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醉過牡丹時
醉過牡丹時
十月初三,北平迎來了民國四十七年的第一場雪,一夜無聲落雪,待到天明開窗,外面已經是銀裝素裹的世界。
我就是在茫茫落雪間遇到那個年輕人的,一身黑色風衣,頭上戴着灰墨的帽子,負手背立于白雪皚皚的庭院內,旁邊有着積雪的石桌上擺着一盆純白的絕色牡丹。
他回身,沖我露出溫暖柔和的笑意,向我禮貌地伸出手來問候。我沒有伸手與他相握,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的臉,攏于毛絨護手中
的五指止不住顫抖,而站在我身後的老傭人也禁不住發出了意外的驚嘆。
顫抖着伸出手去,我那因年邁而變得蒼老枯瘦,青色筋脈隐約可見的手,穿過紛紛白雪和冰冷的空氣落到那張年輕英俊的臉上。
在感受到那種鮮活肌膚特有的溫熱時,我那已布滿皺紋,幾乎看遍人世生老病死離愁恨怨的雙眼竟有些酸澀,淚水滲出,自眼眶滾落,依臉頰滑下,墜落到皚皚白雪中,不留痕跡。
時光,有時是最溫柔的手,會給予我們那麽多璀璨明豔的美,而有時卻是那最殘忍鋒利的劍,把所有的美好分割劃傷,留下歲月永遠無法愈合的傷。
它給予我們許多,卻奪走更多,而我們卻永遠不能阻止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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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十七年四月十六,正值洛陽牡丹花會,作為洛陽時下最富有盛名的樓氏花坊坊主,我受孫副官之邀,攜花坊衆人到花谷的山臺之上,與那些同樣受邀前來登臺唱戲的戲倌們配合,為花會助興。
娴熟地安排着衆人将那些由我精挑細選的牡丹送上高臺擺好,為花會上衆人觀賞,直到有一個隊長模樣的人帶了身着墨綠軍裝的人闖進來,将我的花坊的下人都吓得站起身退後一邊。
“我們接到命令這裏有賊。”“什麽賊?”我微微蹙眉,略有些不悅地看向來人。“偷了孫副官家中的傳家寶玉……”
在那個隊長尚未回答我之前,已有熟悉的聲音自帳外傳來,喝令衆人馬上退出去,不許打擾到我和我的人。
孫副官是個長相略有些平庸的人,但卻頗有些英氣,一身軍裝讓他顯得很有威嚴,他走進來,到我面前站定後彎下腰身,撿起地上一只方才因驚慌而被打翻在地的胭脂盒遞還與我。
“許班主,打擾了。”“無事。”我平靜地回複着,并沒有去接那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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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副官攜人離開,戲倌們重新坐回妝臺前上妝,我掀起帳簾走出去,放眼看着這滿谷的花色,而後就是在轉身之際于一衆牡丹之側看到了阿蘇和晴月。
那時的阿蘇可真是好看,如所有十七歲的少年一樣,眼睛有着那個年紀特有的幹淨純粹,亮得堪比夜間最亮的星,着一身白色的長衫單衣立于花側,薄寒時節,春曉微風,堪堪而立的少年,這麽折煞了這一谷花色。
“阿蘇,她的臉好吓人。”怯怯的女聲詢問着,小鹿一般的眼睛自阿蘇身後探出來打量着我。
阿蘇輕聲責備着身後之人不可失禮,而後有禮地拱手沖我施施然行一禮致歉。
“洛陽驚鴻,面生牡丹,一手培植之術天下無雙,阿蘇見過樓坊主,我想向坊主學習培植之術,特來拜會求教。”
“面生牡丹……”我輕笑着細細咀嚼這四個字,擡手輕拭右側臉頰,那上面生着如溝壑般的疤紋,幾乎占據一半的臉頰,一直都有人形容那是難堪的,卻從未有人會以牡丹來形容它。
我喜歡漂亮的東西,人與事,更喜歡那種鮮活而年輕的朝氣,正值燦爛年華的美好,就像是阿蘇。所以,阿蘇和晴月被我收留,似乎是理智之外的事,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在此之前我是不收徒弟的,縱然我憑着一手培植精品牡丹的技藝而聞名于世,樓氏花坊有着天下第一之稱,前來向我求教拜師的人數不勝數,但不論來人出多高價,身世有多高貴,我從來不見,而這一次,僅為一句我聽了悅心的話,我破了例。
當日的花會,當紅名伶笙小姐扮作牡丹仙,阿蘇和晴月由我安排扮作牡丹仙左右的金童玉女各捧一盆我精心培植的牡丹,與笙小姐一起登臺。
笙小姐的扮相美豔絕色,一代名伶,她當之無愧,但凡前來游會之人,無不被之驚豔,而阿蘇和晴文也毫不失色,特別是阿蘇,一雙星辰般的眸子,讓人在與之目光交彙之際不由心驚。
我坐在臺下首排的位置看着臺上的表演,孫長年在開戲半晌後才堪堪而來,在我臨席之位坐下。
“孫副官找到要找的賊了嗎?”我笑問。“不急,這裏戲好,萬不能錯過。”孫長年笑着回答,修長的指
節在桌角輕輕叩擊。
我目光微掃,就可見到那些衣着軍裝的兵士在四下走動察看着尋
找。
“那兩個奉花童子從前不曾見過。”“那是我坊裏的徒弟,孫副官是信不過嗎?”“既然是坊主的人,自然信得過,不必再查。”
二
今年的春日似乎特別長,雖已是春末時節,但春寒依舊,杏花桃花都在窗外齊開,一枝桃梢探到窗前的獻花窗棂上,似乎再長下去就要徑直過窗入室。
笙小姐派人送來帖子,說她明日有堂會,邀我前去。帖子方才入手打開不久,就聽到屋外有高跟鞋的聲音铮铮而來,接着便是徑直推門而入的笙小姐。
白色的洋裙圍着黑色的皮草,時髦的卷發,雖然她此時已算不得正值風華的年紀,但她卻偏愛時下最新潮的紅唇妝容,笑起來的時候明媚而肆意,似乎永遠都沒有悲傷。
“本是讓人送了帖子給你的,想想還是自己來一趟才顯得更有誠意一些。”笙小姐進門,邊取下肩頭的皮草邊到我對面的桌案後坐下。
“我明日要去鄉下取泥,去不了你的堂會。”“不成,我非要你看我的堂會,要麽你改日子去鄉下,要麽我就
改堂會的日子。”
笙小姐有些小任性,但從來不會有人責怪她,因為她配得起這世間任何人的包容。
傭人入門,提醒我到了今日去花苑看花的時辰,我知道笙小姐不喜歡讓自己漂亮的衣鞋沾上泥,就想讓她自己留在屋裏稍作休息,卻不想她竟比我還要快起身,披衣起身挽了我的胳膊要随我一起去花苑。
我略有些不解,今日的笙小姐是何以如此對我種的花有了興趣,當我們到達花苑,站在回廊下時,見到正在花架前培土的阿蘇和晴月時,我忽然懂了。
阿蘇似乎很喜歡長衫,盡管是來花苑做些與泥土打交道的事情,依舊着文質的長衫,立在架子前正細心擺弄着一盆牡丹。
發現了我的來到,阿蘇帶着晴月來向我行禮問安後離開。
“可惜了。”笙小姐挽着我的胳膊對阿蘇的背影有些感嘆。“可惜什麽。”“可惜你根本不會教他你是怎麽種出最美的牡丹。”
我沒有出言回答些什麽,因為事實的确如此,我的确沒有打算教阿蘇任何關于培植牡丹的要訣,我甚至沒有想過認真地告訴他半點我樓氏一門培植牡丹的經驗。
三
傍晚,阿蘇帶着晴月送來今日他們培植牡丹的花盆讓我過目,我盡一個像是師傅的本職略作一二指點後讓他們離開。
“為什麽師傅的院子裏有那麽多其他的花,偏沒有牡丹?”阿蘇詢問。
我從窗戶朝外看了看滿園春色,笑道:“不知道呢。”“我知道,因為這處府邸曾經是天下最大的花坊坊主的花氏府邸,
這個院子裏曾經種過最漂亮的鳳穿牡丹,後來花家滅門,再沒人能種出鳳穿牡丹……”
鳳穿牡丹,是牡丹中最珍貴的一種,牡丹甲天下,而天下只奉這種鳳穿牡丹為天下之甲。
晴月有着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特有的直爽和愛憎分明,甚至是沖動,直到阿蘇用目光打斷了她,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太多。
我怎會不知道這所府院的故事,甚至我曾親眼見過一切的起伏經過,見證昔日的滿門榮耀,緣于一人的癡心不悔而葬送,最終滿門俱滅。
那時我樓氏家族還冠不上這天下第一花府的名號,還有一個與我的家族共同齊名的姓氏,花氏。花家長公子有着驚世的培植絕學技藝,能夠種出世間最名貴的鳳穿牡丹,被視為江南一絕。
後來,我得知這個男子愛上了一個人,一個不應該愛上的女子,
因為不應該,所以注定不會有好的結局。女子最終離棄了他,而他選擇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成婚,但卻自那之後再種不出牡丹,而鳳穿牡丹自此絕世。直到一日,當人們打開花苑的門,發現他躺于花下已經永遠安眠,而那一門昔日風光榮耀的門第也迅速沒落。
數年後,當我繼承了樓氏家族的産業,成為一家之主後,我買下了花氏的府邸搬到這裏,外人都說,這是我的一場勝利宣示,自此天下只有我樓氏家族,再無花氏,唯我獨尊。
我曾用過諸多辦法,試圖在這個院內,在花家長公子曾經種出鳳穿牡丹的院內種出那種絕世珍品,但都以失敗告終,索性我再不去嘗試。
阿蘇捧着那盆牡丹出門,小心地擺到我屋外的回廊的空地上,隔着被桃花和杏花探入的窗口在陽光下沖我微笑,說:“師傅喜歡牡丹,我以後就種最漂亮的擺在師傅的窗外。”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擡眼之際,看到窗棂上方那探入窗棂的桃枝似乎又長了幾分,已經碰上了雕花窗格。
“阿蘇,将來你種一株風穿牡丹送我吧,記得取名叫驚鴻。”“好,師傅。”阿蘇在院外忙活着,幾乎都沒聽清我說的是什麽,
只随口應下。
四
我帶晴月去鄉下取泥,那種最合适培植牡丹的泥,遠在山中。晴月是不太喜歡我的,自打第一次見到我一直到如今。我也不太
喜歡她,特別是她的那雙眼睛總時時刻刻追随着阿蘇,所以我帶她獨自去了山中,留了阿蘇在府內。
“你如果不喜歡我們,為什麽要收留我們?”終于,晴月問出了這個問題。
“不,我不是不喜歡你們,是不喜歡你。”我平靜微笑着回答。“你……你……”晴月氣紅了一張小臉,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
“你知不知道我是……”
對于晴月的諷刺指責,我沒有回應,只是微微一笑,吩咐趕車的下人小心山路。
半日後回府,不過才是我坐下喝茶的工夫,阿蘇來向我請罪,得體而周全地表示已經得知晴月對我的無禮,希望能夠得到我的寬恕。
“無事,我不曾放在心上。”我在銅盆中淨手,邊接過傭人遞上的毛巾拭手邊笑着回答,略作停頓後,接道:“你帶句話給晴月,若她想跟在你身邊,就要學會忍耐,別壞事。”
盡管我已經出言原諒晴月,但阿蘇有着自己的固執,當日傍晚他與晴月沒來與我一起用餐,傭人告訴我,阿蘇自從我房內離開後即去了花苑的石徑道上跪着思過。
“晴月呢?”我邊吃着茶邊問。“阿蘇去了不一會兒,她也跟着去了,就跪在旁邊陪着。”
我放下茶水,淡淡地嗯了一聲,揮手示意傭人退下,走到桌案後開始撰寫一份文冊。
因為我的缺席,笙小姐竟真的将自己的堂會給推延了一日,雖然自我接手家業,成為一家之主後越發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但這次我再不好推辭。
我帶阿蘇去看笙小姐的堂會,坐在最好的位置,看着臺上的恩怨情仇。今日的戲是我最愛的一出,也是笙小姐成名的那曲《牡丹亭》,婉轉绮麗的愛情故事,最後歡喜的大團圓結局,當末戲所有人都起身鼓掌時,我卻不知怎麽的就呆呆愣坐在那裏,直到阿蘇遞與我一方絲帕,輕喚我師傅,我才悵然回神,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笙小姐出來謝場,于高臺之上看着我和阿蘇,沖我微微颔首示意,
燈光之下眼中竟似有激動的淚意。“師傅,這麽美的故事,所有人都笑了,為什麽你卻哭了?”回
去的路上阿蘇這樣詢問。
“不知道呢。”我習慣地笑了笑回答,拉了拉攏在旗袍外的白色毛絨披肩,不緊不慢地繼續朝前走。
阿蘇淺抿着唇,似乎是在思考猶豫什麽,忽然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讓我前行的高跟鞋聲戛然止住。
我停下步伐,側轉過身來看阿蘇,他的臉上是漸緋的紅色,局促而緊張地不敢看我的眼睛,卻又倔強地想要直視我,道:“師傅,其實你明明知道那日孫副官追尋查找的賊就是我與晴月,為何還要收留我們?”
“有很多事情,是沒有理由的,就像剛才的戲,明明所有人都在笑,我卻流了眼淚。”
“從未有人對我如此之好,師傅……其實我想留下來,只要師傅你一句話,我會永遠陪着師傅,永遠是樓氏花坊的人。”
“那晴月呢?”我笑問。“晴月……她……她只是……”
阿蘇的不安我看得如此真切,我微笑着伸手,撫上他白皙的面頰,仔細審視着這般玉般的面容,不過才在我身邊待了幾個月而已,他不知何時竟已經比我高出了大半個頭,我竟要仰頭才能看清他。
“她放肆而桀骜,即便是對我也毫不收斂,但唯有對你,只有對你她能收斂所有的個性,聽從你的安排,甚至為你向我低頭認錯。青梅竹馬,花樣年華,她是配得上你,也能與你相配的人。”
阿蘇最終伸手擁抱了我,我笑着将下巴支在他的肩頭,如一個長者一般輕輕拍了拍,看到街尾的地方晴月提着燈籠立在那裏,我笑了笑,順勢挽了阿蘇的胳膊攜他繼續向着街巷離開。
五
又是一個江山微雨日,窗口的桃枝已伸入了室內,一枝桃花炙炙開于窗棂之上。
屋外,阿蘇如過去的半月一樣,又捧來了一盆新培的牡丹放于我窗外桃杏樹下的空地上。
“還差一盆牡丹就要擺滿了。”晴月立在窗外開口,語氣恭敬。自從山中取泥回來,她對我多了許多畏懼,但我看得出目光裏對我的不喜歡只增不減。
我應了聲,繼續寫着筆下的文冊。
孫副官在正午時候過府來,我放下筆,與他在書房外院會面喝茶。“鄙人着實喜愛這牡丹之色,此生無他願望,只願能一見鳳穿牡
丹的仙姿,只要坊主肯點頭,以後這天下第一花坊的名號,就是樓氏花坊的。”
我微垂着眼睫,信手以茶蓋拭着茶盞內的茶葉,笑了笑說:“風穿牡丹乃是花氏一門的不傳之藝……”
“花氏滅門,你樓氏花坊獨大,花家的現在也全都是你的,不是你種不出,而是你不肯。”
我擡首,對于已經有些愠怒的孫副官微笑,不置可否。
孫副官起身,拂袖而去,身側桌案上的茶盞落地粉碎,茶水濺落到我的鞋面上。
阿蘇從回廊後轉出來,隔着重重回廊看我,我沒有多少意外,只是繼續閑閑地喝着手中的茶。
“師傅是真的種不出風穿牡丹嗎?”阿蘇緩步上前,立在回廊一側詢問。
“嗯,也許吧。”我笑笑。
“阿蘇,時辰快到了……”晴月在對面的回廊喚阿蘇,似乎在等待催促。
“師傅,若你願意,我想一直留在樓氏花坊,将來繼承你……”“不必了。”我打斷阿蘇,笑着看着他,說:“我是個自私的人,
不會與人分享我的技藝,你也不例外。其實,你自己應該也看出來了,這些日子以來,我根本沒有教過你任何樓氏的技藝。我收留你,不過是一時的興趣,沖着你這年輕俊朗的容貌而已……”
阿蘇是失望的,我可以從他明亮的眼睛裏看得一清二楚,他沖我行禮,彎下腰身替我拭去了鞋尖上的茶葉,然後退後離去,轉身消失在陽光映照的回廊之下。
六
入夜,在一個殘憶舊夢中,我聽到了傭人驚慌而來的腳步聲,随後門被拍響。
“不好了,府裏遇賊了。”“哦。”我懶閑地應過一聲,翻身繼續睡去。
阿蘇和晴月離開了,還有我所撰寫的,自己這些年來收集研究關于當年花氏一族牡丹培植的書冊。
傭人叨念着可惜,替我可惜真心付流水,養了白眼狼,竟然這樣狠心地偷走了我畢生的心血。我不置可否,只是不緊不慢地令人将那被翻亂的書房收拾好,勿要把屋外院子裏樹下的牡丹給弄折了,數一數,最終還是差了一盆。
當街上開始紛紛傳聞,花氏一族遺孤回歸,在北方重立門戶意欲重振門庭時,我正在與笙小姐在街邊的茶鋪裏閑聊着喝蓋碗茶,嗑瓜子。
傭人遲疑猶豫地送上一份從北地送來的日報,報上是白衣長衫的男子立于花苑之中,旁邊立着他的新婚太太,旁邊的文字寫明,男子的太太姓孫,名晴月,乃是如今天下有名的軍統孫副官之女。
“孫副官原本是不太喜歡這個女婿的,只是那小姐喜歡的緊,還跟着從家裏逃了出來一路追随着到了江南一趟,到後來證明這男子是花氏一門之後,重振了花家門庭,這才能成婚……”身後一桌婦人如此說着。
孫副官當日搜尋的盜玉之賊,原來是盜的不是玉器,而是他掌上明珠碧玉般的女兒。
“你聽到沒有?”我側看向笙小姐。
笙小姐聽見了,并且我相信她定是聽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以至于我詢問她的時候她恍若未聞,只是靜靜地維持着一個動作坐在那裏,安靜平和,眼角漸漸有淚,悄無聲息地滾落。
我起身,付了茶錢,伸出手到笙小姐面前,她卻沒像從前一樣親昵地挽上來,我也并未多計較,只是笑了笑,然後獨自離開茶寮。
七
清晨,我正在院內已經開始凋落花瓣的樹下用着早膳時,有身着墨綠色軍裝的人自門庭外魚貫進來,向我出示了一份公文,請我過去一趟。
“哦,知道了。”我笑了笑,平靜如常地起身拭了拭身上的落花,随那些來人出府離開。
孫副官在他的辦公室見我,将一紙契約推到我面前,說:“我給過你機會,本想讓你繼續獨大天下,可你太不識擡舉了,那麽我就只能另做選擇,既然花氏後人已是我的女婿,那麽你這些年從花氏那裏
得到的,如今都得全部還回來。”
我舉筆,簽下那契約,笑着轉身離開。
笙小姐來看我,主動讓她陪着我去花苑閑逛,在當日阿蘇曾擺弄花盆的架子前,她修長白皙的手指在上面輕輕敲擊着,說:“當年就是這裏,你第一次看見了他吧。”
十七年前,彼時我還只是年方十歲的孩子,我第一次随姐姐來到這所花苑,就是在這處回廊下,看到當時的花家長公子文華一身白衣長衫在這裏擺弄一盆牡丹。
那日的陽光很好,斜斜地打下來落到他的身上,讓他周身渡上白色光潤,當時他轉身沖我們露出溫和微笑時,那身後的滿苑牡丹都像是被比了下去。
“阿笙。”文華輕喚,而後有青春嬌豔的俏麗女子從滿架的牡丹後面轉了出來,那時的她年方十七,沒有如今江南第一名伶的聲望,卻有着如玉般的容顏,花一樣的青春姿色,與文華站在一起,堪稱連璧。
沒錯,笙小姐就是當年的阿笙,那個被文華愛戀着的女子,也是我的姐姐,樓氏一族的長女。
文華與姐姐是在湖舫上聽《牡丹亭》時遇上的,畫舫輕紗間,一見鐘情,直到有一天,家族的長者斥責着說他們的出身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
文華有自己的固執,他甚至準備不顧兩方家族的阻攔迎娶姐姐,如果不是那一場發生在花府的大火将一切打破。
那日我如往常一樣在花府玩,文華在花苑培土,答應我稍後就回來,可等到的卻是一場無情的大火,我的臉在那日留下永遠的疤痕。
懷着對于我的愧疚,他們分開了,雙方家族像是心滿意足了一般。最終,花家的長公子文華娶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子,姐姐在那晚悄無
聲息地離開了家,再無音訊。
文華再也種不出那種盛名天下的牡丹,而樓氏與花氏對天下第一花坊之争愈演愈烈,直至文華病逝而結束,花氏一族倒下,樓氏自此獨秀。
數年後,姐姐唱着他與文華相遇時聽的那曲戲歸來,譽滿江南,但她想唱給那人聽的人,早已不在,直到……直到她遇到阿蘇。
她要我去聽的堂會,不惜任性推遲,其實要的不是我去,而是阿蘇,那個有着與他父親相似容貌的少年,她将他當作文華的影子與繼承,終于圓了自己等待十七年的夢,盡管阿蘇根本不會體會到這些,盡管這只是她一人的夢。
笙小姐不再唱堂會,搬來花府與我共住,換了陳年的舊衣,時常坐在花樹下或是花苑內發着呆。但是,這并不代表她不快樂,相反的,她比從前快樂多了,經常兀自地對着那些安靜的牡丹微笑,笑着笑着就會伏袖而眠,而且睡得越來越多。
午後,陽光不錯,笙小姐躺在陽光映照的花苑內的搖椅上打着盹,我走近她,陪她立了許久,直到她開口。
“其實當初阿蘇帶着孫晴月來江南,并不是孫副官設計了這些事,而是我,是我讓他穿一身白衫出現在你面前,我知道你會收留他。孫副官其實是不喜歡阿蘇的,他本想着只要你肯與他合作,阿蘇就永無出頭之日,可惜你拒絕了,他才只能應了自己的女兒将計就計。在你收留阿蘇後與他做了交易,若他能拿回花氏所有的技藝真傳,他就幫他重振門楣,将心愛的女兒嫁給他。”
說完,略略停頓,笙小姐側過頭來看着我,笑着說:“其實你早知道了,是嗎?”
我安靜地點點頭。
“當年是我推卸了作為長女應擔負的責任,而後來又是因為自己的愛情而再一次地違背了我的良心。妹妹,你應該恨我的。”笙小姐嘆息着閉眼睛輕輕搖晃椅子,眼角是細淚輕垂。
“因為我愛一個人,再後來,我愛着他的一切,我替他完成着他的生命,做着他不能做到的事。比如,我看着他的孩子長大成人,展翅高飛,在合适的年紀娶一個愛他的女子,幸福美滿地成家立業,尋回他的姓氏所賦予的榮耀……為此不惜變成了一個壞姐姐……”笙小姐如夢呓般絮叨着,聲音漸漸地弱下去,搭在身上的毛毯慢慢滑下去,伸出枯瘦的手來握住我垂在身側的手腕,我順着她的意思附身到她面前,聽到她最後的一句話。
“我想……我也許只是太孤獨……”
姐姐的手滑落下去,從我手背帶過一些溫度,然後又全都消失在空氣裏。
我立于陽光明媚的花苑內,看着滿院牡丹中安詳微笑閉眼的姐姐,她最終選擇了與文華一樣,在這一片盛開着各色牡丹的花苑內告別世界。
撿起垂落在她腳下的毯子,蓋到她的身上,輕吻她的額際。“無事,我從未怪你,姐姐,我原諒你。”我微笑。
她只是太孤獨了,愛一個人愛到太孤獨而已,我的姐姐。
八
再次見到阿蘇已經是三年後,那時他已是名滿天下的花氏花坊的主人。他不負衆望恢複了他父親昔日的一門榮耀,重回江南。
花氏重奪江南之地,我的樓氏花坊不得不退回北地。臨行前一日,我收到一張拜帖,是阿蘇讓人送來的,想見我一面。
我将帖子還與來人,表示不見,而阿蘇一如當年般執着,在我的府外立了整整一夜,直至天明才于濃霧中離去。
晴月來見我,卻再無當年的張揚放肆。“當初我在與你去鄉下采泥時沖你發脾氣,就在沖動之下将我的
家世和阿蘇的身份都說出來了,你為什麽後來還要一直不說穿,像是什麽都不知道一樣,讓阿蘇把東西偷走,然後被我的父親奪走一切?”
“不知道呢。”我笑笑,然後接道:“不過,不論是何種原因,今生我不會再見他,所以答案也不再重要,花樓兩家,如今又是共争天下,我們只會是對手。”
晴月啞然,支吾着最終轉身離去。
又是一日江山微雨,我于煙雨之中離開江南北去,傭人立在船頭說岸邊似乎有白衣長衫的人在望着我們,我嗯了一聲,側過頭去攏了攏身上的輕裘,依枕瞌目。
九
花氏花坊重振,但失望的是,并沒有鳳穿牡丹再問世人間,那種曾讓文華名滿天下的花沒能出現,樓花兩家就這樣繼續一北一南僵持着,如當年一樣共争第一。
直到,民國四十七年的第一場雪落下時,一個有着年輕容顏的男子捧一盆純白的風穿牡丹來到我的面前。
“樓師傅,這是家父生前所植的最後一盆牡丹,名叫驚鴻,以花
氏家族之名贈與樓坊主。其實家父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種出此種牡丹,卻從來對外保密。”
傍晚,擁衣躺于窗前的搖椅上,望着窗臺那株鳳穿牡丹,我感覺到了疲倦,讓傭人先行離去。
“真不明白,坊主一手讓花氏重振和自己争天下,到頭來就是圖這樣一盆牡丹……”傭人小聲怨念着悄然關門離去,我淺笑着睡去。
“因為我愛一個人,後來,我愛着他的一切,我替他完成着他的生命,做着他不能做到的事,比如,我看着他的孩子長大成人,展翅高飛,在合适的年紀娶一個愛他的女子,幸福美滿地成家立業,尋回他的姓氏所賦予的榮耀……”
“我想……我也許只是太孤獨……”夢呓般絮叨着姐姐當年的話,我微彎唇角,卻有淚水悄無聲息湛入枕中。
就像當年看戲臺上的《牡丹亭》那樣,在姐姐與文華的故事裏,我依舊只是局外人,但我看着別人的故事,卻流下了自己的淚,盡管自己并不是戲中人,盡管沒有人會在意。
我想,也許我只是太孤獨吧。我想,也許我只是不想那麽孤獨地當個局外人,只是想能有人與我有一些關聯,是什麽都好……
那一日,我第一次站在文華的花苑中,見到那長衫白衣的男子于陽光之中,帶着一身耀眼光華微笑着轉身。
“你叫什麽名字?”“我,樓氏花坊驚鴻,樓驚鴻。”
“好名字,以後我會種一盆最漂亮的鳳穿牡丹給你,就取名叫驚鴻,但你就要幫我和你姐姐守住我們的秘密,守護我們好不好。”
“好!我會一直守護你們的!”
我做到了,盡管沒有人知道,除了自己,沒有人在意。
風息雪停,靜于天地,花開花凋,驚鴻于無痕,無人知曉的心事,無聲泯滅
美貌,忌妒,欲望,是殺死一個女人最好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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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沒關系。”美人兒邪魅一笑:“我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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