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藥門被滅門一事已過七年，除卻修行者人間對此早已忘卻。

普通凡人一輩子也就彈指一揮間，加上藥門本就隐居，又是族內傳承，也不過是一些風聲傳聞再鮮少提及這正邪難斷的修行宗門。

比起那些虛無缥缈的，還不如談論些眼前事。

“蓬萊招收弟子是不是快了？”

“十年一招，這算着日子應該就今年吧？哎，你家那小子說不準就有仙緣？”

“有仙緣那也未必是好事，那孩子就跟丢了一樣……”端着碗茶聊天的男人臉上卻也不住露出笑容，“但我聽說跟去了那些仙師會給十兩銀子呢。”

“嚯，這麽大方？”

“可不呢？不過就算不是那蓬萊山，其他的門宗招收去了也不賴。”男人又豪飲了口茶，放下茶盞，又瞥了眼遠處的茶樓，似是有意無意也在瞧着什麽人。

“當賣了也不是不行，反正孩子過得好，日後說不準還能回來孝敬一二呢。”另一人笑嘻嘻地跟着說。

“做這種春秋大夢……”

“哎——”不遠處一聲高呵打斷了兩人間的閑談，附近不少人也向那投去了目光。只見一賣餅的小販捉着一小乞兒的手，滿臉怒容地說道：“哪來的叫花子到你爺爺面前偷東西？！我看你是嫌自己命長！”

這種事也屢見不鮮，那點小乞兒多半是拿不出錢來，最後基本就是挨頓打換口飯吃。

被捉的乞兒低着頭，蓬亂還沾着髒污的頭發遮了大半邊臉，正要入冬身上衣服也單薄得可憐，吃着這一口也未必能活得過這個冬天。

那賣餅的小攤販顯然也這麽想，抽了旁邊的扁擔就準備抽人，旁觀的吃茶客見狀也挪開了目光。

忽而周遭都安靜了下來，那扁擔抽人的聲音也沒響起。不說叫罵打人的聲音，這街上似乎都安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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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又跟着瞧去，卻見一頭上豎着金冠，唇紅齒白，模樣極俊的小公子擡手擋了那扁擔，而後放下幾枚銅錢，一言不發地拿走了被那小乞兒摸過的餅，另一只手牽着人手腕就離開了。

待到人走了之後，這路上的人才像是想起來該怎麽呼吸，小聲議論起剛才的場景。

“……從茶樓飛下來的？”

“哎喲，今兒個可是真看着仙師了，這仙師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剛才那小乞兒也有仙緣？”

衆人的議論也被抛卻在身後，還有些發蒙地照如影被人牽着手腕跟着走了不知道多遠，直到他有些喘不過氣，那救了他的小仙師這才停了步伐，在無人的小巷子裏轉過身，擱他面前單膝蹲下。

他有些看不懂這人臉上的神情，也無法領會為什麽人笑得這麽像是在哭，一點也不自然。

那小仙師将那塊餅放到了他手裏，語氣頗有些小心翼翼：“你…你叫什麽？”

“照如影。”照如影答道，他又多看了眼人，總覺得人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忙将手裏的餅又撕成兩半，塞一半回對方手裏。

他什麽也沒有，更沒什麽能安慰人的東西，只好将對方給他的餅也分一半回去。

“謝謝你，神仙哥哥，你也吃。”

那漂亮的小仙師見狀卻更難受了一般，張嘴半天沒說出來話，好一會才勉強笑着說道：“我不吃……”

“我不吃……你跟我走好不好？我會保護好你的，吃喝不愁，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呆在我身邊，也沒人要你的命……好不好？”

照如影也不是什麽都不懂，他打小就到處流浪，乞食讨生活，總也聽人說過這樣那樣的事。例如有些壞蛋會拿點吃的喝的騙他們這種乞兒去，有的是賣去做仆人，給人當奴隸，有的則是不知道賣去了什麽地方，反正聽說是一塊塊地出來，搞不好還一塊都沒有。

那些人來騙的時候也會說這種話，什麽吃喝不愁，穿好衣服……

他又多看了眼人，然後低頭把那有些噎人的餅三下五除二地塞進了肚子裏，總算有了幾分飽。

這神仙哥哥真好看，他想，雖然可能是壞蛋，但是餅他已經吃到了，就算之後一塊也沒有了，他也不是餓死鬼。

吃完餅，他這才點了點頭。

那小仙師立刻俯身将他抱了起來，把剩下的半塊餅塞回了他手裏。一點也不怕他髒地将他摟着，跟自言自語一樣說：“我帶你回去，吃好吃的，穿暖和的，你不用再挨餓受凍了……”

這種話照如影也不信，只是一口口咬着餅，心裏倒也沒多少歡喜。

被人一路抱回了城裏有名的客棧，又給塞進了裝着熱水的木桶裏坐着洗澡，照如影心裏也還是盤算着自己會怎麽樣。

看這樣子說不定就是給人當仆人，他還沒當過仆人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要是當仆人的話，那他是不是就能跟那些人說的一樣，去陪着念書識字……他想識字，之前有人說他爹是個書生，可他一個字也不認識，一點也不像他爹。

照如影沒洗過澡，只慢吞吞地在裏面胡亂搓着，大概是受不了他那樣玩水，那小仙師又進了屏風後，來給他搓頭發。

他心裏又止不住忐忑起來，以前也沒聽說過主子給仆人洗頭發的，難不成還是要把他拿去做別的？要是有的選，他可不想死。

感覺到人動作越來越慢，照如影忍不住轉過身，想問問人找他來到底是想做些什麽。一轉過背，卻見人雙眼直愣愣的像是在發呆，可也好像很難受，那樣漂亮的眼睛落了淚，順着臉頰一路掉到他這木桶裏。

真是個怪人。照如影心裏嘀咕着，卻還是擡手用濕漉漉的手去給人擦了擦，只是擦了一半才意識到問題，給人多擦了一臉水，立刻心虛地收回了手。

“神仙哥哥你別哭。”他絞盡腦汁地同人套近乎，指望着人能把自己收去當仆人，“我不會吃很多。”

“沒有……”那小仙師脫口而出，說完後後知後覺，忙用袖子又擦了擦臉，臉上揚起一個溫柔的笑容，“我有錢，你可以随便吃，不用怕。而且我也不是什麽神仙，我叫聞寄月，你也可以喊我小月哥。”

“小月哥？”照如影跟着重複了一遍。

聞寄月忙點頭。

照如影又想，這小仙師好像也不是要自己當仆人，他想了想問：“那小月哥為什麽一直哭？”

在照如影看來，若是哭那必然是遇到了極為痛苦之事。他生來無父無母，舉目無親，靠着哭也讨不到任何好處。雖年歲尚小，卻早已知曉若是哭着沒人聽，那哭也毫無益處。

他鮮少落淚，除非實在疼痛難耐。

想到這，他又伸手去夠聞寄月，聞寄月見狀忙低下頭來，朝他俯身。

“是哪裏傷着了嗎？”他問道。

聞寄月呆了片刻，沒忍住笑了出來，只是笑着笑着又有幾分悲傷：“嗯，傷着了。”

“傷着哪了？”照如影從桶裏站起來，聞寄月立刻伸手又将他按回了桶裏。

“外面涼，別受寒了。我傷的地方你又瞧不見，不必起來看。”聞寄月笑道，他點了點自己胸口，“真要說，我是傷着這裏面了。”

照如影懵懵懂懂地瞧了他胸口一眼，又問：“很痛嗎？”

“很痛。”聞寄月輕輕給人搓着頭發，像是喃喃自語般說道，“怎麽能不痛呢？”

痛徹心扉，痛不欲生，也不過如此。

照如影卻是認真地想着這事，腦袋裏過了好幾輪話，怎麽都好像難讨人歡心。待到他擦幹身體和頭發，換上聞寄月早已準備好的衣服，這才想到句不錯的給人說：“可以治嗎？受傷了一定要治，不然會痛更久。”

“受傷自然當治，有如影在我身邊我就能好……”聞寄月以靈力為人梳理開頭發中的死結，又道，“如影你也是，要是受傷了就來找我，我會為你治……怎樣都會為你治好。”

不要一個人離開，不要怎樣都不願回到自己身邊來，不要逼迫他再一次傷害。

照如影不知曉這話中更深的含義，清脆地應了下來，心裏模模糊糊地開始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走了運。

往常他從來沒走過這種大運。

又吃了點東西喝了點水，他就窩在聞寄月房間的床上睡着了。

他以前沒睡過這麽好的地方，要是被騙能過一會好日子，那好像也沒什麽了。

窩在那被子裏，照如影好像隐約從被子裏，自己的衣服上聞到了一種厚重的香味，他分不清那是什麽花，但好像這味道他總會在最漫長的冬天時常聞到。

是在做夢嗎？他模模糊糊地想着，還是他根本沒醒過來？

一覺睡到肚子餓了再起來，他卻還在那個他平日裏都進不去的客棧。

簾子外面隐隐傳來小仙師的聲音。

“……我知道，我只帶他一個回去。”

另又有一陌生女人說：“說來寄月也有11歲了，尋常凡人不也是這時候開竅？就算是帶回去練雙修功法又如何？”

“不過我還以為寄月你對閣內的事沒什麽念頭。”

“祝師姐……別取笑我了。”聞寄月的聲音聽上去有幾分無奈，“他才多大。”

“多大也不早。”旁邊多出個活潑的少女聲，“凡人還有童養媳呢，小師弟是挑了個童養媳！”

“好了好了，不說了。”祝師姐攔道，“寄月還是臉皮薄，我們莫要逗人家了……這事也沒什麽，不過那孩子已經醒了，你不帶他來跟我們這些未來的師姐認認？”

照如影聞言立刻從床上爬了下來，剛下床，簾子便被人撩開，聞寄月那張臉上還帶着些許薄紅，看着更是勾人了幾分。

他呆了下，回過神後忙走過去：“對不起……”

“怎麽一上來就對不起？”藍衣女修眉眼帶着些媚意，神态卻是爽朗大方，“這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們的事？”

“我剛才……”照如影剛開口，聞寄月就立刻說道：“別戲弄他了師姐。”

“喲，還沒進門就開始護食了啊？”另一粉衣少女也跟着取笑道。

“亂玉師姐！”

“好好好，不逗了不逗了。”祝師姐又含笑看了兩人一眼，俯下身同照如影說道，“你就跟着寄月喊我祝師姐吧，那位也是，喊亂玉師姐就好。我看你也是有天賦的，瞧這雙紫色眼睛，回頭不知道要勾多少人的心去呢。”

“祝師姐！”聞寄月無奈了。

照如影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師姐？”

“得喊祝師姐，閣裏師姐可多了。”亂玉在旁邊也跟着說道，“喊我就喊亂玉師姐，聽到沒有。”

照如影看了眼聞寄月，又看了眼另外兩人，不太相信地問道：“是……讓我也去修行？”

聞寄月有些尴尬的移開了實現，點了點頭：“嗯。”

“我也有仙緣？”照如影又問。

他聽人議論過不少，但着實沒想過這種掉餡餅的事能落到自己頭上。

不是當仆人，更不是一塊一塊地死了，而是成了什麽宗門的弟子……

跟做夢一樣。

“被寄月看中了可不是有仙緣？”祝師姐含笑道，對有沒有天賦看着也不在意，“總歸寄月自己選的。”

後面他們聊天的話照如影都有些沒聽進去。

到了夜裏他跟聞寄月一塊躺在床上，他忽然又坐了起來，狠狠掐了一下自己，喃喃道：“不是夢啊。”

一直注意着他的聞寄月卻是沒忍住笑了出來，将人按回了床上：“不是做夢，快睡吧。”

照如影躺着床上依舊是興奮地一.夜沒睡着，他不知道躺在他旁邊的聞寄月也是如此。

聞寄月既不敢睡，也不想睡。

他怕自己又做上一輩子的夢。

夢裏他抱着人冰冷的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