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臘月二十八，正值人間歡慶時，天降大雪。

時人皆道瑞雪兆豐年。

白日方才停了雪，門口便聚起嬉鬧孩童三三兩兩，臉頰渾圓地埋在領子裏，拿着糖葫蘆往外沖。

忽然一個不小心，打頭的絆了腳雪堆，吃痛地捂着屁股爬起來，卻見那雪裏埋的是一只沾了血污的腳。

稚兒無心，尚不知眼前景象意為何，幾人聚攏來，拂開了那堆靠在牆壁的雪。

雪子撲簌簌地掉落下來，先是露出了些許枯槁的發絲，而後探出極為纖長的睫毛。孩童愣了愣，又伸出手，在人臉上抹了抹。

一張毫無生氣，卻極其豔麗的臉出現在了衆人眼前。那臉頰如瑩玉，眉眼如畫，唇如血，濃墨重彩又攝心奪魄。

孩童迷了心竅，正準備伸手過去扯一扯人頭發，那如鴉羽般的睫毛忽的顫了顫，一雙眼若點漆，直勾勾地看向前方。

幾個小孩吓了一跳，忙收回手，目光還是分毫不移，定定地瞧着人。

那人卻沒有理會他們分毫的意思，撐着牆壁抱着懷裏的人站了起來。積雪抖落，孩童們這才察覺原來對方懷裏還抱着一個人。

懷裏的那個滿頭青絲已成白發，與雪早融為一體，看不清臉，被人好好地摟在懷裏，像是怕遭了丁點風雪，卻沒半點動靜。

那神仙似的抱着人，一步步朝前走去。幾個孩童忙四散開來，片語未發，只覺得畏懼。

忽然一只青白的胳膊從那人懷裏垂落下來，怎麽瞧都不像是活人，那瞧見的稚兒這才打了個哆嗦，意識到什麽似地又躲遠了幾步。

瞧着人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巷子裏，其中一個孩子這才敢開口似的說道：“那個神仙抱了個死人。”

聞寄月攬着懷裏的人，也是聽到了那孩子的話，心中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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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如影死了。

他當然知曉照如影死了，是個死人了。

他親手下的蠱，但他沒想過三月前還與他暢飲一番，好似心無芥蒂的照如影會不來找他，會讓他怎麽也找不到。

一個人死在了那雪裏。

縱然他有千百種手段，千萬種方法，他也救不了一個死人。

為什麽就這樣去死了？

他挖出來人，血還沒被凍住，血也還沒流幹。淅淅瀝瀝地落在雪地上，像撒了一整片落梅。

他要找照如影。

不是死了的照如影。

從抱起人之後，他便再未開過口。只是稚兒嬉鬧的景象似乎也喚醒了他的些許記憶……

再往前一些，再久遠一點的回憶裏，照如影……沒有那樣看過他的時候。

“小月哥！”

一道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

叮鈴的響聲，聞寄月僵了片刻，低頭看向自己懷裏。

照如影的臉和往常一般，眼下一點紅痕，只是有些僵硬，只是有一點青，只是不笑，只是不厭惡，只是……沒有表情。

只是沒有喊他。

他又深吸了口氣，白色的霧氣遮了點人的眉眼，好似隔了這麽點朦胧，人就能活了一般。

聞寄月勾起了嘴角，但笑容又僵在臉上，一點未變地，眼淚忽然就從臉頰滑落，滴在了人臉上。

“如影……”

“如影……”

他低聲念着，念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才問道：“你有沒有想我？”

“我知道你肯定想我了，你怕黑……你不愛走夜路，你還怕疼，夜裏看不清就容易摔跤，只是摔傷也疼，摔水溝裏衣服就濕了，要烤幹也麻煩，還會又變得髒兮兮的，誰都躲着你走……”

“如影……”

“如影你不要怕……如影你要等我……”

“沒我你怎麽能一個人走呢，如影……”

聞寄月抱着人，一路瘋瘋癫癫地低聲細語着，出了村落，又直奔遠山。

可那些人卻依舊不肯放過他，直攆着他又落到了他身邊：“聞閣主，山主讓您早點将參商一魄送去……”

“……參商。”聞寄月喃喃重複道。

就是這參商讓照如影殒了命，連自己都要跟着那些人做伥鬼，如何都保不下。

想要照如影命的人太多了。

太多了……

他還要殺很久，想盡辦法才能坦坦蕩蕩地去見人一面。

于是他擡起了臉，墨色的眼瞳燃起的仿若鬼火，直要取那些人性命。

“當然要送去。”聞寄月笑了起來，剎那間風動落梅，暗香搖曳，天地也亮堂了一般，“還要請着山主饒我一命呢。”

………

夜裏起了一陣風，隐約的梅花香氣浮動在山莊之中。

幾白衣人立于門外，其中一白須老人撚了撚胡須低聲道：“離這返魂香仍缺最後一味藥，若集齊那參商之命魄便可大成。”

另一少女眉目靈動，聞言好奇道：“參商命魄是什麽？從前我未聽得過這味藥。”

站在少女身後的中年人嘆息了聲，手撫在少女頭上：“菱兒，這參商…是命苦之人。”

“如生死相隔，通生死之命。此人生于死者腹，一生坎坷，舉目無親。生時衆叛親離，非殘即夭，縱然修行也難活過二十四……此為參商，生帶死命。”

菱兒聞言吶吶，嘀咕道：“這不是掃把星嗎？”

中年人搖頭，沒有答話。

白須老人則是笑了笑：“參商活着着實不幸，但死了卻大有用處，為我門藥人再添這一味，方才是真正的返魂香。屆時醫人白骨，改天換命亦未嘗不可。”

菱兒眨了眨眼：“返魂香就是這梅花香味？豈不是聞了便能活？”

“差矣，如今未成，但此藥人已通身為藥，不止能輔佐人修行，且血肉皆能醫人……比那爐鼎還高出不少。返魂香大成，則不再有此香。”白須老人自得道，“此後我門也算是有了傳承。”

“……父親。”中年人低聲道，“若是只鑽研這種事物，還是落了下乘，我……”

“好了，莫要說了。”白須老人揮了揮袖，不願聽人多言，“今夜之後你們去尋參商便是。”

中年人一愣，嘆了口氣，還是領着少女先行離開了。

房內的聞寄月意識模模糊糊，聽着外面人聊着這些，一時間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記憶停留在偷襲蓬萊山主的那一刻，往後一概不知，再恢複點認知時，他便已身處于此梅花香中。

少時香味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他也是修行到了一定地步方才将其壓制住，後來也才能利用這香味。

他早已不會如此……

外面人好像也不是蓬萊中人。

聞寄月掙紮着睜開眼，想從這桶中站起來，一伸手扶到桶沿，借着月光卻察覺到些許不對。

浸潤了藥物的手太小了，已經不是桶很大能解釋得清的事。

他想看清楚這桶裏到底有何物，卻什麽也瞧不清。他努力掙紮着從桶中爬起來，翻身去往桶外，四肢怎麽也使不上力，拼盡全力也不過從桶沿摔了下去。

倏忽一道驚雷，掩去了他摔下去的聲響。

一道女聲從遠方傳來，凄厲如鬼，陰風陣陣：“你藥門欺我瞞我，有返魂香卻讓我求不得，我以身相咒，咒你滿門皆死，無人超生！”

“今日我屠戮爾滿門，讓爾等也嘗嘗我摯愛之痛。”

慘叫聲此起彼伏，血腥味也逐漸掩蓋了原有的草藥味，隐有打鬥聲也不過片刻便止。

聞寄月卻依舊意識模糊，仿佛魂魄尚未歸位，難以理解現今如何。

“轟隆”一聲，木門碎了一地。

一人拎着劍進了房，一步步走到聞寄月跟前，拎着他的衣領将他從地上拎了起來：“你就是那個東西……”

女人的話一頓，似是從神志不清的聞寄月臉上瞧見了什麽，她手一松，後退了幾步，扶着木桶又再度站穩。

“…哈哈……哈哈哈哈……”

她一劍劈開了木桶，頃刻間藥液混雜着藥材流了滿地。她蹒跚着出了門，仰天長嘯，如啼鳥悲歌。

“我恨你……我恨你啊天命……”

而後，驚雷乍落，驟雨立來。

聞寄月再也堅持不住，猛然昏死過去。

天地似是淹進了水裏，瓢潑大雨将整個山莊的血都盡數沖了出來，唯有一個白衣少女，緊咬下唇，眼神驚恐地從莊中逃出，尚不知身後那女人已然身死。

又一年，白衣少女隐姓埋名，調查着當日藥門滅門一事茍且偷生。途中與一孤苦書生相戀，嫁做人婦。

再一年，書生進城路遇山賊，身死。少女聞之驚懼，産子血崩，臨死前托産婆将己身剖開，誕下一子，未見即身死。

幼兒啼哭若貍奴，喑啞啜泣不得聲，托孤喚名照如影。

至此，參商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