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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吃過水面後, 路景和秦川沒再閑逛,直接去了縣衙。

府城歸屬于南留州治下,而南留州在整個大梁都算排得上號的好地方, 地域廣,人口多,土地也肥沃。

因此縣衙就建得格外氣派。

不過路景到底是參觀過故宮的人, 這點小把戲他還不看在眼裏,秦川就更淡定了。

路景盯着他的臉看。

方才從水面館出來後秦川消失了一會兒, 回來的時候臉就成了現在這樣。

膚色起碼黑了兩個度,五官的線條也變得模糊,再沒了原先的精雕細琢感。

唯獨那雙桃花眸, 瞥過來時依舊潋滟璀璨。

“怎麽?”

路景好奇道:“這就是易容術嗎?”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皮面具,好想摸摸看啊。

秦川嗯了一聲。

路景把頭轉過去, 片刻後又轉了回來,雙眼發着亮道:“我可以摸一下嗎?”

秦川:“……”

“衙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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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景失望地收回視線,對着門口出來的衙役禮貌道:“差役大哥,我們是來給縣太爺做吃食的,勞煩通禀一聲。”

衙役見他是個哥兒,鼻子裏哼出一口氣來, 剛要拿腔拿調餘光便瞥見了他身邊的秦川。

不知道為何,和這人對視的一瞬間,他莫名打了個寒戰。

原來的腔調不自覺就咽了回去。

“你們是雙集鎮來的嗎?”

路景點頭,“對,我是路景。”

“那他呢?”

路景看了眼秦川, 然後道:“他是我哥哥, 随我一道來幫忙的。”

秦川愣了一下。

衙役疑惑地來回看着兩人,總覺得他們不太像兄弟。

本來還想盤問一二的, 結果當高個子的視線投過來時他卻下意識應了聲是。

路景:“……”

衙役尴尬的咳了一聲,“你們随我進來。”

路景哦了一聲,然後對秦川道:“兄長,我們走吧。”

衙役帶着兩人繞過了正堂,一直往裏走,走入了西邊的小膳房。

這裏是縣太爺的住所區域,除了衙役以外,多了好些家丁。

路景小聲道:“縣太爺好有錢。”

如果說顏府是處處精巧雅致,不顯山不露水的彰顯富貴,那這裏就是擺在明面上的奢華了。

路景看着桌案上的食材,羨慕道:“大梁的官員福利都這麽好嗎,這都吃得起?”

秦川瞥了一眼,臉色明顯暗了下去。

心裏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旁邊的家丁看路景這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模樣,不屑道:“鎮上來的就是少見識,這些貴價吃食可不是給你的,你的在那頭。”

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案板的另一邊堆放着好些雞鴨魚肉,這些倒是不稀奇,但量實在多的有點吓人。

關鍵是路景走過去後,發現居然還有一大盆牛肉。

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牛在古代可是非常重要的農耕幫手,朝廷有規定,除非牛意外死亡或者生病,不然是不可以吃的。

這縣太爺是有點本事的。

家丁咳了一聲,“你的底細我們縣太爺一清二楚,出去以後不該說的別說,趕緊做你的事吧。”

等他出去後,膳房裏便只剩了路景和秦川。

路景壓低了聲音道:“我覺得這個縣太爺有問題。”

秦川眼底閃過一絲笑意,語氣卻沒什麽起伏,“怎麽說?”

路景指了指案板上的這些食材,“肯定貪污了不少錢,都是民脂民膏啊。”

這個民脂民膏裏肯定也包括雙集鎮的百姓們。

路景撇了撇嘴,“怎麽也沒人管管?”

秦川淡定道:“你想怎麽管?”

“當然是抓起來辦了。”

秦川點頭,“嗯。”

路景說完後就嘆了口氣,“算了民不與官鬥,咱們還是做自己的事吧。”

秦川笑了一聲。

一刻鐘後,路景看着旁邊一動不動的秦川,無奈道:“你就不能替我端一下嗎?”

秦川搖頭,面無表情道:“會把衣裳弄髒。”

路景想了一下,突然放軟了聲音喊道:“兄長。”

秦川還是搖頭。

路景抿了抿唇,索性一鼓作氣道:“哥哥。”

秦川一愣。

因着易容的關系,他的面色并無變化,但秦川自己能感覺到一陣臉熱。

路景十分無奈,他一個人要處理這麽多食材實在太累了,胳膊都快斷了,早知道還不如讓他爹一塊兒來。

正要自己上手,突然一雙手伸了過來,直接把那只巨大的木盆搬了起來。

路景:“……”

有了秦川幫忙,路景做起來就簡單多了,他像找到了秘密武器似的,左一個哥哥右一個哥哥,不要錢似的喊。

喊到最後秦川都麻木了,“你閉嘴。”

路景笑得不行。

申時剛過就有家丁來催膳了,“做好了沒有,我家大人今日宴請的客人都到了。”

“好了。”

家丁聞着空氣中濃郁的香辣味,原本板着的臉好看了不少,“這玩意兒就叫缽缽雞?”

“是。”

家丁眼神裏滿是垂涎,“怪不得連街頭巷尾的乞丐都知道缽缽雞香,确實有那麽點意思。”

說着他就擡手,叫底下人把幾個大陶罐依次端了出去。

路景以為沒自己事了,結果家丁卻沒走,還拿意味深長的眼神盯着他看。

路景回以茫然的視線。

家丁:“……”

路景:“……”

見路景似乎真沒那個意思,家丁冷哼了一聲就走了。

路景茫然地看向秦川,小聲道:“他怎麽突然生氣了?”

秦川忍着笑道:“估摸着他以為你會給他備一份吧。”

路景:“……”

忙活了一下午,自己卻沒有東西吃,路景摸了摸空空的肚子,再揉揉酸脹的手臂,嘆了口氣。

這個時代當個小老百姓好難哦。

“餓了?”

路景剛一點頭,面前就憑空出現了兩個白胖胖的大包子。

“哪來的?”

“方才叫小六去買的。”

路景驚喜地接過去,想了想又分了一只給秦川,“一起吃。”

秦川搖頭,“不了。”

路景無奈道:“快點吃啦,就你挑剔。”

秦川:“……”

只好接過。

只一只包子,路景怎麽可能吃得飽,但他已經很滿足了。

然而眼前一晃,又憑空出現了一袋子燒餅。

路景:“……”

于是又開始吃燒餅。

燒餅還沒吃完,又出現了一只大雞腿。

路景高興道:“有小六真好。”

秦川:“……”

“有顏夫子更好。”

秦川輕嗤了一聲,“吃你的吧。”

嘴上這麽說,眼底卻滿是笑意。

清透如水的月光把小膳房門口照得很亮,路景的眼睛好像也在閃着光。

秦川輕輕勾起唇角。

“路景。”

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

“大人叫你去前廳回話,趕快去。”

路景:“……”

秦川站起身,“我和你一道去。”

有他陪着,路景心定了不少。

剛走到前廳門口,就聽見裏面觥籌交錯熱鬧嘈雜的聲響,門一打開,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

秦川眉頭微蹙。

路景進去就要行禮,結果被秦川拉了一把,腰被彎下去,只嘴上說了一句,“見過大人。”

縣太爺一雙渾濁的雙眼立刻投向秦川。

但這麽一看,方才叫他心驚的感覺又消失了,對方看起來除了格外高大些,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

于是,縣太爺放下心來。

“哪個是路景啊?”

路景往前一步,“大人,是我。”

縣太爺眯起眼,視線在他身上上上下下地掃過一遍,而後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來,也不再計較方才路景和秦川的無禮,溫聲道:“這叫缽缽雞的美食就是你做的?”

路景應了一聲是。

“你站過來點,同我們細說說。”

秦川臉色微變。

路景也意識到不太對勁,這縣太爺看他的眼神好像過于熾熱了,所以他遲疑了一下,選擇往前走了一小步。

“怎麽還站在那兒,到這裏來。”

路景沒動。

縣太爺身邊的幾位嬉笑着說道:“到底是年輕的哥兒家,膽子小些也是正常的。”

“大人,您可別怪人家。”

“就是,這麽好的手藝我們還想多嘗幾回呢,大人您可得留着人啊。”

秦川的臉色徹底黑沉了下去,只不過因着易容并不明顯。

路景笑了一聲,鎮定道:“大人,我身上沾了不少油污,方才在膳房門口又滾了不少塵土,還是不攪擾您的食欲了。”

縣太爺驀地沉下臉來,片刻後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又笑了,“也好,你就在那裏說吧。”

“謝大人。”

路景簡單地介紹了一下缽缽雞的步驟。

他面上鎮定,其實手心捏着一把汗。

說完後他下意識看了眼不遠處的秦川,秦川遞給他一個安撫的眼神。

路景的心再次安定了。

緊挨着縣太爺坐着的是一個富商模樣的男子,他身上罩着的那層絲綢輕薄軟糯,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等路景說完以後他便立刻問道:“這缽缽雞吃着雖辣,但完全不膩人,反倒十分清爽呢,不知底料是如何做成的。”

路景不卑不亢回:“這是小店的秘方,請恕我不能透露。”

富商看了眼縣太爺。

縣太爺馬上高聲道:“有何不能說,本官就想知道,快說。”

路景:“……”

他看了眼剛才問話的那位富商,見他臉上帶着十分的貪色,心裏便大致明白了這一出的緣由。

多半是富商看上了他的缽缽雞,但又不想花銀子購買他的配方,幹脆賄賂縣太爺直接強要。

路景緊急頭腦風暴,還沒等他想出應對舉措,就聽門外傳來一聲高喊,“大人,屬下有要事禀報。”

富商狠狠皺起眉,但他也不敢出聲阻止。

“進來。”

進來的衙役環視一圈,然後附到縣太爺耳邊,不知說了什麽。

縣太爺臉色大變,“什麽?”

這兩個字剛說完他就意識到不對,忙掩飾地笑了一聲,“本官有點公事,你們先下去吧。”

路景舒了口氣。

等他和秦川離開後,縣太爺揮了揮手讓其他人下去,前廳裏只剩了他和富商二人。

沒人在,富商便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急切了,“大人,方才到底發生了何事?”

縣太爺一口喝幹了盞裏的酒,沉着臉道:“上頭又來人了。”

“什麽?”

富商露出厭惡的神色,“前幾日不是剛走,這怎麽又回來了?”

縣太爺比他更煩躁,“你問我我如何曉得?”

富商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表情和緩一些後才開口,“大人這回可有應對舉措?”

前陣子高祁和羅承平相繼被查辦,縣太爺也受到了波及,危急時刻得虧了上下一通打點才保住了這個官位。

縣太爺狡猾,自己是決計不肯出銀子的,銀子都是富商出的。

兩人官商勾結多年,富商也沒少從縣太爺這裏得好處,因此也只能忍了下去。

為了回報他,縣太爺答應幫他弄到路夫子缽缽雞的底料配方。

結果現在配方還沒到手,上頭查縣太爺的人倒是又來了一波。

縣太爺看了眼富商,笑眯眯道:“蔣老弟別急嘛,上回那種情形咱都過來了,這回這麽點陣仗怕什麽?”

“至于你的秘方,那路景不是還沒走嘛,我讓人把他們帶下去歇着了,有人看着跑不了。”

富商一想也是,笑道:“還是大人思慮周全。”

頓了頓,富商突然想起秦川,心中又浮出一絲猶疑,“大人,方才跟在路景身邊的那個男子,您可知其身份?”

縣太爺搖頭,“說是路景的兄長,興許是什麽親戚吧。”

富商依舊不放心,“但我瞧他周身氣度,不像一般人哪。”

縣太爺嗤笑一聲,滿不在乎道:“那不然還有什麽來頭,路景一個平頭百姓,到哪兒認識那種人去?”

富商點頭,“您說的對,是我多慮了,只是配方的事還要勞煩大人多煩心了。”

縣太爺假模假樣地嘆了口氣,“這事兒吧你催也沒用,本官到底是父母官,怎麽好直接強迫百姓,得花些心思磨一磨。”

富商眼裏閃過一抹厭惡。

說得好聽,什麽父母官,其實還不是變相要銀子。

但也沒辦法,富商扯出一個笑來,從懷中摸出兩張銀票放在桌上,然後往縣太爺那邊推了一下。

縣太爺的笑立刻便真誠了許多,“蔣老弟你太客氣了,我倆的交情無需如此客套。”

嘴上這麽說,收銀票的動作可一點沒猶豫。

富商趁機湊近了些,谄媚道:“要我說啊,大人您幹脆把路景納進您的後院得了,只要他成了您的人,那配方到您手裏還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兩人一對視,富商就知道縣太爺動心了。

在對方看不見的角度,他嘴角拉扯出了一個譏諷的弧度。

這老東西端的就是又貪又色。

而這邊,路景和秦川也被帶到了後院的一間廂房。

家丁看了眼秦川,傲慢道:“這間是路景的,你的在那邊。”

路景看了一眼,發現他指的是走廊盡頭處的廂房,和他這間一頭一尾。

“這位大哥,我兄長不能住我隔壁這間嗎?”

家丁白了他一眼,“叫你們住哪兒就住哪兒,怎麽這麽多話?”

路景翻了個白眼,無奈道:“那我和兄長商議一下。”

“商議一百遍也是這兩間房。”

等家丁走開後,路景氣地哼了一聲,罵道:“這人好壞。”

秦川輕笑一聲,“我帶你出去住吧。”

“這樣會不會得罪縣太爺啊?”

“得罪就得罪了。”

路景:“……”

見四下無人,小六湊上來小聲道:“夫子,我有要事和你說。”

秦川看了眼路景,叮囑道:“就在這裏等我。”

“好。”

兩人走到一邊去。

“何事?”

小六此刻的态度比方才面對“顏夫子”時還要恭謹,“殿下,方才那位商人獻策,叫馮承德納了景哥兒。”

秦川面露厭惡,“為了缽缽雞配方?”

“是,殿下英明。”

略一思忖,秦川冷道:“今晚你盯緊了馮承德。”

“是,屬下明白。”

秦川身邊個個都是高手,有小六盯着,路景是不會出事的,但不知為何,一向冷靜的秦川居然有些不放心。

走回去的這幾步,他做了一個決定。

“今晚我們住一間房。”

路景茫然道:“你方才不是說要出去住?”

“我改變主意了。”

在收拾馮承德之前,秦川打算自己先親手教訓一頓。

路景:“……”

一定是因為方才小六說的事吧。

既然對方不告訴他,那自然就是不方便讓他知道,路景也就沒問。

“好吧。”

家丁轉頭過來的時候沒看見人影,還以為兩人都進屋去了。

而此時的屋內。

路景看了眼屋裏唯一的一張床,然後又看了眼身邊氣質高貴的秦川,自覺道:“你睡床吧,我打地鋪。”

秦川:“……”

若馮承德沖着路景來,的确會把目标放在床這邊,于是他點了點頭,“嗯。”

路景:“……”

這人咋一點不知道謙讓?

秦川疑惑道:“怎麽?”

“被子怎麽辦?”

“床上的被子都歸你,我不用。”

路景:“?”

他這到底是講究還是不講究啊。

不過他還是給秦川留了個墊的,反正現在是夏天,屋裏熱得很,就算不蓋也沒問題。

但還有個問題——

“咱們怎麽沐浴?”

秦川一擡下巴,“叫他們送水進來。”

“那你先藏一下。”

秦川:“……”

話說出口路景也發現不對了,好端端的怎麽被他說的跟偷情似的。

“我的意思是,要是被他們看見咱倆在一個屋,那咱們的關系就暴露了。”

秦川:“……”

路景:“……”

他到底在說啥?

“我的意思是……哎呀反正你就藏一下吧。”

路景環視一圈,然後指着衣櫥道:“你躲裏面吧。”

秦川:“……”

路景試圖講道理,“只有那裏能躲。”

秦川無奈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可以先出去呢。”

路景:“……”

對哦。

“那你小心些,別讓人瞧見了。”

秦川:“……”

秦川再回來的時候身上的衣裳已經換過了,估計也沐浴過了。

路景随便往被子上一躺,舒服地嘆了口氣。

秦川卻沒動,只安靜地看着他。

他覺得路景好像過于坦然了些。

坦然原本是好事,可以免于尴尬,但他卻不覺得高興。

“你不睡嗎?”

秦川走到床尾坐下。

“你似乎很是坦然。”

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口了。

路景愣了一下,“什麽?”

秦川似是漫不經心道:“你過去可有和別的男子睡過同一間屋?”

路景下意識答:“睡過,還好幾個室友呢。”

秦川:“……”

路景答完才反應過來,“那都是我在另一個世界的事了,你別誤會。”

“室友是什麽?”

路景坐起身,認真道:“我們那個世界和這邊不太一樣,我們只有男子和女子,沒有哥兒,我在那邊就是男子。”

“當初讀書的時候,我們好幾個男子住在同一屋檐,這就是室友。”

“你和他們……”

“我們就是純潔的室友關系。”

頓了頓,秦川又道:“所以你其實喜歡的是女子?”

路景點頭,“也許吧。”

他也不知道,畢竟以前也沒談過戀愛,一個喜歡的人也沒碰上過。

秦川有些沉默。

等了一會兒沒見他再開口,路景便再次躺了回去,這一躺便直接睡着了。

秦川卻一直醒着。

*

約莫寅時。

廂房外傳來一陣細碎的響動,秦川倏地睜開眼,翻身坐起。

緊接着窗邊便傳來一聲貓叫,這是小六的提示聲。

馮承德來了。

秦川一雙桃花眸如淬了一層冰霜,冷的吓人。

馮承德給一早就守在附近的家丁使了個眼色,家丁立刻做了一個手勢,表示自己一直看着,人就在房裏。

馮承德揮了揮手,家丁立刻識趣地退遠了些。

馮承德伸長了脖子往廂房裏看,待聽見裏面的細微動靜時滿意一笑。

路景雖然瞧着尚且面嫩,但底子很好,假以時日定能長成個大美人。

馮承德搓搓手,急不可耐地推開了門。

結果迎面而來就是一腳,正正好好踢在了他心口。

馮承德虛胖的身軀直接被踢飛了出去。

那邊守着的家丁茫然地站起身往這邊看了一眼,見廂房門開着便重又蹲了回去。

老爺經常做這種事,折騰點動靜也是正常。

秦川居高臨下地看着草叢裏仰躺着起不來身的馮承德,那眼神仿佛在看一攤爛肉。

“馮承德。”

馮承德艱難地捂着心口,滅頂的疼痛讓他只能張着嘴大口吸氣,眼前迷蒙一片,根本看不清秦川的面容。

“你,你是,誰?”

“來送你去死的人。”

馮承德掙紮着吐了一口血,“誰,誰?”

秦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直接轉身回屋。

關門的動靜又惹來家丁的一瞥,他嘿嘿一笑,繼而又啐了一口,恨恨道:“又讓這個老東西得逞了,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呸!”

殊不知他嘴裏的老爺正躺在草叢裏撐着最後一口氣茍延殘喘呢。

秦川拍了拍路景的肩,小聲道:“路景,醒醒。”

路景煩躁地揮了下手,“走開。”

秦川笑了一下,稍稍提高音量道:“路景,你銀子掉了。”

“什麽?”路景一個激靈坐起身,“哪兒呢?”

秦川好笑地看着他。

路景:“……”

他剛從沉睡中醒來,說話難免帶上了軟軟的腔調,他氣壞了,所以努力瞪着擾他睡眠的秦川。

“你幹嘛?”

很像撒嬌。

秦川眼神有點深,說話也不自覺帶上了哄人的意味,“我們可以走了。”

路景睜大了眼睛,“事情都解決了?”

“嗯。”

路景立刻不生氣了。

既然從縣衙出來了,路景便沒有選擇住客棧,兩人直接坐上了回雙集鎮的馬車。

馬車上,路景好奇道:“你是怎麽解決的?”

秦川搖頭,“我們運氣不錯,剛巧碰上了朝廷派來查他的人。”

“朝廷要查他?”

“嗯,聽說貪了些錢。”

路景高興道:“我就說吧,希望能把他抓起來多關幾年。”

“咱們要不要把證據交給朝廷?”

“你的意思是……”

“就今天晚上咱們聽到的那些,”路景認真分析道:“他和那個富商明顯官商勾結,縣太爺幫着富商搶我的配方,想必富商肯定給了縣太爺不少好處,這裏面必然有利益輸送啊。”

秦川點頭,“應該是。”

“那咱們要不要告一狀?”

“我讓小六去辦。”

“好!”

路景突然又嘆了口氣。

秦川好奇道:“為何嘆氣?”

“早知道我們就該把那些珍貴食材帶出來的,這下沒人吃,豈不都浪費了。”

秦川:“……”

*

回到雙集鎮後又過了三日,終于有消息傳過來。

小六喝着冰涼涼的冷泡茶,舒服地眯起了眼。

路景催促道:“你快說,那個狗貪官怎麽就死了?”

“景哥兒你別急,我慢慢給你說,那日朝廷的人進了縣衙,當即就要找狗官,結果連狗官自個兒的家丁都找不着他,就這麽找了一上午,突然有個家丁聞見一股臭味……”

路景睜大了眼,他已經猜到了。

“原來那狗官一早就死了,屍體都擱草叢裏曬爛了。”

“到底怎麽死的?”

“據說是被石頭砸胸口了,大家都說這是老天在收拾他呢。”

“石頭砸的,這也太巧了吧?”

“其實我覺得應該是家丁幹的。”

“怎麽說?”

“家丁一早就對狗官懷恨在心呗,連狗官府上的賬本都是他呈上去的呢,每一筆受賄款項都記得清清楚楚。”

路景心底的那點懷疑完全消了,“這就叫惡有惡報。”

“可不是。”

路景聽完故事就滿意地回鋪子裏去了。

剛才在旁邊一直沒開口的關勝笑嘻嘻道:“小六,你如今嘴皮子越來越利索了嘛。”

小六嘿嘿一笑,“跟您學的呗。”

關勝笑着白了他一眼。

“勝侍衛,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啥事兒啊?”

“先前殿下并不把馮承德這種貨色放在眼裏,懶得花時間收拾他,怎麽這回竟動了這麽大的火氣?你都不知道,殿下那一腳,差點把馮承德給踹天上去。”

關勝神秘一笑,“給你個提示啊,殿下在動怒之前,發生了何事?”

小六想了一下,“那狗官勾結商人搶景哥兒的配方,還癞蛤蟆想吃天鵝肉打景哥兒的主意。”

“那你再想想呢。”

小六絞盡腦汁,眼睛一亮,“我明白了。”

關勝欣慰,“明白了吧,以後記得……”

“殿下向來愛才,想必是看中景哥兒的才華。”

關勝險些閃了舌頭。

小六喜滋滋道:“勝侍衛,我說的對嗎?”

關勝白了他一眼,“對對對,對你個頭。”

小六:“?”

勝侍衛咋突然生氣了?

*

隔天路景就收到了秦川送來的九兩銀子。

“你家夫子為啥給我送銀子?”

小六撓撓頭,迷茫道:“夫子沒說,興許是因為咱們提供了證據,朝廷給的嘉獎?”

說這話時小六自己都沒什麽底氣。

路景盯着那九兩銀子看,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這個數字有點熟悉。

等等,他想起來了,去府城那天的馬車上,他和顏夫子的賭注。

只可惜他輸了。

但現在顏夫子又送來了這九兩銀子。

該不會是在提醒他練字吧?

路景:“……”

自從府城回來後,他确實有去刻意地假裝忘了這件事,秦川也沒提,他還偷偷竊喜過,覺得這事兒肯定過去了呢。

不過其實想想也知道,卷王到底是卷王,怎麽可能輕易放過他?

當晚散學回家,路元驚恐地發現自家哥哥居然在乖乖練字。

就是精神狀态好像不太穩定。

有時候臉上帶着笑,時不時還發出自我欣賞的贊嘆聲,有時候卻又表情猙獰,好像要狠狠咬什麽人一口似的。

路元看的有點害怕,第二天去學堂就和方晁說,“我哥哥好可憐,他最讨厭寫字了,這回肯定是被逼瘋了。”

方晁:“?”

這話很快就傳到了秦川耳朵裏。

秦川啞然失笑,他倒是沒想到路景居然會乖乖在家裏練。

他還以為他要繼續裝傻呢。

也不知道有沒有紮小人詛咒他。

傍晚。

秦川到路家小院的時候,路景正好就在練字。

“哈哈當代書法家。”

秦川:“……”

院門沒有關嚴實,他往裏看了一眼,只見路景正背對他站着,看姿态應該是在美滋滋地欣賞自己剛出爐的墨寶。

秦川突然有點好奇了,路景這麽聰明,該不會短短幾日竟真叫他練出點樣子來了吧。

于是,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仗着身高優勢十分輕易地就瞧見了路景的墨寶。

秦川:“……”

一陣無語。

只見那上頭寫着三個大字:顏夫子,旁邊還畫着一只碩大的王八。

呵。

他對路景到底有什麽誤解?

“沒想到你還有這種興趣。”

路景吓了一跳,“你什麽時候來的?”

“就在你自我陶醉的時候。”

路景:“……”

他趕緊把墨寶藏到身後,心虛道:“你來幹嘛?”

“聽說你在家裏刻苦練字,我過來瞧瞧。”

路景:“……”

不用說,一定是路元那個小漏嘴巴。

他本來還想自己偷偷練習,然後驚豔衆人呢,當然主要是顏夫子。

這人怎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挑他罵他的時候來?

秦川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你該不會這幾日練的都是這個吧?”

“怎麽可能?”

這個時代紙貴得很,雖然知未學堂裏提供紙,但路景也沒有浪費的習慣,大多數時候他還是規規矩矩寫的,像剛才這種情況,也就一回。

結果還正好讓顏夫子給撞見了。

說到紙,路景突然眼睛一亮,“我知道如何造出紙來?”

秦川點頭,“說說看?”

路景興奮道:“就是用竹子,第一步先把竹子處理成段和塊,然後置于塘中浸泡一百天以上……”

他耐心地把造紙的步驟詳細地說了一遍,然後一臉期待地看着秦川。

秦川臉上卻無一絲驚喜,“你們那兒也是這麽造紙的?”

路景:“……”

他怎麽忘了,這個世界已經有了造紙術,而秦川又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當然不是,我們用的是機器,比這快得多。”

“機器是什麽?”

路景搖頭,“這個我也不懂,畫不出來。”

秦川倒也不失望,這段時間下來,他已經知道路景所在的那個世界比如今這個要進步的多。

如今這個世界他尚且不能把所有事物搞清楚弄明白,路景又怎麽可能什麽都清楚呢。

路景又道:“不過我會畫蒸汽機,但那個也沒什麽用啦,反倒挺危險的。”

秦川不置可否。

片刻後,他道:“我會讓小五他們去砍竹子。”

路景點頭,“好,但也不要砍太多了,要注意可持續發展嘛。”

又是一個沒聽過的詞彙,但秦川能理解,“嗯。”

沒坐多久秦川就走了,臨走的時候交代路景明日辰時去書房找他。

路景還殘存着最後一點希望,問道:“找你做什麽?”

秦川微微一笑,“自然是和你探讨一下我和王八的那點事。”

路景:“……”

*

當晚回去後,秦川就把造紙的方法寫在了紙上,交給了小五。

小五疑惑道:“殿下,是府裏的紙不夠用了嗎?”

“不是,你直接去辦。”

“哦。”

“還有,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京城那邊。”

小五恍然,他就說為啥殿下突然要自己造紙,原來是為了麻痹京裏某些人啊。

殿下真是高明。

小五腦補了一堆,離開書房後就去點人幹活了。

秦川從袖中摸出那張王八圖看了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過明日讓路景練什麽倒是想好了。

翌日辰時,路景準時站在了書房門口。

雖然心裏很不情願,但他也沒遲到的習慣,既然約定了就要遵守。

秦川見他進來便輕輕一擡下巴,示意他看旁邊。

路景視線跟着轉,然後就看見了旁邊厚厚一疊子上等宣紙,還有旁邊的兩個大字。

路景下意識念了出來:“顏祎。”

他反應了一下,“這是你的名字。”

秦川點頭,“既然你已練過,今日不妨就從你最熟悉的字入手吧。”

路景:“……”

誰說他熟悉啦,這個祎字的古體這麽難這麽多筆畫,他要寫到什麽時候去?

“今日就練這兩個字吧,練到筆畫正确清晰可辨為止。”

路景轉身就走。

秦川一把把他拉回來,好笑道:“才兩個字而已。”

“這個祎字也太難了吧。”

“只是看着難而已。”

路景只想偷懶,他随手在紙上劃了一橫,“我寫這個可以嗎,這也是一。”

秦川無情道:“不可以。”

路景:“……”

好氣。

“若你能把這兩個字寫好,我可以贈你一樣物品。”

“什麽物品。”

秦川環視一圈,随口道:“這間書房裏的任何一樣。”

路景跟着看過去,發現這裏都是文學用品,除了筆墨就是書,還有一些擺件。

他都不是很想要。

視線環繞一圈,重新落回秦川臉上。

唔,人倒是不錯。

路景笑眯眯道:“你也算書房裏的,我要你行嗎?”

秦川:“……”

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路景緊接着道:“你歸我,你的所有東西都歸我了,整個顏府都是我的了。”

秦川沒好氣道:“我收回方才的話。”

路景:“……”

開個玩笑嘛,真小氣。

路景故意和秦川作對,就寫顏一,一遍一遍地寫。

秦川又好笑又無奈,幹脆擱下筆走過來,“別動。”

他站在自己身後,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後脖頸和耳畔,不知道為什麽,路景竟然覺得有點緊張。

秦川的聲音陡然溫柔了起來,他伸過手來,握住路景執筆的手,輕緩道:“握筆的姿勢不對,下筆的力道自然也不對,手指松開。”

路景下意識乖乖照做。

等他松開手指,秦川便耐心地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擺放到了正确的位置,然後低頭沖他清淺一笑。

“試一下,可是舒服多了?”

路景仰着臉看他,然後點了下頭。

秦川輕輕拍了下他的手背,“先試一下再點頭,又想着敷衍我嗎?”

路景:“……”

這回他還真沒敷衍。

就不知道怎麽回事,耳尖突然又熱又燙,心髒處好像揣了只小鹿。

跳啊跳,跳啊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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