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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眼見削月築陽真君開始在那太極圖上勾勾畫畫,忽而慢撚短須,忽而眉頭緊蹙,不再言語半句…達達利亞立刻意識到,這将是一場漫長的演算,頓感無聊。他向摩拉克斯,只見對方依舊饒有興趣地眺望山巒,不時為自己續上一杯,似乎在享受這難得的清閑。

“好香啊,喝什麽呢。”達達利亞湊過去。

“哦,這是沉玉谷的今年奉來的新茶。”摩拉克斯說着,似乎要擡手喚出杯具:“先前擔心你喝不慣,便為你備了別的茶水。你若感興趣,不如一同…”

“不用,我用你那杯子嘗一口就行。”達達利亞說了也沒覺不妥,他只是擔心喝不慣就太浪費了,而且,和軍營兄弟們喝同一壺水也是家常便飯:“呃,你不介意吧?”

“呵…請便。”

摩拉克斯的語氣微妙,聽上去的确不怎麽介意,但隔着那副面具,無論什麽稀疏平常的話語,都被蒙上一層想入非非的神秘。他把茶杯遞過去,達達利亞便低下頭,耳邊的紅寶石挂墜浮光一閃,躍進摩拉克斯的眼睛裏。

就着那抹紅光,他見達達利亞微微垂眸,也不多想,滋兒地一抿杯中的茶水。明明是與魔神共飲,卻既無尊敬之心,更沒得品茶心境,實在是不夠文雅,卻反而更加無法錯目。一直領導人類的摩拉克斯還未能進入與民同行的時代,如今卻能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這位人類武者,即使是磐石之心,也難免産生怪異的感覺。

“嗯…”達達利亞咽下那口茶,吸一口氣:“好吧,我喝不慣。一股肥皂水味。”

“呵呵,能與帝君大人共飲一杯,卻只發出這樣的感想嗎?若是普通凡衆,早就誠惶誠恐,哪怕胡編亂造,也要把這一口誇出個天花亂墜……”削月築陽笑了,他搖搖頭,手中之算籌仍一刻不停:“帝君亦是。自南下歸來,您結識新的同伴,似乎輕松了不少。其實,留雲理水他們雖是不說,但心中,一直為您此行暗暗擔憂啊。”

“擔憂…因為摩拉克斯,終于開始主動向其他魔神出手了嗎?”

摩拉克斯點破削月心中所想,卻不着惱。他将達達利亞喝剩的茶一飲而盡,沉吟片刻:

“真君精通星象,對上天之感召比常人更甚。想必真君也能明白,這方天地的規則,怕是要變了。如今,我雖能躲閑一時,可終究,還是要為這蒼生打算的。”

說罷,摩拉克斯将那茶盞推到桌間,将一切歸于原位:“有些事,我雖不願,卻更怕失了先機。”

“憫人之兇,樂人之善,濟人之急,救人之危…這些都是帝君對我們的教誨。吾等又何嘗不了解您的慈悲?您的所作所為,總是在為這此間衆生做打算…”言及此,削月長嘆道:“見帝君終究還是戴上那副面具。想必,是下定了決心。吾等自然誓死追随。”

“哦,原來你們之前是擔心摩拉克斯搞侵略去了。”古璃月語彎彎繞繞,達達利亞聽了半天才明白怎麽回事,忍不住笑出來:“怪不得那位歸終小姐那麽擔心,大老遠地跑過去找你。原來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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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你說歸終大人嗎。歸終大人,自然是有着她的擔憂…她一直都是愛着此間的人民的。”削月說着,忽地神色一凜:“唔?這股氣息?哦,是…”

這邊還在蔔卦,馬科修斯已經慢悠悠地從崖邊爬上來了。只見它四掌靈活,身後還背着一個小簍,裏面裝滿了剛采的戰利品。

“哦,原來是摩拉克斯和達達利亞啊。今日我跑來這絕雲間一游,正想着這滿滿一筐菜該招待誰,你們可算是趕上了。”

馬科修斯說着,又特意沖達達利亞揮手,眼睛彎成兩道月牙:“你好啊,擅長燒菜的小夥子。多虧了你,我才能下定決心與摩拉克斯結盟,把那些麻煩事推給他,這才有機會出來走動。這頓飯,你們兩個是非吃不可了!”

“……也好。”摩拉克斯本想離開,卻見馬科修斯盛情難卻,也就不再堅持:“想來,我們是該好好聚一次的。達達利亞,你可願一同?”

“好吧,那到了晚上,你要陪我把時間補回來。”達達利亞指的當然是戰鬥的時間,摩拉克斯也颔首應允。

但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而馬科修斯和削月築陽真君明顯對這番話上了不少心思。只見削月手中的算籌一抖,而馬科修斯一直擇菜的熊掌也停下來,二人都小心翼翼地看向彼此,交換眼神。

“哦對了,這東西還你。”

達達利亞終于想起來,掏出手帕,還給鐘離:“這東西是你的嗎?你昨晚給我縫衣服的時候放錯了吧。”

……

削月畢竟是摩拉克斯的弟子,無論他把這番話理解成什麽意思,想象出什麽畫面,把自己一張臉憋到通紅也實在不敢言語什麽,只悶頭對着卦盤。但馬科修斯可沒那麽客氣了,同為魔神的祂立刻瞪圓了眼睛,看着關系詭異的二人,畢竟祂常與人類打交道,見過那些小年輕偷偷摸摸地互送信物,所以這是……

“并非有誤。此帕乃浮光錦裂帛而成,經緯細密,我贈你此帕,自然是要你戰前多想,多思。”摩拉克斯無視了馬科修斯的眼神,一本正經地對達達利亞解釋,“你是戰士,今後不願拭淚,止汗也是好的。權當是我昨夜損你衣物的賠禮罷…”

聽到這裏,削月築陽真君已是汗流浃背,不得不停下來,抖抖嗖嗖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怎的忽然這樣靜默?”摩拉克斯看向衆人,“這又是怎麽了?”

“哦…沒想到你是這樣的摩拉克斯,啊哈哈!”馬科修斯大笑一聲,繼續擇起菜來,“也好也好。我早就覺得達達利亞小夥子人不錯,又會做菜,打架也厲害,說話還風趣。你眼光挺好!哎!看來這頓飯我是做對時候了……”

“原來,留雲所言都是真的…我之前還權當她成日把自己關洞府裏,看那閑書看入了魔…”削月築陽真君一擦額頭上的汗:“茲事體大…看來這一卦必得更加認真了。不…要不推翻了重算吧…唉,姻緣卦怎麽蔔來着?…”

無視兩位仙人的絮絮叨叨,達達利亞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啊。之前我聽留雲小姐說,這手帕是橫是個死,豎也是個死,我還以為你咒我呢,哈哈…”

又是一陣恐怖的靜默。

——這兩人到底是怎麽驢唇不對馬嘴但湊到一起的啊……!

“哈哈,原來如此。又怎會呢,無論如何,我自然是希望你能旗開得勝。”摩拉克斯似乎被達達利亞逗笑了,盡管他還是沒什麽表情,但語氣比剛才輕松了不少:“今夜,我會也全力攻去,還望你積極應對。”

“那是自然!今夜你可別想再撕壞我的衣服了!你……”

“——那個,達達利亞小兄弟,你過來陪我把這菜洗了如何啊?不遠,走幾步就是。”馬科修斯實在聽不下去了。人一旦起了邪念,聽什麽都覺得奇怪,二人的對話乍一聽也沒什麽,但仔細一品…只見那削月真君瀕臨昏厥,竈神大人趕緊把達達利亞叫走了。

“好。”達達利亞還心心念念着摩拉克斯會與自己全力一戰,開心極了,臨走仍不忘囑咐:“那就說好了!晚上等你啊!”

見達達利亞興奮地離去,摩拉克斯這才看向削月築陽真君。神明大人忍不住笑出來聲:“那書,可是歸終讓你們讀的?雖是本好書,但你們又記住了什麽?她可真是把你們帶壞了…”

“我…其實留雲她只跟我提了兩嘴…”削月築陽真君不敢擡頭,更不敢揣測,但心中已有了答案,一時間連小胡子都沒了端莊之意,跟着顫抖起來:“帝君…帝君可是對那個凡人…”

“如你所見,他并非此世之子。且不論現在歸離原暗潮湧動,縱我有意,又能如何?你也見了,他心思純淨,毫無雜念,是遠冬而來的流水,只願逆流而上,目标是天,自是與大地上的磐石有緣無分。”

“想來,這璃月偌大,我放心不下,便不能留他。”

“璃月…”削月真君喃喃地,重複着摩拉克斯口中的名字:“這…可是帝君為此間新取的名字?”

“是,也不是。只是聽那位羅剎青年說過,便覺沒有比二字這更加合适妥帖。或許我們會在未來的璃月再見吧。到了那時,若人類已堅強到無需我再庇護,我才能将自己的心緒看得更清一些。”

“帝君…”削月喃喃,“您…縱使為了此間百姓,也不必自傷如此…”

“哈哈,何來自傷呢。想來這三千餘年,吾能同蒼生見這暢快之景色,品這杜鵑啼血之詩篇,又可識得此般悅目之人,已是萬幸。縱使錯肩,一瞥也只覺圓滿,何來遺憾?[1]。”

“——我就說那家夥肯定不安好心!他居然敢要我們這邊的三分之一人馬都過去幫他們修屏障?他以為我會同意嗎?我看起來就那麽好欺負嗎?啊啊啊——”

飯桌上,歸終的大袖子亂飛,整個人氣得像只河豚,惹得衆仙都笑了起來。顯然,她還在為上午來結盟的使者言行感到憤怒。而馬科修斯不得不一邊躲着她的袖子,一邊往桌子上端菜,一雙熊掌熊腿靈活得更甚人類。

顯然,竈神備下的這一餐過于豐盛,雖不知是出于何意,但總歸是請來了一堆仙人。餓了的,不餓的,路過的,修行的……就這樣,仙人們齊聚一堂,把摩拉克斯和達達利亞圍在中間,熱鬧非凡。

簡直就像是一場定親飯。

但兩位當事人并沒表态。一位是意不在此,而另一位,大概沒意識到這是在做什麽。

…但他真的沒意識到嗎?摩拉克斯看向達達利亞,不過青年似乎不太願意搭理自己:

“哈哈,好可愛的小妹妹!你讓我想到了冬妮娅小時候…”達達利亞笑眯眯地,一捏甘雨肉嘟嘟的小臉:“胃口好是好事!吃得多,才能長得壯,成為出色的戰士!”

“呵呵,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哎,沒想到你對育兒也頗有心得,先前本仙還真是小觑了你…”

飯局上,留雲已經化作人形,一邊跟達達利亞聊着,一邊不停地為甘雨夾菜:“甘雨這孩子呀,從小便不挑食,十分令本仙省心。你知道,她本是個安靜,謹慎的性子,但若見到清心,便什麽都顧不得了,不止一次從山頂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這邊聊得火熱,而摩拉克斯那邊,衆仙已在向他敬酒。

“值此諸仙團圓之際,吾等謹賀帝君此行…呃…此行…”身為大弟子,削月先站起身,可支吾半天,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偶遇佳人,喜結良緣!喜結良緣…”理水趕緊把話接了下去,同移霄三人一起,恭恭敬敬地向摩拉克斯鞠了一躬。

飯局上,摩拉克斯久違地卸去了那副沉重的石制面具。大概是許久不曾與衆仙歡聚,神明大人面對弟子們的祝福,既不解釋,也不反駁,一改平日裏泾渭分明的态度,只将杯中清酒一飲而盡,回以笑意。

“呵呵。只是一次團聚,莫要讓小孩子等得太久。想必甘雨和魈也餓極了,諸位無需拘謹,動筷便是。”見甘雨一直不住地吞口水,摩拉克斯笑道。

“帝君,我還沒…”魈正要反駁,卻被浮舍四只手一起揉了揉腦袋,止住了話語。小小仙人還不太懂得如何面對這諸多善意,只能臉紅着,一捧眼前的酒釀小團子,悶頭開飲。

“…真是來了好多人啊。”達達利亞說着,靠向摩拉克斯,小聲地:“你平時排場這麽大嗎?”

“呵呵…他們或許也不只為我而來。”摩拉克斯笑着,看向達達利亞,有點意味深長地:“你…在這樣的飯局,會感到緊張嗎?”

“只要飯菜好吃,我就沒意見。”不知出于怎樣的想法,達達利亞不再看摩拉克斯,而是朝終于坐到席上的馬科修斯點頭致意:“而且還要感謝竈神先生,讓我學到了不少烹饪的知識。”

被人誇到做菜,馬科修斯高興極了,豪氣地一揮熊掌:“哎,話不能這麽說。有年輕人肯學我這一身案板功夫,我高興還來不及。你是從羅剎來的吧?哎,等哪天有機會,你也教我幾道你們那的料理,這就算扯平了。”

提到羅剎二字,削月真君的表情似乎略有凝滞。不知是方才的卦陣算出了怎樣的結果,但其他人并沒在意,反倒是歸終興致勃勃地搭話:

“提起羅剎,先前我從漁民的筆記中讀到,那邊有種火腿,和歸離原這邊慣用的風幹發醞法不同,而是用一種巨大的容器,以恒溫烘烤熏制而成,最後還會灌成圓柱的形狀。聽起來就是個頂厲害的機關,等咱倆都得閑,達達利亞先生也給我講講構造吧?”

“哦,你說的是紅腸吧。沒問題,”達達利亞一口應下,“雖說烤箱的構造我說不太清,但紅腸的配比我還記得,畢竟安東和托克都最喜歡我做的…”

“…、”

說到這裏,達達利亞嗆了一下。或許是奧賽爾的詛咒在體內一直沒有被完全壓制,也或許是他的确太久不見家人,異國的飯席再過豐盛,也終究抵不過海屑鎮的一道紅菜湯香甜。達達利亞不再說話,摩拉克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正想說什麽緩和一下,卻被諸仙七嘴八舌的安慰淹沒了:

“小兄弟這是想家了。哎,随帝君來到這麽遠的地方…思鄉,在所難免!”理水疊山真君嘆息一聲,頗有感慨。

“小友不必憂慮,這歸離原與那羅剎之地,說近不近,說遠,海路千萬裏,揚帆起航,卻也算不得遙不可及。若你想家,待這邊戰事平穩,吾等便同你與帝君一道回門拜訪。哦,諸仙平日裏雖不願示人,但若為了帝君,這千裏探親的場面之儀,終是要有的…”移宵導天真君娓娓道來。

“咳,本仙聽明白了。不就是個烤箱嗎?給我一點時間,必定為你造個驚天動地,空前絕後的出來。到時無論是紅腸還是白腸,你想吃什麽,就和我招呼一聲。做多的那些,你就帶回去,同你家人一齊分享。”留雲借風真君一邊将那涼拌醋清心挑揀給甘雨,一邊唠唠叨叨地,顯然是已經将達達利亞視作山間家人:“你一小孩子出門在外,有什麽事不要在憋在心裏,多和我們說說,大家都能幫你出主意…”

最後,方桌之下,摩拉克斯握住了達達利亞的手。

達達利亞看向摩拉克斯,卻見神明大人的雙眸再無一物遮擋,流露出的只有堅定,誠懇,與…難以捕捉的,屬于磐石的溫柔。

“‘千年而已,吾必将護你無虞’。”

“如今這話,你可信了?”

摩拉克斯輕輕。

達達利亞沉默。

“哈哈,這都哪兒的話。我并沒有想家,不過還是謝謝大家啦!”

他不再看摩拉克斯,而是沖衆人舉杯,飲盡,以表感謝。

等到所有人都不再看向他們,達達利亞忽然悄悄回握了下摩拉克斯的手。

悄悄地,握一下,馬上松開。

這席間談笑依舊不止,達達利亞卻再也沒有看向摩拉克斯。

——酒足飯飽。

雖說是難得一聚,但魔神戰争在即,衆仙終究有着諸多事務要忙,一番洗涮碗筷後便很快離開。

一時間,絕雲間又恢複了寧靜,偶有鶴唳幾聲,伴着山間岚氣,又顯得更加寂寥,不能擅訪。

“小友的卦象,我已蔔出來了。”

久久,削月真君終于比了個請的姿勢,邀摩拉克斯同達達利亞一起入座。

待到二人都坐好,金燦的卦圖冉冉騰空,只見一些長短不一的橫條落于卦面之上,旁邊還标注着一些上上下下的箭頭,那便是達達利亞問題的答案,只是外行人乍一看也辨不出什麽。

可摩拉克斯皺起了眉。

“是的,正如帝君所料。”看到摩拉克斯的表情,削月立刻拱手行禮:“這一卦…乃是六十四卦中的最後一卦,未濟卦。”

“未濟卦?”達達利亞看向摩拉克斯。

半晌,摩拉克斯沉言:“……濟者,渡也。而欲渡河卻未能成功,此所謂未濟。”

“帝君所言極是。本辭有雲:‘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卦辭本意為那小狐貍将要涉過河流,卻打濕了尾巴。所謂‘濡尾則渡難’,故無攸利,便是此行沒有獲得任何好處。”

“沒有任何好處…也沒能過河的小狐貍?”達達利亞有點遲疑地重複道。

“正是。”肯定了青年的總結,削月微微捋須,輕嘆一聲:“言至此,小友應當已經明白,你心中所想之事,恐怕是既難以實現,也不會對你有任何好處。小狐濡尾…若小友心中想的是那殺伐之事,恐怕并非吉兆。至于小友口中的家鄉,至冬,即現在的極北羅剎…”

達達利亞沒有說話。他等待着下一句。

“吾仙力微薄,縱窮盡卦象,也未能從天空中尋得有關你之于羅剎的一絲聯系。”

“小友,本仙想問…你的家鄉,是否在未來遭遇了極大的,足以改變因果的變故……甚至,已經影響到了現在的羅剎,讓你和它……再無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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