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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鐘離沉默。

達達利亞更沉默。

在這片恒久不變,群山連綿,萬事萬物都完美得近乎谄媚的洞天風光之中,二人被雕花方窗圈在同處,默默無語,面面相觑。

顯然,這份沉默并不是締結契約後的心神交彙,百意相通,而是…不知道接下來如何是好的迷茫,疑惑,和尴尬。

達達利亞率先打破沉默:“是我的原因嗎?”

鐘離沒有回應,像在思忖,但神色并不輕松。

沒錯,無論如何嘗試,達達利亞始終無法成為鐘離的眷屬。為了達成契約,二人握手,抱拳,鞠躬,單膝跪地,最後連親手背,貼臉禮這種跟璃月沒什麽關系的姿勢都試過了。可無論他們兩個多虔誠,多急切,鐘離始終無法感受達達利亞的狀态,達達利亞也無法共鳴魔神力量的回應。

就好像岩水之間永遠不可融合,他們之間也注定無法存在庇護,臣服,驅使,掌控這樣的關系。過去不會,未來不會。現在更不會。

想到這裏達達利亞有點想笑,他還想試試更多離奇的姿勢,但實在是沒有力氣了。他被提瓦特驅逐許久,一直饑餓,口渴,渾身傷痛卻無法恢複,昨天又與自己全力一戰,如今已經耗盡了全部的精力。此刻若不是有洞天相助,他早就昏死在璃月的銀杏林之中,更別提在這裏和這家夥過家家似的擺造型了。

所以,達達利亞只是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解釋:“哦…可能因為我早就是冰神的眷屬了。畢竟,是女皇大人賜予了我們執行官權能…”

“不…按理說,這并不影響。因為…”鐘離否定道。他看向達達利亞,但接下來的話語有些傷人,他沉默了。

好在,達達利亞也很快明白。他只疑惑片刻,便豁然,并不氣惱:“哦,我懂。畢竟女皇大人…已經不在了。所以,你才會這樣提議嘛。”

“那接下來怎麽辦?”接着,達達利亞咳嗽兩聲:“說真的,我了解自己的狀況。如果再不做點什麽,我就要死了。所以,單從這個角度來說,我還是很想當你的手下的。”

“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難得的,鐘離揉了揉眉心,露出些許疲憊:“冷靜想來,連我也從未想過将你納為我的眷屬。所以,眼下你我雖有此舉,但并無半分實意。現實固然緊迫,可若要結為此等親密關系,沒有一顆真心,到底是天不可欺。”

“明白了,就是說,我們都只是想走個過場,定下這個關系,不過是為了實現各自的目标。但這件事情,靠的不是理智,而是情感。”說到這裏,達達利亞還是忍不住笑了,“哈哈,也沒錯。我們之間能有什麽情感呢?自璃月一別,你我就再沒見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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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來不及了。如今在洞天之內,時間雖流速與外界不同,但我也只能保你一時無虞。可若是再拖延下去……”說到這裏,鐘離再次握住達達利亞的手:“且再試一次。”

“嗯。”達達利亞勉強撐起上身,緊緊回握鐘離的手:“…呃,要不要我想點悲傷的事哭一下?這樣會不會顯得我特別感動啊…”

又是久久。

盡管二人沉默又急切地展現着友好的态度,兩只手緊而又緊地交疊在一起,虔誠得無以複加——但無論是岩印或是水印,金光還是藍光,他們之間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除了青年的額頭在不斷地冒冷汗。

達達利亞實在撐不住了,他向後靠去,閉上眼睛:“抱歉,歇一會。啊……”

鐘離收回手,為達達利亞掖好被子:“好吧。稍等片刻,我去為你換些繃帶。”

達達利亞一把握住鐘離的手腕。

但他現在也沒什麽力氣,只片刻就松開了:

“別走。你就在這裏…想辦法。換繃帶也沒有用,傷又好不了。我現在…很冷,腦袋也很沉,什麽都想不出來。”他的聲音低低地,眼睛也不願睜開,實在是累極了:“鐘離,我絕不能死。你說過…是你擅自把我攔下來的,所以,你絕對不能讓我死在這裏。”

我必須要回到天空島,我必須要戰勝那座神明——我沒有不戰而退的理由,因為我是至冬的戰士。青年想說的話還有很多,但是他實在是沒有力氣了。不過達達利亞知道鐘離一定明白這些。

忽然,達達利亞睜開眼,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他點了點下巴:

“…你,你過來。你低頭。我們…再試一次。”

鐘離看了達達利亞一會,也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他坐回床邊,俯身,片刻,便吻了過去。

接吻,的确是确立關系的一種表現。盡管博古如鐘離,也沒聽說過古今中外哪位神明收納眷屬需要以唇相抵,但若此舉能夠感天動地,便也只是以救燃眉,算不得出格。

于是,鐘離睜着眼,達達利亞也睜着眼,二人明明做着世間最為親密出格的舉動,但都沒有絲毫羞恥之意。他們只是急着确認此番舉動會得到怎樣的回應。

無論是金光還是藍光,趕緊出現吧……二人就這麽梗着脖子吻了許久,吻到兩個人嘴都覺得發麻,但只有夕陽的餘晖一點點地從窗邊褪去,很快,這一天就要過去了。

終于,鐘離緩緩起身,深吸一氣:

“還真是…天不可欺啊。”

達達利亞想說确實,又想刷牙,還想漱口,但他只是重新閉上了眼睛。

他艱難地調整呼吸。

“……沒辦法了嗎?”達達利亞聲音低低地。

“……法…”鐘離說了什麽。

達達利亞想說你大點聲我聽不見,但是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說不出話來。

生命一旦突破了生的臨界值,困倦如夜幕,疲憊如潮水,死亡便将星點的清明撚成一縷細線,推向黑色的地平線。青年明白自己不甘心,明白自己要活着,明白自己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他想要握住鐘離的手來保持清醒,但他感覺不到自己的手在哪裏,腳在哪裏。回應自己的只有恒久的沉默。

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可以死!他想說,但連這份思考也被死亡漸漸奪去。死亡就是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記得,就是再也沒有改變一切的機會,死亡就是再也無法回到天空的島嶼,沒法回到冰雪的國度,沒法回到海屑的小屋,沒法見到弟弟,妹妹,家人,朋友。

死亡就是什麽都不剩。

他不要死。他不可以死。他不能死。

鐘離一把握住了達達利亞的手。

“抱歉。”他說。

這是達達利亞在這個世界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

…………

睜開眼,閉上眼,目之所及,一片漆黑。

愈是黑暗的地方,就愈能讓人聯想到沉沒,死亡,或是深淵。提瓦特的生靈基本不會主動涉足深秘,但阿賈克斯除外。盡管,14歲的少年也不是有意要跑到那種地方,但無論如何,他的命運的确是在地心深處塗抹,改寫,扭曲了。

他至今仍記得那位孤高寡言的少女。舊日的遺忘者也好,淵薮的深罪者也罷,擁有各種稱號的劍客,在世界的盡頭,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各種殺人的技巧。盡管她的教學方式實在稱不上合理:将少年一人丢進魔窟深處求生七天也好,讓他蒙上眼睛堵住耳朵,和渾身沾毒的魔獸對峙也罷,少女似乎從不擔心他就這麽死在這裏,而顯然,少年也從未讓少女失望。

阿賈克斯忘記有沒有問過師父,為什麽要教他這些;而師父有沒有回答過自己,也實在記不太清。畢竟記憶中的少女很少說話,她只執劍,永不脫手,而那把同她一般冰冷且不祥的武器,便成了她唯一的代言。

——遲早有一天,你會前往比這裏還要陌生,還要殘酷的國度。

——如今,我只教你如何自保,如何毀滅,如何颠覆。但如果你…

……如果你能找到新的道路…

——那麽,在那之前,不要迷路。

……話到這裏就聽不真切了。大概是在回憶中浸泡了太久,達達利亞有些費力地睜開眼,想要回到現實。他努力地察覺着,尋找着,終于感受到一絲微光,從黑暗的記憶中滲了進來。随後恢複的是聽覺,觸覺,還有……

“醒…”

“…醒…”

“喂!醒一醒!很危險的!”

達達利亞猛地睜開眼。最後恢複的是視覺,他睜開眼,然後看到三把石制長槍正指着自己的喉嚨。

“醒了!他醒了。咳,注意警戒。”其中一人緊了緊槍杆。

“喂!你…你是哪邊的!”另一個人立刻問話。

但這種語氣達達利亞并不陌生。緊張,嚴肅,但是并沒有很強的敵意,專屬于尚且對敵人下不去狠手,又不得不逼自己冷酷起來的新兵。

既然對方沒什麽敵意,達達利亞便不急于回答。他慢慢地從地上爬坐起來,果然,那三把石頭槍沒有緊逼,而是随着他的動作後退,後退,再後退。這麽看來倒像是他一個人用咽喉逼得三把槍連連後退。

青年打量着這些緊張的士兵。他們的身上都穿着類似铠甲的東西,不是至冬或者楓丹的制式,更像是稻妻或者…

璃月?達達利亞忽然自己想起在靈矩關見過的,那些巨大的千岩雕像。

“你們是…千岩軍?”達達利亞問着,又确認三人的面容。黑發,黑眼,的确是璃月人的長相。

“是好人,他知道我們是千岩軍耶…”其中一人松了口氣,但被另一個人踹了一腳:

“廢話!哪個和我們打仗的不知道我們是千岩軍!”

聽到這裏,達達利亞實在是忍不住了。他放聲大笑,三個人立刻停止讨論,重新板起面孔。不過顯然,他們手中的石槍已經沒之前那麽氣勢洶洶了。

“啊,雖然我是覺得那家夥不會一點打算都沒有,但我還真想不到他會把我扔到……”

說到這裏,達達利亞忽然擡起頭。

“往後跑。”他看向天空。

“啊?”新兵們一愣。

“哦,不跑也行,盡量別死了。”達達利亞站起身,奪過三人手中的石槍,其中一把別進腿環:“一會兒還得還你們。”

話音未落,大地忽然震動起來。本就不算明朗的天空倏地暗了下去,烏雲被狂風裹着,急吼吼地壓了過來,甚至壓住了戰場那邊不知是人還是什麽東西發出的吼叫。

沒有人知道戰場的另一端發生了什麽。所有人極目遠眺,視線盡頭,好似人形的幾個黑影突然蹿出,但并不自然,似是被一股狂力卷上了天,正七手八腳地掙紮着——

下一秒,巨大的鷹爪破雲而出,将全部人影一分為二,為四,為更多,為無盡。被撕碎的人們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頃刻間鮮血如雨,如霧,轟然噴濺,涔涔地淹沒了所有人的哀嚎。

只見那怪鳥破血霧而出,倒也不急,反而巨喙大張,悠然地享用那片混着肉屑骨渣的血雨。很多士兵被剛剛那一爪捏炸了,內髒崩得亂濺,它也不接,任由那些摔到地上,流得膿血滿地,但沒關系,

——殺了摩拉克斯,還怕吃不到人嗎?

達達利亞身後的一位千岩軍已然跪在了地上,不用回頭也知道他在嘔吐。

聽到了聲音,魔神很快注意到了戰場後方的四個人。

不。是三個?

怪鳥再一眨眼,那個橘色頭發的家夥已經不知所蹤。跑了?也罷,面對魔神,做出這樣的選擇當然可以理解。不着急,老鷹捉小雞的游戲它最是喜歡,懂得反抗的獵物才更美味。漆黑的魔神扇動翅膀,将附着在羽翅上的血泥肉脂甩去,一雙染了血垢的鷹瞳鎖定地面僅剩的三人——

一柄石□□穿了它的眼睛。

伴随着慘烈的鳴叫,達達利亞已然來到怪鳥的面前。他站在地面,雙手持槍,注視着掙紮的巨鳥,因專心而屏起呼吸。眼見那巨鷹尖嘯着降低飛行高度,達達利亞找準時機,猛地躍起,一把攀住怪物的利爪,腰肢發力,将自己甩到對方的背上。

石槍不會對魔神的雙眸造成致命的威脅,巨鳥很快便從劇痛中清醒過來,這便發覺跑到自己身上來的狂妄人類——

“羅剎人…?”

巨鳥居然會說人話,這讓從沒見過魔神的達達利亞感到驚奇。它的聲音低沉,震得青年每一塊骨頭都要跟着顫動。

“…蠻夷莽夫…”

“好大膽子——!!”

被作為食物的人類如此近身,魔神立刻感到了羞辱。巨大的羞辱化作怒意,沿着巨鳥的軀體呈氣浪狀散去,沖向天空,卷向大地。整個空間都在為魔神怒氣所化的狂風所震懾,一時間鳥獸喑聲,草木凋敝,連生長已久的巨木都要被這股暴戾之氣攔腰摧斷。躲在樹後的三位千岩軍實在抵擋不住,也只能咬住胳膊,避免牙齒咬斷舌頭。

沒有人類不會恐懼魔神的威壓。魔神之于人類,是上位,是主宰,是不可也絕不能忤逆的存在。

但……總有人是例外中的例外。

“羅剎是哪?我是至冬的。”像是感覺不到對方的怒意,達達利亞一頭橘發被氣浪吹得亂飛,但身形卻愈發穩健,顯然是已在鳥背上找到了平衡,“別搞錯了,我得保證你死個明白。”

“……人類,我食你同胞血髓,啖你同胞骨肉,至今已三百餘年未變。而今,你不怕我?”

“哦,那你應該怕我。”

“因為你再也吃不到了。”

巨鳥愣住,怒喝尚未吼出,卻被尖銳的風聲生生截斷了。只見達達利亞猛地下蹲,一腳蹬住鷹背,以人類難以想象的速度,折軀來到了自己的嗉部。那是比背部更脆弱,更容易被傷到的要害,魔神自然明白,立刻蹬出利爪,試圖踢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但達達利亞正是看準了這個機會,他繃緊身體,瞄準時機,一把握住鷹爪,接着對方向上的力,跟着一個扭腰,兩條長腿甩向對方的尖喙,似乎要以腳背痛擊對方的面部——

“不自量力——”

怪物怒吼着張大了嘴巴,想要咬斷這雙煩人的腿,但達達利亞只是順着扭腰的動作轉了一圈,躲過了撕咬,随後,借着這股力量,猛地躍向巨鷹的面前!

時間好像靜止了。納貝裏士的确未曾見過這樣的人類。它虐殺過很多人類,其中不乏骁勇善戰之人,但那些人多半是抱着死志,面對自己,神色凜然,算是無畏。

但絕沒有輕狂,自信,

和近乎瘋狂的笑意。

達達利亞沒有雙翼,也沒有利爪,甚至沒有一把像樣的武器。

但他,真的打算殺死自己。

下一秒,石制的長槍上指天,下指地,猛地插入巨鷹的嘴巴。達達利亞沒有風之翼,在發力後立刻後傾,但他很快伸出單手,勾住鷹喙,避免墜落的同時,也被尖銳的鷹勾劃爛了掌心和胳膊。

但,痛感只會變成快感,這個人類分明是在享受疼痛。

巨翼的魔神再次确認,達達利亞是真的在笑。它眼見青年攀上了自己的嘴巴,睜着那雙毫無亮色的藍色眼睛,渾然不顧自己的臉上染滿了同胞的鮮血,那是它喙中尚未咽盡的血塊,如今被迫大張,被風刮得濺了出來,濺到了他的臉上。

原來如此。

他這樣輕松。這樣快樂。這樣開心。是因為至少此刻,他并不在意。

他不為報仇未來。

他只為殺戮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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