岸發現還活着,由岸邊的百姓送回府來,而紹容卻不知所蹤。
我病了,自立冬到大雪,整整半個月不曾下榻,一日日消瘦,吃着各種藥,從不見好,而九哥的精神似乎越發的好了,一切似乎換了樣。我常卧于病榻,九哥自我手中接回家業,将一切經營事物重新收入手中。
九哥有空時會坐在榻邊看賬照顧着我,但我多半是閉眼的,他從
不催我,就任由我睡着,也從不詢問些什麽。直到一日,他來告訴我說找到了紹容的一些衣物,是在江下找到的,已經腐爛了,安排了就地下葬,當是衣冠冢。
“哦。”我拖長着音應着,并不以為然。
“九哥,我想去城外的梅林,興許還能趕上今年的最後一場花期。”我笑着說。
“好,那我明日就帶你去。”九哥微笑,伸手替我捋過鬓角的亂發,溫柔而親切。
我與九哥聊着那些閑散的雜事,笑意滿滿,直到犯了困,倚在他身側閉上眼睛睡去,九哥替我牽了被子蓋上。
就如從前我照顧他一樣,我可以感受到他注視我的目光,感受到他那種欲言又止的情緒,但我卻也只是閉上眼睛,除了一滴淚悄無聲息地滾入枕內,再無其他。
隔日,那并不是一個特別好的天氣,陰沉的天,刮着冷風,本已入春的北地,卻似是忽然又回到了冬日,待我穿着厚衣走出屋子時,見到院內打掃的下人縮着脖子在對手哈氣。我令人取了自己不用的護手賞與那打掃的下人,示意他今日不必再掃了。
“今日不去,只怕就要錯過最後的花期了。”我有些擔心地嘆息,好在九哥并沒有因為天氣不佳而放棄,他說只要我願意,便是大
風大雪也帶我去。
城外的梅林還是那麽繁茂,梅花正值盛開好時節,花苞盡展,風過的時候會有許多開盡花時的花瓣自枝頭紛紛落下,而那地上,亦是滿地落紅,綿延壘疊,如一襲以殘花織就的席地。
“九哥,替我折一枝梅花吧!”我立在風中沖九哥請求。“好。”九哥微笑點頭,替我攏了身上的披風進了梅林。
九哥向來對我親厚,從不拒絕我的請求,我看着他清瘦的背景消失在茫茫的紅梅花海中,眼睛漸漸有些發酸。
在等九哥歸來的時候阿城說,外面都在傳我是天煞之命,克死了白家的少爺,如今自己怕是也活不長了,好在九哥的身體倒見了好,不至于薛家倒下。
“我真的就那麽招人讨厭,那麽可惡嗎?”我問阿城。“當年小姐拒了那麽多大戶,得罪了他們,如今就像是找到了話
柄一樣,自然不會放過,人都是這樣的,見不得人好,更見不得人不好。”阿城是個十七歲的少年,眉目清秀,是我三年前我從街邊帶回來
的,那日我的車子被一群讨錢的小孩兒圍住,車夫煩不過便灑了一把銅板到地上,所有孩子都去搶,唯有他還立在車前不動。他說,自己不是乞丐,只是與家人走散了,無助而已。
“三年了,你竟也長大了,懂這些事了。”我側身看他笑了笑,有些無力地伸出手去,他立刻上前攙扶我的手腕。
“三年了,你監視了我三年,到底為何?”我在他扶住我時,我忽然抓住他的腕,厲聲詢問,聲音如撕裂。
阿城吓了一個激靈,臉色瞬間蒼白,想要退後,我緊緊扣着阿城的腕,指甲幾乎掐入他的皮肉。
“小……小姐……”阿城聲音顫抖着,身體也搖晃着後退,試圖避開我的目光,但我卻步步緊逼。
我并沒有過多與阿城為難,我沒有追問,沒有緊逼,因為盡管我問着他為什麽,但我心中卻明明白白地知道答案,這一切皆是他安排。
“當初為何救我,現在又為何要如此傷害我?”我的目光越過阿城,自他的肩頭望過去,看向他的身後。
阿城驚慌地順着我的目光轉過頭,見到雕着蓮花紋路的馬車另一側清瘦高挺的男子,九哥。
九哥手中執一支開得正好的梅,清俊而有神,面對我的目光他有一刻的停愣,随後笑了,手中的那枝梅自指間松開棄于地上。
“原來你果然是記得的。”九哥說。
我攙扶着馬車的窗壁一步步走近他,不知是病的,還是真的在面對這樣的九哥時就是如此地顫抖不止而蒼白,全身虛浮而顫抖,但卻
還是在來到他面前後倔強地松開了一切可以支持我的外力,固執地将後背挺直了,站到他的面前道:“是的,我記得,記得一清二楚。”
“難為你這大半個月一直裝作失憶。”九哥笑了笑。“我若不裝失憶,你豈會容我性命?我又豈能讓從前跟着我的人
來助我?”我冷笑着,直視他的目光,冰冷,帶着直白的怨與恨。梅林中傳來迅速的腳步聲,是一行家衛模樣的人沖出來,将我們
團團圍住,這些人是我在接手薛家這幾年間我所最親信的人,在我借口病倒的這半個月,我一直在暗中聯系他們,要他們來救我,也要他們策劃在此等我将九哥引來。
“你要如何?”九哥的目光淡淡掃過周圍衆人,最終落到我身上,不緊不慢,甚至依舊帶着他慣有的淺淺笑意。
“我要你為你做的事情付出代價,你殺死了紹容,只為從我手中奪走這些年我一手打理的家業。”
“這些家業,本就姓薛。”“可你不該對我那麽狠心,你是我的九哥呀,你怎麽能那樣地利
用我,算計我。”
我大聲問他,帶着最嚴厲的指責,和最不甘心的責怪。九哥并沒有回答我,只是微微搖了搖頭,看着我,眼神竟有些心疼和不忍。
“你真的以為,這麽多年,你當着薛家的主事,就真的是薛家的女主了嗎?”九哥嘆息着,只是動了動手指,那些曾長年追随我的人都垂下頭去,站到了九哥的身後。
有傭人送上一只香爐,那是從前平日總擺在九哥床畔的香爐,那香是我親手調制的,香灰倒出,裏面是褐紅的灰燼,這根本不是普通的熏香,是有毒的香料。
“你于我,這些年又何嘗不是利用與算計?”九哥攤掌,那手中的香灰被風吹散于他身後的梅林花海間,一切消失于無痕風中。
隔日,九哥對外宣稱,薛府養女以幼犯長,被逐出家門,再與薛家無半點幹系,而我曾經一手打理經營的薛氏産業盡數被九哥清理整頓,那些曾意圖救我,或是幫我的人全部被九哥一一逐出,他以我的失敗,成功地清除了一切對他薛氏家業的威脅。
“你到底不是我的親妹妹,不是薛家的小姐。你想到的太多了。”“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妹妹,我也從不想當你的妹妹。”我站在階
下仰望着臺階上清瘦的人一字一句地回應。“阿香,走吧!”九哥有些無奈地微微嘆息了一聲,眉眼微垂,
并不看我。
阿香,聽到這個稱謂,我有微微地顫抖,這是名字已經有多少年不曾被人喚過了,那是一個落魄地蜷縮在街邊的小女孩兒的名字,卑微、無助,那是我最痛的過往,任何人提及,都猶如讓我萬箭穿心。
曾經我以為,九哥将我從街上帶回府那日起已經與阿香的一切告別,永遠都不會再觸及那段滿是傷口的歲月,但卻從未想過,有一日又會被他親手撕開傷口,将我打回原形,丢回地獄。
他曾帶給我的希望有多美好,如今再帶給我的傷痛就有多強烈,那種有過之後再失去的感覺,遠比一切求而不得更殘忍百倍。我冷笑着看他,直白地透露着我的恨意,轉身大步離開,邁步走出那所高大的門楣。
五
半日後,我淺眠在一輛馬車上,年邁的車夫坐在前面趕着車前行。馬車停下,是在一處幽靜的別苑外。我下車入門,穿過庭院向前,
所有的傭人見了我都恭敬地喚一聲夫人,我再一次見到了那個立于寒梅之下的白色修長身影,比雪冷,比梅豔。
是白紹容,他還活着,因為早在大婚之前,我将九哥槍內的子彈換成了空心。
他說,九哥只當我是枚棋,是柄還算稱手的刃,但卻在必要時丢棄得毫不心疼。他料定大婚不會順利,九哥不會讓一個知曉薛家諸多秘密的人有機會走出薛家大門,嫁與外人,更何況是他白紹容。而九哥沒有拒絕白家的提親,那是因為他動了殺心。
我不信,我們賭九哥對我看得有多重,我賭九哥不會拿我的大婚為代價去達成自己的目的,他賭九哥根本不在乎我。他與我達成賭約,他贏了!當九哥開槍的那一瞬,我輸得一敗塗地,也不得不被動選擇站到了白紹容的一邊。
“我早說過,你嫁與我定不會後悔的。”紹容折一枝梅花遞與我,笑容溫柔。
“所有薛家人都一樣,容不下別人,即使你在那府中做了再多事,待了再久,薛九的心都是硬的,他薛家的産業,遠比你重要得多,他容不下任何可能奪走他權勢的人,你與我都一樣,唯有你我聯手,将他打敗,你才能重新回到薛家掌權。”我擡首去看枝頭,這院中的梅花倒比別處要開得更久一些。
“所以,你真正向我提親的原因是需要一個盟友,對嗎?”“是,也不是,我确實喜歡小姐你。所以,我并沒有強求小姐你
為我做什麽。”“是的,你的确沒有強求我做任何事情,甚至你還成全了我,助
我在九哥面前演一場戲,讓我真的死心,真的看清九哥對我的心意,真的明白……他從來都不曾真的當我是薛家人,是他的妹妹。”
“你能看清他的真面目,才肯與我聯手,若你不願意,我絕不強求你半分。”
“我已看清了。”我緩慢地笑說着,接過梅枝嗅了嗅,擡眸看他,
伸出手去輕輕撫摸紹容的側臉。
“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愛你,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我彎唇笑說着,看着紹容的眼睛微有些朦胧。
“我也會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的。”紹容微笑着握我的手,但我卻在他握住我的手那一瞬垂了下去,轉身拂開花枝離去。
三日後,白家宅院外,紹容堪堪現身,徑直入室,攜我走到那個消瘦的男子面前。
“大哥,如今我是否有資格堂堂正正叫你一聲大哥?”紹容微笑着發問,帶着些得意向背後招了招手,我身後的人捧上一只玉印,上面赫然刻着一個薛字,另一人奉上一箱賬簿到九哥的面前,這些全是我在此之前悄悄轉移藏匿的。
“昔日薛氏家大業大,容不得我這私生子嗣,現在你身子不成了,這薛家的帳又全落到了我手裏,還有薛家的前任女當家與我聯手,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所有人驚訝意外,直至此時才知,原來薛家是有另一位少爺的,只是系出私生,自出生連同生母被趕出府外,從不被薛家承認,那人便是現在立在這裏的紹容。
紹容早在大婚之前就與身為薛氏養女的我暗中往來,只等一個機會正式反目,然後出擊奪權。如今,他成功了,有我相助,他有資格與九哥這位薛氏嫡長子一搏。
紹容牽着我的手自九哥身側經過,以薛氏二少的身份徑直登堂入內,我行于他一側,竟有些恍然隔世。
九哥似乎更瘦了些,一身黑衣更襯得他蒼白,似乎随時都會倒下,但就是面對這樣無力的他,我卻在與他的目光相撞時感覺到了明顯的畏懼,微側過了頭。
在與九哥擦肩而過的時候,我感覺到他像是啓唇欲語些什麽,但
到底還是什麽都沒說,連試圖牽我手的手也縮了回去,僅有寬大的衣袖自我指側拂過,不留半點痕跡。
紹容說,他要将當年薛家欠他的盡數取回來,他将薛氏名下的衆商戶老板全部招來,在大廳與九哥分席平坐兩端,要九哥将自己的身份公布于衆,并要九哥應允分自己一半産業。
我立于大廳後則的金絲梨花木雕制而成的紗屏之後,屏上繡着寒梅映雪圖,隔着紗屏将大廳內的一切看在眼底。
“我本就是薛氏男嗣,理應有這薛家的資産産業,大哥你說呢?”紹容微笑着詢問隔桌而坐的九哥。
我以為,這會是一場分外難堪的唇舌之戰,甚至我已經做好了面對紹容與九哥随時可能要将局面鬧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意外的是,僅是片刻的沉默停頓,九哥自椅上起身,消瘦清俊的身子緩緩轉過來,示意傭人送上了一只印鑒和一串鑰匙。
“如你所言,也如你所願,既是你想要,我給你便是。”
九哥微笑說着,目光如從前一樣溫柔和煦,像是在看着面前的紹容,亦像是超過紹容的肩頭看着藏身于他後面紗屏內側的我。
紹容是驚訝的,沒有料到一切如此順利,随之而來的是躍于面上的興奮,握着那印鑒和鑰匙激動不已,我卻不知為何在隔着紗屏看九哥時不自覺地濕了眼眶。
半日後,九哥搬離平日居住的主院,移去府內一處不起眼的別院,在傭人替他收拾的間隙,我立于廊下遠望着他。
九哥負手立于階前,微仰着頭看着那院中的梅樹,花期将過,枝頭的花葉在風中紛飛飄落,他臨風面樹而立,任由花瓣落在自己衣衫上,嘴角噙着淺淺笑意,似乎那一樹梅讓他想起了什麽。
很久之後,九哥收回目光,看向回廊另一頭的我,微笑着沖我招了招手,就如同從前的每一次我來探望養病的他時,他躺在榻上沖我
招手喚我上前一樣。
我舉步朝九哥過去,回廊中是被風簌簌吹落的梅花,緋紅緋豔,在我面前打着轉,帶着清香,最終落于我的足下,這是冬日梅花最後的痕跡與生命,踩在上面不免有些心疼,但我卻也深知這一切已成定局,還是要自己高擡着下巴,踏着那滿地的緋紅花瓣向前。
每一步都那麽艱難,但每一步又都是那麽滿懷着期望,當我最終立在九哥的身側,與他共看那一樹已經過了花期的梅樹時,竟像是走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那般。
“你看,今年的花期就這麽過了。”九哥指着那梅樹開口,似乎有些可惜。
“到下一個冬天,還會再開的。”我盡量牽動唇角,想要自然地笑一笑,卻發現無法做到。
我與九哥立在廊下,有許久的沉默。“你利用了他,是不是?”九哥後來這樣問我。“是呀,九哥監視着我三年,尋找機會拿回薛氏大權,我需要設
一個套讓你露出真面目,紹容向我提親,也提出聯手,這是個好機會。”我微笑回答。
“你不也自一開始就防着我了?”“你說的對,我們到底不是親兄妹。”我低頭失笑。
“不知道我見不見得到下一個花期。”九哥再次擡眼看那梅樹嘆息。
“會的。”我肯定地回答着,不自覺地伸出手扶上九哥的胳膊,接道:“九哥,其實若你喜歡住在這裏,我可以去同紹容講,讓你繼續住在這裏。”
“不了,我倒早想離開這裏了,既是你喜歡,就給你吧。”九哥笑一笑,伸手将我扶在他胳膊上的手取下,自我身側經過離開。
我立在原地一動未動,感覺到九哥寬大的衣衫自我身側拂過,卻片點不沾我的身,待我回過神,去看他時,他的背影已經遠遠地行到了長廊的盡頭,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消失在了我所能看見的視線之內。
紹容以薛氏二少爺的身份回到薛府,而我以薛氏二少奶奶的身份也再次回到了薛府,九哥以休養的名義被禁在了內院,任何人不得見面。
在外人看來,這一切的發生與變化,就如同臺上的戲文一樣曲折,深宅豪門裏的争權奪勢,成為北地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紹容再帶我去梅林,冬日已過,林中的春草春花次第生長,即便是梅樹上最後的花苞也都已經開盡,只有一兩處陰地上還有零星的幾枝梅花還不甘心地在與上天作着命運的争鬥,着想要開的再久一點。
“這寒梅獨開寒冬,春日一來,就全都敗了,真是可惜。”“大約是因為她命中注定是要孤獨的吧。”我笑說着,在梅林邊
的亭中親自燃了一爐香。
我說我喜歡那梅林間的花,想要今年最後一枝梅,紹容便如從前一樣,親自去枝頭取了盛開的花來送我。
我坐在亭中,癡望着那年輕英俊的男子背影在林間游走,如中魔咒般半點移不開眼睛,但卻又只是微眯着眼睛,嗅着袅袅香氣,不讓自己看得太清。
六
紹容算不得一個好弟弟,但卻是個好夫君。他對我極好,但凡我喜歡的,我想要的,他都無一不滿足我,會盡可能地陪于我左右,甚至他對自己的過往詳談不忌,分享自己最為難堪的過往,最不為人知
的秘密,将一切真心都鋪到我的面前展開,不對我設任何防備。“你知道嗎?當年我與我的母親被趕出薛家,若不是白家收留我
們,我與母親就要餓死街頭了,可白家收留我們,就要我母親嫁入白家。我恨薛家,我恨嫡庶之分,我恨那個男人對母親和我的抛棄,但我更恨白家對我和我母親的羞辱……我恨當年讓我受苦的一切人……先是白家,再是薛家……”
除夕之夜,紹容喝多了些,倚在桌側喃喃地向我說着這些。“你的母親嫁入白家,你就是白家大少爺了。”我說。“白家沒有男嗣,他們就要我改薛姓白,可我厭惡白家,我根本
看不起白家,我根本不屑于那麽一個小門小戶的少爺,我本是薛家的少爺,我可以坐擁榮華富貴。”
“哦,畢竟白家将你送出洋,是他們将你養大。”“我的母親入嫁白家不久就郁郁而終,他們白家就将我送走,把
我如同一件物品一樣被丢上遠洋的船而已。但是,好在我回來了,先是白家,再是薛家,我會讓曾經欺辱我的人都後悔……”
絮叨着說到最後,紹容伸手握住我的手,緊緊握着,醉眼微眯地看着我,眼神裏卻是直白而清晰的情意。
“你知道嗎?我此生最幸運的,也許就是遇到你了,興許這是上天給予我的,最好的一件事……讓我唯一一次覺得,上天并沒有真的遺棄我,興許他真的有一次是待我不薄的。”
我保持着微笑,在桌上燃一爐香靜靜地聽着,直到他伏首睡去,我又加了些香料後才離去。
紹容病了,不知是何原因,就那麽忽然一下子倒下,昏睡不醒,日漸消瘦下去,也僅是半個月的光陰,大夫已經搖着頭說出了那句不必再用藥了。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我剛得到我想要的,剛回到薛家,老
天為什麽要這麽殘忍地對待我?”紹容躺在榻上,不甘心地握着我的手,眼神裏盡是不甘。
“是呀,為什麽呢?你這麽不容易才得到自己想要的,這麽精心計劃了數年才回到了薛家,老天可真是狠心薄情。”我微笑着看紹容,輕輕敲擊着床榻邊沿。
“你在笑?你在笑什麽?”紹容的目光在我的微笑中漸漸變了,他不解,疑惑,甚至在猜測。
“我在笑你呀,笑你終于到了這一日。”我的笑容更加燦爛,眯起了眼睛。
“你……你……”紹容的目光變得恐懼起來,他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害怕。
“你知道嗎?就是你所嫌棄的那個姓氏,你所不屑的白氏,正是我的姓氏。當年,你的母親帶着你嫁入白家,但你可知曉,就在此之前我的母親才是白家的女主,我……才是白家的小姐。”
人總是這樣,永遠只看得到自己所失去的,卻看不到別人失去的。紹容從一開始在被薛家抛棄時就只看到自己失去的,即使是在進入白家後,也只看到自己失去的,從不會知道,在這一切的背後,還有着別人在因他失去什麽。
“你……你是……”紹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望着我搖頭,用枯瘦到青筋隐現的手扣着我的手腕,沙啞着聲音,想要說話,但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麽。
“對,你也許已經猜到了,沒有錯,我就是白家的小姐,那個本應該在白家享受一個小姐的生活,與自己的母親安居于白氏府中的人。就是因為你與你母親的出現,那個被稱之為我父親的男人愛上了你的母親,為了讨好你的母親,迎娶她進門,就狠心地将我與我的母親在一個雪夜趕出了府。”
我一字一句地說着,伸出手,一根根将他握着我腕的手掰開,站起身,淡淡地看着他的眼漸漸失去光彩,我絲毫不為所動。
“你不屑于現在所擁有的,想要從九哥手裏奪回你所失去的,那你可知道,我又有多想從你手裏奪回我所失去的,你所不屑的一切,對我來講是多麽的珍貴。你覺得九哥毀了你的生活,而你又怎麽會知道,你也毀了我的生活。”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因為你的自私,因為你被那些仇恨蒙蔽了雙眼,卻從未想過,
還有一個我,比你更多地受到命運的嘲弄。你一心只想報複九哥,而我,則如你只想一心報複九哥一樣,只一心想報複你,要從你手中将曾經經受的痛苦和災難一一還于你身上。”
“不,我不信你會這樣對我,你說你愛我的,你看我的目光做不了假,我知你心中有我,我知道你是真心對我的。”
紹容搖着頭,他不敢相信此時面前這個聲色俱厲地講述着陰謀與複仇的女子,還是前一刻自己所深愛的人。
“我的确愛着你,愛着你的這張容顏,愛着那個于梅林間折花送我的男子。”我伸手,再一次地碰觸紹容的臉,微笑着喃喃地說,微微眯着眼睛,不讓自己看得太清楚面前這張臉。
紹容伸手,那因久病而枯瘦的指握上我覆在他臉側的手上,他試圖握住,我沒有拒絕,甚至我伸臂輕輕地擁抱了他,将下巴支在他的肩膀上,微微閉上眼睛。
“盡管你并非他的同胞弟弟,但你的容貌卻與你的哥哥是那麽的相似,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你,你與當前的九哥就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嗎?”
我在紹容的肩頭這樣輕輕地說着,一字一頓,清楚而明白,紹容那在握到我的手後才顯示出的片刻欣喜盡數被錯愕代替,他如同聽到
了可怕的東西。“你……你……”紹容搖着頭後退,迅速地抽回自己的手,将我
推開,如看到鬼一樣,不敢置信而且厭惡至極。“紹容,你知道嗎?那日你來府中提親,站在院中的梅樹下的側
影,就跟當年我第一次遇見九哥,一模一樣,真的,一模一樣。”我微笑着看紹容,将最後四字重複着,欣賞着他那滿是失望悲傷
的眼睛。
“所以,你同意嫁與我,但你所愛慕的,你所喜歡的,不過都是我與九哥相似的模樣,至于這模樣下的人,于我無半點真心……”
“不,還是有幹系的,有的只是對你的報複之心而已。”我笑着回答。
紹容連夜搬出了薛府,帶着對我的驚恐和恨意,而世人在得知我姓白後開始傳聞我這個蛇蠍女子的故事,攻于心計,多年蟄伏,苦心計劃毀了薛氏一門。
我并不在乎別人對我的流言蜚語,但是我卻忽然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将來會怎麽樣,沒有了九哥,也沒有了紹容,我得到了薛家的一切,但那又怎麽樣?
終于有一日清晨,有人沖了進來,将我的卧房團團圍住。
我穿衣绾發,看着這些人,人群中讓出一條道路來,是個身形消瘦的人堪堪行來,他已經那麽消瘦了,卻還是那樣的倔強而怨恨地看着我。
“你到底不是姓薛,這宅院你還是不合适當主的。”阿城厭惡地說着,是我從未有過的陌生。
“是九哥的意思嗎?”我問。“大少爺沒說,但我們都看不過去了,他才是薛家的主人,你走
吧。”
我被人趕出薛府,再一次被宣告與薛府無半點幹系,衆人看着我的笑話,我卻毫不在意,坦然出門離去,只是在臨出門時又回頭看了看那正廳,希望那個清瘦的身影能站在那裏,讓我多看一眼,可最終只有空空的庭院,什麽都沒有。
離開薛家,我回到一處已經破敗的庭院,院外還有一株殘枯的老梅樹在那嶙峋地盤錯着枝節,枯樹背後,有破敗的庭院,牆角下有殘破的門匾被遺棄在那兒,在被風雨侵蝕到只有灰色底板的門匾上,拭去上面的雜草和塵土,可以看到上面的白氏二字。
那年,我與母親就是從這道門被白家趕出的,母親于那個寒風雪夜離世,被人匆匆安葬,而我無處可去,只得蹲在梅樹下避雪任由寒冷的死亡一點點逼近,直到某日睜眼,依稀看到梅林間有男子仰首觀花,側身沖我微笑。
“小乞兒你叫什麽名字?”“我叫阿香。”
“以後你就留在我身邊吧,再不是小乞兒阿香。”“你是誰?”“我姓薛,以後你可以叫我九哥……”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能夠掌控命運,策劃一切,原來我們不過都是被命運所掌控的,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
就像當年在死亡前的那一刻,我從未想過,會遇到九哥,從未想過,在我此生遭苦難的時候,遇到今生最美好的事。
七
我離開了北地,跟随着大多數無家可歸的難民一起,輾轉于全國各地,不問目的,不問方向,唯一知道的就是不回頭。我在想,也許
我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九哥了。
大半年後,我已無半點昔日模樣,我穿着破舊的粗布衣裳,黑瘦而醜陋地混跡于衆人之間,就如當初命運替我安排的一樣,我真的成了一名乞兒,好像九哥真的從來沒有出現過,關于他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而己。
直到有一日,我被殺人如麻的山匪捉住,我想我終于有機會,有理由結束這一生了。
十二月,南地,雪日。“時間到了。”有人這樣說,我的一切回憶停止。
多年後,這場由上天預定的死亡終于到來,漫天落下的雪花碰觸到她的臉頰時,我的雙眼竟有些酸澀,淚水滲出,自眼眶滾落,依臉頰滑下,墜落到皚皚白雪中,不着痕跡。
一生那麽長,長到我曾經那麽希望有一把刀能結束自己冗長的生命,讓我能夠得到解脫。可生命卻又是那麽短,短到我至今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一個問題沒有得到答案,一個人……沒能等到。
但不論願意與否,我都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
有槍響,人群開始尖叫,那種尖叫我并不陌生,是死亡前的聲音。有溫熱的東西落到自己的手背上,溫熱的,然後迅速變冷,帶着腥味兒,是鮮血,剛剛從人的身體裏噴出來的鮮血,但卻不是我的……
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九哥立在那裏,大雪紛飛,他身側是迅速跑來的家衛,将那些想要将我處死的人打倒。
我眯着眼睛,隔着風雪看那步步向我走近的人,我以為這是幻覺,直到他真的來到我的面前,那眉,那眼,還有那似乎永遠病态的颀長身姿都近在眼前,他還是那麽清瘦,眼神還是那麽溫柔,我才确定這一切原來是真的。
“我來接你回家。”九哥走上前來伸出手,蹲下身來擁我入懷,我再不去理會這是不是幻覺,只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我回到了薛府,住在從前的院子,看着從前的景,天氣好的時候,我陪九哥在院內那株梅樹下曬太陽打盹兒,旁邊的桌上擺着我制的香。“還好,還好等到了今年的花期。”九哥望着院內的那株梅樹感嘆,
有着卸下擔憂的輕松欣喜。
我起身,攀着花枝挑一枝最豔的梅花折下,上前蹲在九哥面前,将花送到他蒼白修長的手中。
“九哥,只要你喜歡,以後每年我都會陪你在這裏看梅花的。”我微笑着說。
“你還那麽年輕,還可以看好多好多期的梅花,可我不能陪你了。”“九哥你可以的,答應我好不好?”我撒着嬌請求。
九哥搖頭,微笑着拒絕了我,伸手在我頭上輕輕拂拭,眼睛微微眯起。那一刻,我想要哭,但我卻知道我不能哭,我只能笑,所以我也只是笑着,将他另一只置于膝上的清瘦的手握住。
“九哥,你是何時知道我是白家的小姐?”我這樣問他。“第一眼便知。”“那你還就順着我們的意,看着我與紹容合作将薛府敗盡?”“我信你到底是不會真心傷我的。”“是呀,我如何狠得下心傷你。我知紹容回來就是想從你手裏奪
走薛氏,他想利用我當棋子,我便将計就計,我要打敗他,要他再不能觊觎你半分,也要他為自己的報複之心付出代價。九哥,我不許任何人傷你半分。”
“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費心的。我與他也都命不久矣,這是薛家的遺傳病症,男嗣皆活不過三十,你早就知道的,是嗎?”
我點點頭,看着九哥消瘦的臉頰,伸手替他拂了拂額際的發,碰
到他因消瘦而突起的顴骨時,到底還是忍不住酸了眼眶。“別人都當你的香中有毒,是害人的,卻不知,這幾年若不是你
以香入毒,以毒攻毒,我早已不在人世。紹容流着薛氏的血,也一樣!”九哥輕聲說着,擡腕輕扶着我的臉頰,那已滿是倦怠的眼微微眯
着,一寸寸打量着我的臉,我的眼。“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我的一位故人。”“九哥……”
我輕喚他,淚自眼角溢下,被他接在指間。“九哥,你可知我對你的心意?”我流着淚問他,因為我知道,
若我再不問,我此生再無機會。
“你的一生還那麽長,好好活下去,忘記紹容,也忘記九哥……”我搖頭,緊緊抓着九哥的手腕,我拒絕這樣的祝福,但九哥卻帶
着微笑,緩緩合上眼睛。“九哥,你可知我對你的心意?”我再一次固執地追問。“你的眼睛很好看,像我的一位故人……”
淺淺的一句話後,九哥永遠地閉上了眼睛,不會再醒來,而那滴被他接在指尖的淚也悄然滑落,與他手中掉落的那枝梅花一起墜入腳下的塵土。
九哥的葬禮很簡單,墓址在那片城外的梅林中,這是九哥早在很久之前就留信吩咐下的遺言。九哥下葬時,一側的墓中已有一位我不知曉姓名的女子,九哥與之彼臨而葬。
在收拾九哥的遺物時,我找到一只寫着我姓名的檀香匣,打開匣蓋,我見到裏面有一整套的鳳冠霞帔,上面有九哥的留書。
我拿起那書信,欲要拆開,但卻又在最後垂下手,轉身将那未啓封的信件送入取暖的火爐中,看它燃起火焰,最終化為灰燼,半點不留痕跡。
盡管我知道,如果我拆開信件,也許我就能看到我想問的那個問題的答案,可以知道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就在揭曉答案的機會擺在面前時,我又選擇了放棄。
是我膽小也好,是我懦弱也罷,有些答案,我寧願伴着九哥的離開而消失。我寧願,永遠都不知道那個答案,永遠!就像,我真還有些什麽希望一樣。
一葉障目,一葉障心,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我就寧願當那個愚者,不明不白。
八
一年後,北地的小城外開起了一處小香坊,香坊後面是滿谷梅林,林後有雙墓。
天晴的時候,我獨自帶了一枝寒梅去吊唁,積雪将九哥的墓掩于一片茫茫白雪中,唯有冰冷的灰黑色碑石立在那裏,還有旁邊那個無名女子的墓。
我是不太敢細看上面的字的,只是兀自遠遠看着,許久之後才走近将手中的寒梅放到石碑之上,然後再踏雪離開。
路過曾與白紹容一起賞雪的亭子,我停下側首去看,那裏早已荒廢,落滿了塵。我微微眯起眼睛看那片梅林,回憶起了當時把紹容的背影當作年輕時九哥的樣子,他們的側臉和背影是那麽相像。
忽然間,我又想起當初九哥在街頭第一次見到我時也是這樣微眯了眼看我,說我的眼睛非常像一位故人。
因果流轉,世事輪回,就是在這樣忽然的一個瞬間,我才幡然明白,在我把紹容當成是九哥的影子的時候,九哥亦在如此對我。只是不同的是,我永遠不會知道,在他的心裏又把我當成了誰的影子。
轉身看一眼那無名女子的墓地,然後我又迅速轉身,快步離開。穿花過樹,拂枝踏葉,我一路向前,急切地想要趕緊離開這片梅林,
但卻發現自己似乎迷了路,除了這滿眼的豔麗梅花,落英缤紛,我什麽都看不見,一切的一切變得遙遠無比,而又清晰無比。
情如鏡花水月,癡如黃粱一夢,也許我永遠不會知道,到底九哥從我的眼裏看到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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