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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然一瞧, 章爵也竟似什麽殺神,通身萦繞幾分兇氣。
他卻溫聲說道:“這便是小衛侯要的人?”
扶丹說了一聲是,卻不免警鈴大作。劍士的直覺十分敏銳, 譬如此刻,他便覺得章爵現身于此處絕不是什麽意外,反倒顯得蓄意如此。
扶丹便想到謝五娘子, 暗暗猜測章爵說不定是便是尾随謝冰柔而來。扶丹面上不露什麽端倪, 心裏卻禁不住吐槽章爵無禮。
他心裏吐槽,面上卻客氣說道:“正是如此。”
那兇徒尚剩一口氣, 使得章爵這般行徑倒不像是殺人滅口。
此人當街行兇,就這麽被扯出來。
扶丹斬斷箭尾,拔出那兇徒肩頭之箭, 恭敬送至衛玄跟前。
衛玄撩其簾子瞧了瞧, 輕輕嗯了一聲,此人正是方才行刺謝冰柔的人。
謝冰柔不過是個區區女娘,可也許這個女娘實在是太過于招搖,故而竟因此惹來了災禍。
扶丹這樣做時, 章爵目光則漫不經心落去別處, 自然便落在了謝冰柔身上。
衛玄方才那一箭射去,接着便擦過了謝冰柔的鬓發,然後便使謝冰柔頭發散開, 謝冰柔幹脆将自己頭發解下來。
章爵瞧她有些生自己的氣,那女娘淡淡的瞧了自己一眼,旋即謝冰柔便透出了幾分惱意。
章爵心裏也冷冷哼了一聲,愈發覺得謝冰柔不知好歹, 又十分愛計較。
謝冰柔一向是溫文爾雅的性子,哪怕懼怕衛玄已久, 人前也竭力不露出什麽不喜。且她縱然見着謝濟懷那樣的人,也極少形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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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怎的,她對着章爵時,倒總容易露出嗔色。
大約她初遇章爵時,便隐隐覺出兩人性子不是很合得來。
扶丹人前總是懶洋洋溫煦之态,如今行事可不含糊。他五指張開,然後狠狠一扯,使其頭顱後仰。
扶丹嗓音裏亦頓添了幾許涼意,緩緩說道:“是誰讓你來京中逞兇,甚至要行刺謝五娘子?”
他這樣說時,那兇徒戴在臉上的鎏金銅面具便掉下來,露出了一張粗犷的中年男子面孔,大約是殺的人多了,其人滿面皆是悍意。
對方眼珠子瞪得大大,嘴唇上下颠動,惹得胡須也是一抖一抖。他驀然咳嗽了一聲,頓時噴出一口黑血。那黑色血污之中還有一塊肉,正是他生生咬下來一截舌頭。
對方分明先服毒,又恐服毒之後為人所救,還将自己一截舌頭咬下來。扶丹眉頭輕輕一皺,他手掌一松,那人身軀便不由得軟軟倒落。
只看這般情形,對方大約是特意豢養的死士,縱然任務不成,也要自裁身亡。
章爵怔怔瞧着,也不知曉在想什麽,耳邊卻聽着謝冰柔輕柔說道:“章司馬,你抓來之人,怎麽便這樣死了?”
章爵大怒,面含忿色,不覺望向謝冰柔,眼底更有異光吐露。
謝冰柔這個人當真是不知好歹,分明是刻意挑起自己怒意,且與自己過不去。
她也不知吃什麽長大的,當真是這般可厭。
章爵盯着謝冰柔,嗓音冷冰冰陰陽怪氣:“謝五娘子,怎麽說我也是替你抓住這欲圖行兇的兇徒,五娘子難道不應當心存感激,謝我一謝?”
謝冰柔輕輕行禮,然後再說道:“謝謝章司馬今日出手相救。”
章爵是個十分善于擺布口舌的杠精,可謝冰柔卻像是一團棉花,軟綿綿的讓章爵使不上勁兒。
所以章爵竟笑了笑,然後說道:“既有小衛侯在此,那我便不湊這個熱鬧。”
雖是盛怒之下,章爵仍向衛玄行過禮,方才離開。
那兇徒慘死,衛玄也只不過是輕輕一挑眉頭,并未顯得十分動容。
他放下車簾,說了一聲走吧,馬車便緩緩行駛,而謝冰柔也策馬跟上。
此時此刻,扶丹也忍不住暗暗打量謝冰柔。
扶丹身為衛玄身邊劍技高手,随衛玄已有足足五載。
小衛侯天生劍骨,可以說是個習武天才。那年衛玄不過十五,成名已久的扶丹卻是敗于衛玄劍下。
別人好奇扶丹為何會在衛玄手下做事,這便是其中一個原因。
其實當年扶丹有意尋個輕松度日的差事,機緣巧合下尋上了衛玄。彼時衛玄提出要跟扶丹比一比,那扶丹也比較糾結,想着自己要不要刻意輸一輸。畢竟誰也不想得罪未來主君。他原本糾結二人差距太遠,而自己放水放得像海也不怎麽好看,誰曾向衛玄竟當真贏了他。
那年衛玄只有十五歲,可世間本就有天才存在的。不過衛玄也說,是因自己有所顧忌,出招時不免有些遲疑,若是生死相博,恐怕便是另外一番光景。
那少年郎縱然贏了自己,也從來沒向旁人炫耀過。衛玄未曾向別人提及此事,那麽他跟扶丹比武的動機便顯得很純粹,小衛侯不過是想要證明自己的實力罷了。
也許正因如此,那少年郎方才顯得可怕。
而且別人議論衛玄,皆說衛玄心思深,衛玄并不是一個以武技見長的人。但便算是外人不甚關注之處,衛玄也力求完美,絕不願輸給旁人。
然則日中則昃,月滿則虧,這世間太多美好的物事便會因為太過于完美而惹來嫉恨。
衛玄十二歲那年,因為那場變故傷損了身子,別人都說小衛侯雖逃至京城,可卻損了根基。
故而衛玄這幾年,也漸漸不人前動武了。
但扶丹卻知小衛侯體弱不假,但每日仍習武不辍。哪怕儲君如今是依仗他的智慧,衛玄于武道也沒有絲毫的松懈。
有些人外裏看着光鮮動人,可接觸久了,也覺其不過如此。但衛玄則不同,他那樣的人,越是親近,便越會為之心驚。
這世上怎會有衛玄這樣的人,強勢、聰慧、自律,還有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鋒銳。
了解越深,便越為之心悸。
但此刻扶丹心尖也不覺浮起了一縷疑惑,那就是今日衛玄本不必出手的。
小衛侯府上蓄養了幾個劍士,數量不算多,可有時候本便是貴精不貴多。
小衛侯已經極少出手,可今日卻為了這位謝五娘子破例。
若不是衛玄挽弓射箭,哪怕這謝五娘子當真十分機巧,只恐也會惹些苦頭吃。
謝冰柔很美,哪怕扶丹沉迷于劍道,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女娘有一種妍若春花,明媚鮮潤的動人之處。
但這樣子的動人,大約也不足以打動小衛侯這樣的怪物。
扶丹覺得這其中必有一個原因,但作為一個侍衛,哪怕他劍術再精妙,這也不是他工作範圍之內。
但扶丹身而為人,難得有些好奇心。
他見謝冰柔發髻被利箭所亂,謝冰柔人在馬上,幹脆解開發冠,任由頭發紛紛冉冉吹落。
然後謝冰柔才取出一條緞帶,替自己将頭發挽起。
這樣處置雖有些粗陋,但也沒有披頭散發那麽難看了。
扶丹忍不住想,這謝五娘子倒是個極利落的人。
看着她慢條斯理的做這麽些事,這馬上的女娘倒透出了些別樣的風情。
春日草長莺飛,正是那春情橫生,令人心折之際。
謝家的這朵花倒确實生得漂亮極了。
自始至終,衛玄的馬車倒是緩緩行駛,不離謝冰柔太遠。那此刻已經死了一個人,大約也不會有第二個繼續來騷擾謝冰柔。
直到謝冰柔到了謝府,她方才下了馬,又向着衛玄道謝。
衛玄人在馬車之上,也只輕輕嗯了一聲。
衛侯态度雖然疏離,可這麽一路護送,倒似透出了幾分溫情在。
可謝冰柔卻是心頭微悸。
昨日自己入辟曹,見到衛玄時,那時衛玄正在擺弄手裏的一片面具。
謝冰柔博聞強記,自然不會忘了,更何況彼時謝冰柔還覺得那片面具邪性,忍不住多看兩眼。
她覺得衛侯也應該沒忘。
既然如此,衛玄縱然不屑解釋,也應該想跟自己說幾句。
但衛玄似乎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謝冰柔也忍不住低聲說道:“今日有勞衛侯,冰柔方才留了一命。”
馬車裏衛玄卻說道:“以謝五娘子手段,未必需要我來相救。”
扶丹聽不明白,只能猜測也許小衛侯并不喜歡謝冰柔跟元璧親近。
然後馬車簾子撩起,露出衛玄那蒼雪般高貴俊美面頰。
他展開手掌,握成拳。
謝冰柔似身軀微微一顫,又飛快側過頭去,旋t即又與衛玄目光相對。
謝冰柔嬌美面頰驀然生出了一片紅暈,卻什麽話也沒說出口。
兩人之間暗潮洶湧,扶丹也似有些瞧不明白了。衛玄不喜多話,這謝五娘子此時此刻也是個悶嘴葫蘆,實在是讓吃瓜路人整了個迷糊。
不過扶丹未能如願聽到瓜,架不住他會腦補,還會編故事。就好似如今,扶丹心裏也有一個繪聲繪色的故事。
謝五娘子嬌豔動人,偏又溫柔似水。這麽好的一個人,哪個不想?
那小衛侯自然也起了點心思,不過以他之秉性,大約情意也不會很深。故而小衛侯雖施之以恩,卻終究沒辦法放低身段。卻未曾想到那個元家大郎倒是柔情似水,殷切得緊。
元璧這麽卷市場行情,小衛侯自然頗為不快,心裏這般不自在,跟謝五娘子鬧別扭。
扶丹心裏這麽一盤算,竟還将故事劇情給寫出來。
當然其中真情與他所腦補的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全無相幹。
扶丹這戲精劍士腦補無數之際,衛玄已經放下車簾,又說了一聲走。
扶丹面上沒什麽起伏的表情,可心裏只覺得十分遺憾。
馬車之中,衛玄腦海裏卻浮起了方才謝冰柔散發鎮定樣子,那女娘平日裏溫沉如水,故作斯文,方才卻似有烈火之豔。
衛玄驀然心頭動了動。
他今年不過二十四,卻很久沒有這種被觸動感覺了。
這時節謝冰柔也正目送衛玄離開,她不知怎麽的面頰升起了紅暈,面上神色也是變幻不定。
直到衛玄馬車行駛得遠了些,謝冰柔方才收回了自己目光。
她下了馬,低調從側門回了謝府。
然後她又遇到了謝濟懷。
謝冰柔都想吐槽謝濟懷是不是刻意關注堵着她,留意自己這個五娘子的一舉一動。
也許正如沈婉蘭所說那樣,謝濟懷做賊心虛,自然是不免對謝冰柔甚為關注。
謝濟懷面上的神色顯然也并不怎麽好看,他面色微沉,此刻染上了一縷淡淡的寒意,鐵青面色似透出了幾分心裏的緊繃。
謝濟懷不覺珉緊了唇瓣,于是他面孔也似透出了幾分憤怒。
謝冰柔細細瞧了瞧,心裏也下了一個評斷,那就是謝濟懷果真十分的在意。
但謝冰柔如今這副模樣落在謝濟懷眼裏何嘗不是怪異之極?
謝濟懷眼見謝冰柔着男裝,又随意用緞帶紮着頭發,看着當真是不倫不類。
而且這瞧着病恹恹的五姑母,身子骨也沒有他想象那麽差,竟似病枝沾染了春風,透出了幾分鮮潤。
謝濟懷言語裏也透出了幾分尖酸:“五姑母如今行事,倒似越發輕狂,一點不知收斂。”
謝冰柔輕輕嗯了一聲,也未打算如何搭理他。
可謝濟懷卻偏偏不依不饒,要糾纏着不放:“細細看來,五姑母也有幾分姿色,難怪小衛侯對你十分垂顧,這般愛惜,竟讓五姑母做了宮中女官。”
這言下之意,就是謝冰柔靠的并不是自己本事,而是靠自己姿色。
謝濟懷也許不過是忌憚謝冰柔,可能他心內也并不是這般認為,可他卻偏偏這樣說。
也許他本不過刻意惡心謝冰柔,因為這 世間女子多少會在意名節的。
于是那些言語裏的無禮,總是令人極難招架。
這不過是攻擊謝冰柔的一種手段,一些性子烈的女娘怕是會因氣堵心,憤恨不已,進而失态。
可謝冰柔卻是若有所思瞧了謝濟懷一眼,她驀然笑了一下:“濟懷,你如何知曉衛侯今日親自送我回謝府?”
謝濟懷驀然一怔!他面頰褪去了血色,不由得蒼白一片。
謝冰柔回府時,是見着有人探頭探腦。任何地方就是如此,這人一多,就不免會有些無聊之輩。
謝濟懷只不過沒有來得及打聽,可他稍後便會聽到這件事。
而謝濟懷內心并不覺得謝冰柔會和衛玄有什麽私情的,所以方才放肆大膽的侮辱。衛玄高冷,可能話都不曾跟謝冰柔多說兩句。
他覺得謝冰柔一個女娘,哪怕被這般羞辱了,總不能四處嚷嚷,讓謠言擴大化。
但謝冰柔卻不走尋常路線,她若有所思:“既然你有如此猜測,那不如我去和衛侯說一說,也使他行事有些分寸,免得落人口舌。”
謝濟懷厲聲:“你胡言亂語,你怎麽能在小衛侯跟前說這些,他怎麽耐煩聽你說話。”
謝冰柔言語柔柔:“因為你是為了他好,我自然要讓他知曉。”
謝濟懷面頰似浸染了幾分怒色,想要呵斥一二。
可話到唇邊,卻化作軟語:“五姑母,我不過是随口說說罷了。”
他那性子倒是跟沈婉蘭說的一樣,畏惡而欺善,不是什麽很好的性子。
但謝冰柔卻偏生沒有人前的好性子:“我性子雖然和善,可有時候偏卻不會饒恕別人。”
謝濟懷面頰似又凝結亟待迸發的怒意,卻又似生生忍耐下來。
謝冰柔知他必定會前去打聽,是否當真是衛玄送自己回府。
謝冰柔沒搭理謝濟懷,如此走開。而她面上看着好似不在意謝濟懷樣兒,其實一直暗暗觀察謝濟懷這個便宜侄兒。
其實就像謝濟懷所認為那樣,她怎麽會去衛玄跟前說那些無聊話。
衛玄看着就是整日裏有許多事要做的那種人,謝冰柔跟他所說每一句話都要小心斟酌,可謂小心翼翼。
這樣的心思下,謝冰柔又怎敢在衛玄跟前說這些。
但謝濟懷卻很謹慎。
想到了這兒,謝冰柔伸出了手指,這樣輕輕捋過一縷發絲在耳後。
她是刻意激怒謝濟懷的,不但是激怒謝濟懷,她還故意要吓一吓。
謝濟懷已如驚弓之鳥,如今謝冰柔更是要讓他恐懼。
一個如若恐懼,方才會犯錯。所以謝冰柔也不介意借衛玄聲勢給謝濟懷一絲壓力。
這時候沈婉蘭已經匆匆掠來,現在她跟謝冰柔站同一陣線,許多事情是一起策劃的。
沈婉蘭握着謝冰柔的手,謝冰柔的手掌還是那般冰涼,不過沈婉蘭似也已經習慣了。
她不覺低聲細語:“冰柔,大夫人要見你。”
謝冰柔也輕輕點點頭,她本來也要見溫蓉。
謝濟懷已經受了驚了,而謝冰柔則要再添一把火。
謝冰柔到底才回謝府,對謝府上下也不是很熟,所謂根基,那自然是沒有的。
可沈婉蘭呆在謝氏也有十年,又不是個沒城府的人,自然也窺得一些私隐。
就好似溫蓉身邊的婢子玉芙,其實是向着謝濟懷的。
玉芙是程妪孫女,本應當是大夫人身邊的自己人。不過少女懷春,謝濟懷不但是個主子,樣貌也算得上英挺,玉芙也有些喜他。
她想着能做謝濟懷小婦,心裏對謝濟懷也有些情意,可能這其中還有秦玉纨的引誘。于是大夫人身邊有什麽消息,玉芙也是會透出來一些。
本來這件事情藏得也很隐秘,可沈婉蘭也是個心思深的,自然也窺出了幾分端倪。
如今沈婉蘭向謝冰柔主動投誠,顯出她要堅定不移的站在謝冰柔這一邊,自然也會跟謝冰柔分享一些有趣的小秘密。
于是玉芙那點兒小心思便傳到了謝冰柔的耳朵裏。
沈婉蘭也忍不住悄悄打量謝冰柔。謝冰柔容色寧定,眼裏流淌一縷專注,那模樣倒透出了幾分認真。
沈婉蘭也知曉謝冰柔定是有什麽計劃,不過她是個聰明人,也并沒有問出口。沈婉蘭是個玲珑心肝之人,也知曉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
不過沈婉蘭雖沒有問,心裏卻忍不住猜了猜。
謝冰柔并不是無聊的性子,那麽五娘子在謝家搞這麽些個小動作,自然是為了針對謝濟懷。
眼見謝冰柔不過短短幾日,就成為宮中女官,那沈婉蘭對她的本事也是信服得緊。
想到謝冰柔的能耐,沈婉蘭心底也不覺湧動縷縷興奮。
沈婉蘭想到當年是父親将自己推出去,以此換取謝冰柔的安全。當年她什麽都不懂,別人卻說她跟謝冰柔情深意重。可實則她根本沒見過謝冰柔,也不能因旁人的只言片語對謝冰柔生出什麽感情。
但現在,沈婉蘭對謝冰柔也生出了一縷畏服感。
她盯着謝冰柔沉潤的面孔,忽而想如若自己得脫厄運,以後的歲月裏也無妨長長久久做出姐妹情深的樣子。
五娘子這麽有本事,應該也不介意名聲再好一些,跟自己譜寫一段有始有終的t美好佳話。
沈婉蘭心裏浮起這個念頭時,耳邊卻聽着謝冰柔說道:“婉蘭,如今阿韶亡故,我一時之間也挑不到什麽可用的婢子,想借你阿萱幾日,也好照拂青缇。”
這不過是一樁小事,沈婉蘭如今正想順謝冰柔之意,自然順口應承,沒有不願的意思。
然後謝冰柔便去見溫蓉。
溫蓉這個謝府大夫人如今心內也有些忐忑,之前她也是憐惜謝冰柔,故而松了口,又讓謝令華幫襯一二。但溫蓉素來也是個循規蹈矩的,于是心下總不免生出不安。
謝冰柔是晚輩,可是也能将溫蓉那些個糾結的心思猜出幾分。
故而謝冰柔言語裏先釋溫蓉之急,只說自己不過借去替衛玄驗屍,并不沾染宮中其他事務,跟侍奉在皇後跟前的女官大不相同。
溫蓉聽到了此處,嗓音裏也透出了惋惜,只說倒是幸苦了五娘子了。
但謝冰柔卻注意到溫蓉暗暗松了口氣。
這貴女湊至皇後跟前,做事方才更易被看見,也更易得到升遷。
但謝家到底底蘊淺薄了些,家裏也沒個長輩指點引導。謝冰柔年紀又輕,或許就容易生出禍事。
如今謝冰柔是遠離宮鬥,而且還成了專業技術性人才,那安全系數就高了許多。
故而溫蓉口裏說惋惜,心裏其實十分慶幸。但她又怕謝冰柔多想,也沒好将擔心說出來。
大夫人雖然不說,可謝冰柔也猜到了幾分。
然後溫蓉便問及謝冰柔今日究竟發生何事?
謝冰柔今日回謝府時有些狼狽,這謝府上下又不是沒長眼珠子,自然是有人看見了。
還是溫蓉跟前婢子玉芙說及此事,又說五娘子近來歸家似總會出些意外。
這上一次,謝冰柔是一身泥水回家,這次又散了頭發。
謝冰柔也沒打算隐瞞:“今日冰柔前去石府問話,可歸來時候卻遇到襲擊,險些被人殺死。若非有貴人相救,冰柔怕是不能回來。”
溫蓉果然玉容失色,大為震驚。
她本來還覺得謝冰柔當個技術工種安全一點,沒想到朗朗乾坤,這太平已久的胤都居然也發生了這樣的事,溫蓉都覺得不可置信起來。
溫蓉也沒想到謝冰柔經歷此事,仍是一如既往的溫婉從容。
謝冰柔倒是沉得住氣,将能講的都給溫蓉講了講。
大夫人雖然嚴肅拘謹,但對謝雲昭留下的兩個孤女倒是有幾分愛惜心思的。更何況謝令華這個冤種大兄對她的幫襯也是不少,謝冰柔心裏也是感激的。
溫蓉初時皺着眉頭,待聽聞那兇徒被章爵斬殺,方才眉頭略松。
“那如此說來,追殺你的兇徒已然殒身,而他很有可能便是殺害京中貴女的兇手。”
謝冰柔搖頭:“也不盡然,那人也許不過是真兇一個屬下。種種跡象表明那真兇出身尊貴,身份不俗,更能誘得一些出身尊貴的年輕女娘和他單獨相處,絕不是個鮮有人認識的粗鄙武夫。”
謝冰柔默默想,更何況第三名死者林雪瑛從屍斑上可窺曾遭人死後移屍,那時謝冰柔便猜測兇手私底下有一個副手。
而這個副手不過是個聽人指揮,未曾深度參與殺人的工具人。
而這個工具人今日就被章爵一劍刺死。
想到這位章司馬,謝冰柔心裏就生惱。
溫蓉聞言,內心驟然升起一縷寒意,她喃喃說道:“既然那人已經盯上五娘子,那你之處境豈非十分危險?”
有些話語已到了溫蓉唇邊,卻又讓溫蓉生生咽下去,她畢竟是難以啓齒的。她想謝冰柔還不如辭去這個差使,免得繼續招人追殺。可那兇徒既如此狠辣,恐怕五娘子就算就此罷手,也難逃此等糾纏。
她耳邊卻聽着謝冰柔說道:“其實今日要殺我的那個武夫,我已經知曉他是誰。”
溫蓉再次一震!
謝冰柔注意到震驚的人可不止溫蓉一個,當自己如此言語時,屏風後悄悄躲藏的一道身影也不覺微微一顫。
她知曉那藏于屏風之後的人正是溫蓉貼身的婢子玉芙。
玉芙被謝濟懷所誘,一心想成為謝濟懷的小婦。
人家特意在溫蓉跟前添油加醋說自己回來得狼狽,鬧得溫蓉心神不寧。等溫蓉喚謝冰柔問詢時,玉芙便躲至一側偷聽,以方便一五一十向謝濟懷回禀。
不過謝冰柔當然沒有說破,有些話她本便要說給旁人聽。
她緩緩說道:“那日我去梧侯府驗屍,曾見過此人一面,他是梧侯薛重光的侍衛,看着像是倚重之人。”
有些事情看破不說破,那日在梧侯府,謝冰柔自然也留意到素娥脖子上勒傷。不過素娥顯然不欲張揚此事,謝冰柔也不必将此事點透。
如若是元儀華虐待妾室,以薛留良的性子怕還不鬧起來?可薛留良沒吭聲,說明虐待素娥的不是薛留良,就是薛重光。
那時滿屋子的人皆看到素娥脖子上傷痕,不過大家皆心照不宣,竟無一人吭聲。
謝冰柔雖也未說什麽,卻刻意多留意了薛家父子,當然也窺見了薛重光身後幾個兇神惡煞的侍衛。
那幾人分明出自軍中,身上有一股子兇煞之氣,偏生又沉默寡言。謝冰柔留了心,便将這幾人樣子給記下來。
溫蓉聞言卻是大駭,不覺結結巴巴:“此事竟與梧侯府有關?”
謝冰柔輕聲說道:“我當時便認出那人是薛府侍衛,可卻并未說什麽。大伯母,我心中有數,若無确鑿證據,有些話我本不應多說。”
溫蓉低低說了聲是,可她也不覺微微恍惚。
好半天,她才說道:“冰柔,那依你之見,此事與梧侯府可真有幹系?”
事關重大,哪怕溫蓉不知曉另有人偷聽,也不覺壓低了嗓音。
謝冰柔輕輕說道:“想來大伯母也聽說過薛家的妻妾之争,說是妻妾之争,不過是薛留良擡舉個小婦跟元儀華過不去罷了。薛家想與元家聯姻,可這樁婚事卻并不是薛留良的心意,那麽薛留良自然會覺得委屈。至始至終,他都想跟自己妻子計較。”
“可我瞧阖府上下,是沒誰在意薛留良那些別扭。偏偏死去的那些女娘,又皆是性子十分強勢之人。可惜呀,我卻沒有什麽真憑實據,我為了謝家,自然也不敢妄言。”
溫蓉點點頭,心忖五娘子終究還是知曉謹慎的。
謝冰柔輕輕嘆息一聲:“我若有什麽真憑實據,便能指證薛留良,破了這樁案子。可我終究沒什麽更确鑿的證據,我瞧還是行事謹慎些,不可有那些非分之想。”
那話玉芙聽到了,謝冰柔也相信會很快傳到謝濟懷的耳中。
想到阿韶少了的那枚發釵,謝冰柔眼底亦流轉一縷精光。
她已經瘋狂暗示了,謝濟懷那樣的人會怎麽想呢?如若能破這樁案子,謝濟懷必定能揚名京城,扶搖而上,迎來許多的機會和光環。
謝濟懷是個汲汲于名利的人,會無動于衷嗎?若他要搏一搏富貴,那自然需要拿出一些證明薛留良是兇手的證據。
所謂富貴險中求,也不知謝濟懷有沒有這個膽子去求一求。
但溫蓉卻對謝冰柔這穩妥處置方式十分滿意,不覺稱贊:“你倒是沉着以應,事事求穩,不出這個風頭。在小衛侯手下做事,我瞧這樣極好。”
眼見謝冰柔處事妥帖,溫蓉也稍稍放下心。
謝冰柔也顯得柔順且平和起來,且點頭附和溫蓉:“是!如若衛侯要查,要查出薛府侍衛真實身份也不難。那麽或遲或早,便能尋出薛留良是殺人兇手。可若小衛侯查不到,那麽我也是縱然盡力卻無能為力。”
說到了此處,謝冰柔驀然也輕輕的嘆了口氣,面頰透出了幾分沮喪之色。
溫蓉頓時不覺生出了幾縷憐意,她想謝冰柔一個女娘,支撐到這一步已經是十分難得了。縱然并不能尋出真相,那謝冰柔也是無愧于心。
但溫蓉這份憐意顯然是錯付了。
謝冰柔并不似溫蓉以為的那般委屈,她也不是随便會認輸的性情。而她說這麽一番話,自然也并不是為了套路溫蓉。
她要套路的是謝濟懷,這些話原本是說給謝濟懷聽的。
等玉芙将消息傳遞給謝濟懷,謝濟懷便會發覺留給自己立功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若衛玄查到了死者身份,自然會懷疑到薛留良,哪裏還有謝濟懷尋出兇手,名揚京城的機會?
謝濟懷若要立功,便要争分多秒,也沒什麽時間留給他去多思量。
謝冰柔便t是要他匆匆下決斷。
謝冰柔已給謝濟懷挖了一個坑,正等着看謝濟懷什麽時候掉進這坑裏面。
她柔順的跪坐在溫蓉跟前,像一個亟待長輩安撫的乖巧女娘。
可謝冰柔心裏卻在想,謝濟懷會上鈎嗎?
謝濟懷汲汲于名利,總覺得自己能力很行只是少了個機會,而他能力是很行的。再者謝冰柔還刻意給了謝濟懷一點點壓力,讓他比較焦慮。
謝濟懷給她造黃謠,她便幹脆暗示自己跟衛玄有一腿,反倒将謝濟懷吓個半死。他覺得自己能吹風令衛玄打壓自己,而謝濟懷自然覺得唯一機會便是自己立下大功,直接入陛下的眼,便不會再受他人掣肘。
更何況謝濟懷自憐又自負,自尊心脆弱又剛強,他不是瞧不起家中女娘,覺得自己定要依仗他這麽個男丁?可偏偏謝冰柔已謀了個女官,謝濟懷卻仍汲汲營營,一事無成。
謝濟懷必定想急不可待的證明自己。
于是謝冰柔便沉和的想,謝濟懷大概會上鈎的。
等回到了拂雪居,謝冰柔換了一身衣衫,然後取出了莺娘的那枚首飾匣子。
她取出了那枚白玉扳指,湊到鼻端嗅了嗅,那扳指上有淡淡的龍涎香氣息。謝冰柔怔怔瞧着,不覺若有所思。
章爵今日并不是湊巧來此,衛玄昨日把玩的面具跟今日兇徒所戴一個樣,至于這龍涎香,元璧身上熏的就是這個味道。
這所有的可疑裏,則必會有一個正确的答案。
這件事情當然不會這樣便了結,謝冰柔眼底也流轉一縷清光。
餌是撒下去了,卻不知曉魚什麽時候會來吃。
等到了第二日,京裏便生出了動靜。
謝冰柔昨日被行刺,謝濟懷匆匆查探,于是便認出死者乃是梧侯薛重光的侍衛吳川。廷尉府将這樁案子踢皮球一樣扔給了謝濟懷,謝濟懷竟不畏權貴,靠着這條線索強勢搜查了梧侯府。
謝濟懷在書房中搜出了死者阿韶一枚發釵,同時還從薛留良的居所搜出女子帶血的衣裙等物。如此證據确鑿,薛留良分明就是這些時日在京中作惡的兇徒。
此外薛留良的仆人也不得不承認其沉迷于五石散,精神狀态顯然很不穩定。
此事茲事體大,又在京中引起了極高的關注度,縱然梧侯身份尊貴,亦護不得自己親子。
薛留良終要壓入廷尉府中進行審問。
素娥這個小婦六神無主之際,卻也被請去元儀華那處。
之前元儀華被冤枉殺了家中庶子,也未見這位元家嫡女如何。可如今元儀華分明有些焦急,這樣輕輕皺着眉頭。
這幾日京中死去的幾個女娘有兩個身份尊貴,甚至牽涉當朝中尉,京城街頭巷尾也傳得十分玄乎,百姓們都在議論這件事。
鬧出這樣沸沸揚揚的陣仗,也絕不能靠着梧侯府的權勢将之壓下去。
薛留良涉嫌殺害的都是些年輕美貌的女娘,于是別人也會将注意力放在薛留良漂亮的妻妾之上,好奇薛留良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才使得薛留良行此等禽獸之事。
更何況之前薛留良妻妾争風之事本就鬧遍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如今許多人心裏也不免覺得薛留良可能真做出這樣的事。
素娥自不免生出了些惶恐不安,她想連自己都是如此,更何況元儀華素來重顏面,最在意這些事情。
如今元儀華傳喚,素娥也是頭也不敢擡,生恐元儀華将滿腔怒氣撒在自己身上。
但元儀華精神狀态尚屬穩定。
她大約也受了些打擊,可如今已是緩過勁兒來了。
見着素娥到來,元儀華也沉聲說道:“今日廷尉府來拿人,可我等家眷自然絕不相信是夫君所為,想來你也是這般認為。”
素娥立刻應了一聲是,可她心尖兒卻不免有些忐忑。她想到那日薛重光要勒死自己,薛留良竟默默看着,默許了這樁事。自己也跟了薛留良那麽些年,孩子也替薛留良生過了,薛留良卻如此的無情。
可能薛留良确實薄情之輩,她甚至覺得薛留良做出些殘忍之事也不足為奇。
但元儀華問及是否相信薛留良時,素娥當然會說相信。若薛留良當真被定了罪,她這個小婦還能有什麽指望?
素娥甚至覺得元儀華也是這般想。哪怕元儀華跟薛留良夫妻失和,可兩人畢竟還有一個兒子。
薛潤年紀還小,好端端的添了個聲名狼藉的阿父,豈不是可惜。
素娥一開始十分忐忑,可漸漸也明白元儀華的用意。
果然元儀華便說道:“從前梧侯府傳出那些個争風吃醋之事,鬧得可謂沸沸揚揚,然而這終究不過是誇大其詞。如今府中許多雙眼睛盯着,便要使旁人知曉這府重乃是上下一心,到底是一家人。”
素娥應了一聲是。
元儀華又道:“這樁案子鬧得沸沸揚揚,滿京城皆在議論,焉知不是有人起心陷害,存心留難?梧侯府近日裏并不安寧,便有些小人作祟,那也不足為奇。”
“不錯,府上雖搜出一些物證,可誰又親眼窺見少君殺人?少君是君侯之子,難道落獄之後還能被人上刑不成?”
“只要少君未曾認罪,那這樁案子便是一樁冤案,梧侯府上下必定也要力證少君之清白。”
素娥又答了一聲是。
只不過素娥口中雖是應承,心裏卻不由得浮起了個想法,那便是元儀華心裏是否相信薛留良是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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