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章
第 22 章
屈突宜原本就知情, 李好問聽了就懂了,葉小樓卻抱着雙臂緊緊盯着楚聽蓮,窮追不放地問道:“鄭司丞救下了你之後, 與你有往來嗎”
楚聽蓮将頭垂得低低的,用極低的聲音答道:“偶有往來。”
屋內另外三個人齊聲重複:“偶有往來”
僅僅是“偶有往來”, 就敢在公開發行的報紙上撒下彌天大謊, 聲稱是屏風上自己的小像殺了救命恩人——李好問聽着也覺得很氣。
剛才還趾高氣揚的鳳魁此刻瑟縮着,像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孩似的環抱着雙臂, 臉上的愧色再也無法遮掩。
于是,李好問迅速自行腦補了楚聽蓮完整的心路歷程——
兩年前,這位當紅胡旋女就因為鄭興朋解救了她而心生愛意。七個月前,當聽說鄭興朋将妻子兒女送返益州老家時,楚聽蓮曾經暗暗心動,覺得她或許終于有機會在鄭興朋心裏占據一個位置了。
可誰知, 這種事不僅沒有發生,鄭興朋反而離奇身故, 傳說是被屏風上畫着的女子殺死的。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 楚聽蓮或許曾想:如果當真被畫在鄭家的屏風上, 她的小像會不會也幻化成真人, 一劍刺向那塊怎麽都捂不熱的石頭,怎麽都不肯回眸看她的男人——畢竟是他惹出的癡情,也是他令這份癡情無法收場。
因此, 當《長安消息》打算刊載那篇報道時, 楚聽蓮雖然覺得不正當,依舊默許了這種做法——她想借此讓自己擺脫這份不對等的情感:既然你對我愛答不理, 那麽對不起,我就要告訴天下人, 你連我的畫像都高攀不起。
但她并不知道,那幅屏風竟真的是照着世間某個女子的樣貌繪就的,畫的是某個活生生的人——鄭興朋真正的愛人。
所以,當葉小樓問楚鳳魁,杭知古是否曾經将她的面貌親筆描摹在屏風上時,猝不及防的楚聽蓮心神俱亂,被李好問一眼看出破綻,問出了真相。
這樣一回想:葉小樓雖然莽撞,但和李好問竟然配合良好,誤打誤撞,一起揭開了楚聽蓮和鄭興朋之間的往事。
這時,葉小樓正好轉過頭看了李好問一眼,全盤想通的李好問也正好看向他。葉小樓立即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面露嫌棄,別過頭去。
然而李好問又想起什麽,好奇地問:“楚娘子,那你可知,鄭司丞是否曾與另一個女子往來過密”
既然那屏風上的女子并非楚聽蓮,那麽想必另有其人。
楚聽蓮臉色更加白了,良久方點頭道:“是。鄭司丞以前來倚雲樓的時候,總是會與一位男裝女伴聯袂前來,但那是許久以前的事……”
她面上又凄涼又酸楚的表情出賣了她的心事——李好問心想:或許,她曾真心希望自己就是屏風上所繪的那個人吧。
楚聽蓮話音還未落,就聽“哐當”一聲,門被撞開。
一個濃妝豔抹的鸨母邁着大步進來,沖着楚聽蓮大聲嚷嚷:“蓮娘,與他們說這些作甚”
她目光淩厲,在屋內衆人身上一掃,頓時認出了葉小樓,馬上戟指罵道:“你這長安縣不入流的狗鼠輩,竟敢偷摸溜進倚雲樓”
婦人袖子一撸,上前就要揍。
葉小樓也不示弱,伸臂扛住那婦人的胳膊和雙手,大聲斥道:“你倚雲樓為一己私利欺瞞世人,編排已故官員,爺爺如今已查明真相,爾等還有什麽好說”
楚聽蓮聽着羞愧無已,伸手捂臉,不能發一聲。
那婦人胳膊被葉小樓架住,雙手卻一刻也沒停着,不斷揮動要撕扯葉小樓的頭發或是抓撓他的臉皮。她一邊蹦跶,一邊大聲吶喊:“詭務司算什麽,姓鄭的身後名聲能值幾個錢我倚雲樓靠山大得很,你一個小小的不良帥,有什麽資格指責老娘”
李好問與屈突宜對視一眼,兩人大約同時在想:顯然倚雲樓背後有勢力撐腰,完全不把詭務司放在眼裏。
而鄭興朋身後飄零,無人為他做主,唯有長安縣的捕頭和幾名舊日同僚願意為他奔走——确實有點凄涼。
“……編故事犯法了嗎已經死了的人會因為小報胡說八道一通就再死一回嗎不會,對吧倒是你,長安縣一個小小的不良帥,無故闖入私宅,知法犯法,老娘要将你送到京兆府的大堂上,去說說這個理去!”
那鸨母不依不饒,雙手從沒停下過,已經成功将葉小樓的幞頭拽歪。
葉小樓發髻散亂,臉上也被抓出好幾道血痕。他朝屈突宜看了一眼,不曉得是不是想要向詭務司借那可以治外傷的帕子或者藥劑用一用。
就在這時,李好問突然出聲:“快看,在葉帥身後!”
他在那裏的一堵粉牆上瞧見了一張無聲無息浮出牆壁的青色面孔。
這張“臉”與早先他在倚雲樓舞臺背後瞧見的面孔一模一樣,只不過又大了一號,大約有兩尺長。它無聲無息地出現,又無聲無息地縮回牆壁內,留下粉牆平坦,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但這一次,不止是李好問,屈突宜、楚聽蓮,甚至是那名正在撒潑的鸨母都看見了牆壁中浮現的鬼臉。
鸨母臉色慘白,終于停手,放開了葉小樓。後者莫名其妙地望着衆人,然後轉臉看向自己身後,卻什麽都沒看見。
而楚聽蓮驚駭不已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臉頰,顫聲問:“它……剛才牆上那張臉,似乎在對着我笑……”
“這就是‘青面’,”屈突宜向李好問解釋,“是一種專門飼養的妖物,一旦放出,能隐藏在牆壁內,通過牆壁在樓宇之內穿行,可能會從任何位置毫無征兆地從牆壁上浮出,攻擊他人……”
他随即轉過臉看向楚聽蓮,問:“楚娘子可是有什麽仇家”
屈突宜這麽一說,楚聽蓮馬上着了慌,惶惑地道:“奴能有什麽仇家,除非……除非是那慶雲樓的……”
她與鸨母對視一眼,兩人神色裏都有點驚恐。
但那鸨母強自鎮定,道:“蓮娘莫怕!不就是會從牆裏鑽出的妖物嗎它能怎麽害人,靠它那張嘴嗎我們站在屋子中間,遠離四壁不就是了”
屈突宜則同事轉身對李好問道:“李郎君千萬小心,按照你說的,那張‘青面’已經出現了兩次,它再出現時,恐怕就要暴起傷人了……”
幾乎與此同時,李好問突然開口大聲呼叫:“楚娘子,在你腳下……你腳下……”
他看到了,分明看到了——一張青色的,三尺來長的面孔,竟從楚聽蓮所站的松木地板上無聲無息地浮了出來。
葉小樓與屈突宜等人聞言各自低頭,都去看楚聽蓮腳下。
然而那裏什麽都沒有,楚聽蓮好端端地站着,穩穩站着光滑潔淨的地面上。
片刻後,李好問面帶歉然,撓着頭說:“可能是我看錯……”
一聲尖銳短促的叫喊打斷了他的話,是倚雲樓的鸨母。那婦人大喊着朝楚聽蓮撲去,奮力将她推出,令她摔倒在室內另一邊,額角摔在一張矮幾的銳角上,頓時鮮血淋漓。
但這名倚雲樓的鸨母腳下,也就是楚聽蓮剛才站立的地方,忽然出現一道氣流造成的漩渦,漩渦中浮現一張青色的、三尺來長的面孔。這張面孔的五官形貌,與早先李好問兩次看到的一模一樣,塌鼻眍目,利口獠牙。
不同之處只在于它又長大了一圈,眍偻眼中的惡意與那龇出的獠牙一樣,顯得更清晰。
與此同時,李好問感受到地心引力在發生變化,整座倚雲樓似乎震顫着,挪移着——在這一瞬間,李好問感受到了大地的錯位,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向另一邊牆壁歪倒。
東面的粉牆正在變成地板,而腳下的地板正在變成牆壁。
房間內的家什陳設一律向東邊倒去,早先案幾上陳放的那些精致點心,連同精美盛器一起,摔成一片狼藉。
“它在扭曲重力,颠倒空間——”
李好問一邊大喊一邊感到頭暈目眩,感覺自己被扔進了一個滾筒洗衣機。
在他身邊,葉小樓腰間的障刀出鞘,這位不良帥根本就沒有聽懂李好問在說什麽,也不管牆壁與地板正在交換位置,他只管歪歪斜斜地沖上去,揮刀向着那張張口吞噬一切的青色面孔,猛力刺去。
“擦——”
障刀深入松木地板的聲音。
“啊——”
李好問與楚聽蓮等人齊聲驚呼:在這一瞬間,地板與牆壁再次互換,原本已落在牆壁上的人和物品“咚”的一聲,又全都摔在地板上。
此刻,葉小樓扶住障刀刀柄。他手中的利器堪堪越過那位婦人的身側,深深地紮入地板。他正奮力施為,額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似乎正盡全力将剛那恐怖的怪物釘在地板上。
葉小樓雖然不願意相信,但不得不從地板上抽出他的障刀——障刀下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剛才那張青面獠牙的臉孔出現之後立即遠遁,葉小樓的障刀完全釘了個空。
而那名婦人卻俯身躺在地面上,渾身不斷抽搐。
“媽媽——”
額角滿是血污的楚聽蓮此刻像是突然醒過神來,哭着撲了上來,抱住那婦人的肩膀,将她的身體翻了過來。
只見這倚雲樓的鸨母臉上,緊緊地貼着一枚青色的面皮。剛才這張面皮就像是粘稠瀝青一般緩慢流動,一旦接觸人體,便迅速蒙上,緊緊粘連。這塊面皮質地宛如皮革,甚至能看見上面有點點毛孔,而且還長着淺色的毛發,但上面沒有任何孔隙,就這麽緊緊地貼在鸨母臉上,完全沒有可以進氣出氣的地方。
楚聽蓮伸出她保養極好的雙手去揭,去撕扯,試圖将那張要命的青面從假母臉上揭下來。她的指甲在鸨母的皮膚上劃出深深的血痕,但是無濟于事。那張青面無論如何都揭不下來。
片刻後,這名鸨母停止身體抽搐,竟然已經死了。
楚聽蓮見狀,忍不住伏屍大哭,一面哭一面訴說她這位假母雖然貪圖錢財為人勢利,但是真心護着樓裏孤苦無依的女子們,剛才又是為了救她而不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而屈突宜則面色凝重,來到李好問身邊,聲音低沉地道:“李郎君,是敝人的錯,敝人低估了那妖物,那不僅僅是‘青面’,而且是‘大青面’。”
“‘大青面’”李好問從未聽說過這個。
“郎君難道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屈突宜反問,“‘扭曲重力,颠倒空間’,是林大學士在典籍裏留下的話,後來被詭務司記在案卷裏,專門用來描述‘大青面’。”
李好問:能和林前輩想到一起去……也算正常。
“那張青色的面皮,就是妖物用來攻擊世人的武器之一。一旦貼于人面之上,便再也揭不下來。哪怕受攻擊者因此而身死,哪怕是死者出殡,只要不火焚屍身,這張青面就永遠揭不下來。”
“‘大青面’危害極大,整座倚雲樓都很危險。”屈突宜嘆息道,“只盼章平和李賀能快點趕到……這種時候如果秋主簿也在司內就好了。”
這時,葉小樓提着他那把障刀,警惕地左右看着,也向屈突宜這邊靠過來,小聲問:“屈主簿,上次你用的那個法器,這次又能用了不”
很顯然,葉小樓覺得屈突宜應該像上次一樣,用那會滴滴作響的法器,将這妖物也帶到不會誤傷無辜的地方去,免得他這武力超群的不良帥放不開手腳。
“不行,即使是建中四年,平康坊這一帶也是平民衆多,不是個合适戰鬥的去處……”
屈突宜站在屋子正中,臉上表情充滿戒備,似乎正警惕着那“大青面”又從哪裏無聲無息地浮出。
李好問覺得屈突宜說得在理:建中四年發生泾原兵變,長安城遭到洗劫,但平康坊大概率是為數不多被完好保留下來的地方,畢竟參加兵變的大頭兵也渴望着在這溫柔鄉裏揮灑金錢,肆意享受。
“另外,這‘大青面’善于隐藏在牆壁內,時間對它來說沒有影響,一樣可以從過去回到現在。”屈突宜說得很肯定。
這話卻在李好問心裏激起不小的波瀾——時間對“大青面”來說,沒有影響。那豈不就是意味着,只要這座倚雲樓存在,這只“大青面”就能隐藏在牆內,在不同的時代來回穿梭
——竟然是能跨越時間的妖物。
“大青面”存在的維度竟然完全是空間的,時間對它來說不起效。
“那……那難道就要任這妖物在此為非作歹它已經害了一個人!”葉小樓急得一跺腳。這名不良帥也不管這是不是他長安縣的轄區,連忙又問,“多叫人手有用嗎我那些兄弟們都在樓外巷子裏等我,我這就讓他們都進來。”
屈突宜正在側耳靜聽,他似乎聽見了什麽,随即搖頭道:“他們進不來了。”
與此同時,李好問也感到異樣——他感受到一種異乎尋常的力量,随着這股力量的快速侵入,整座倚雲樓,正在變為一座完全密閉的空間。
“雖有門而長閉。”随着一聲氣魄宏大的吟誦,整座倚雲樓所有的窗扉門戶,正一扇扇地迅速鎖閉,再也無法推開。
“實無水而恒沉。①”聽見這第二句,李好問感覺自己的一顆心也正迅速向下沉,雖然依舊緊張,但确實沒有剛開始時那般驚慌了。
這就是李賀的“言出法随”。
李博士聞訊都趕到了——李好問心想:可為什麽他做的,是用“言出法随”封住整座倚雲樓呢
李好問心懷疑問,将視線轉向屈突宜。
只見這位詭務司主簿雙眸炯炯,面頰發紅,眼神裏多了一種視死如歸的亢奮。
他從袖中取出了兩個金屬小球,雙手一按機括,那兩個小球瞬間變成了兩枚帶着鏈子和尖刺的流星錘。
而屈突宜身上原先那種儒雅、穩重、理性和那一點點綠茶的氣質已經一點兒都不剩了,言語之間開始帶上一股子瘋勁兒,此刻看起來就像是個四十多歲的搖滾大叔。
“青面存在的範圍,向來是一整棟樓。但只要它不死,就可以借助離開的人,進入其它建築,最終讓自己寄居于整座城市。
“所以,在殺死它之前,倚雲樓會被完全封禁。
“一樓人的性命,”只聽屈突宜語氣平靜地說,“和全長安的安危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麽。”
李好問沉默着,他想起剛才那大青面将牆壁與地面挪位,神出鬼沒地攻擊,心裏覺得被封在這座倚雲樓裏的人,恐怕兇多吉少。
這位屈突主簿,在做關鍵決定的時候,很冷酷也很瘋狂。
但只要一想到這“算不了什麽”的人命裏,也同樣包括屈突宜自己,這個決定便透出些大義凜然的意味來。
發髻淩亂,額角盡是血污的楚聽蓮這時撲到屈突宜面前,嘶聲道:“長官,這樓裏有很多無辜之人,年紀輕輕的女孩子……那青面是沖我來的,慶雲樓的鳳魁庫奇娜恨的是我,恨的是當年靠法器舞弊的我。長官,請将無辜的人放出去吧!聽蓮可以留在這裏,聽蓮可以舍了這條性命……聽蓮已經做了那麽多錯事……”
屈突宜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大青面吞噬生命之後會變得愈來愈強,也會愈來愈貪。楚鳳魁,你就算妄送性命也沒有用。到最後,它也許會吞噬這座樓裏的所有人,包括你,也包括我。”
楚聽蓮雙腳一軟,坐回那鸨母的屍身旁,捂住面孔痛哭失聲。
屈突宜這時才稍稍緩和了表情,嘆息一聲:“魑魅魍魉……其實都只是人心的映照啊!”
楚聽蓮的哭聲只停頓了片刻,随即帶上了無窮的悔意——
她曾給自己的貪念尋找了無數的理由,但貪念終究是貪念,且連累了這麽多人,她這真是百死莫辭。
屈突宜則不再看她,眼中再次出現那種視死如歸的瘋狂。
誰知李好問突然開口:“主簿,我覺得我可以預先察覺‘大青面’的出現……”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忽然手指着屈突宜身後提高聲音提醒:“小心——就在那裏!”
李好問出聲的時候,屈突宜身後還沒有任何一點異狀。屈突宜轉身、葉小樓抽刀的時候,兩人似乎都覺得李好問眼花了。
然而片刻後,那張青面獠牙的面孔真的在那道牆上悄無聲息地浮現——這一次它又變得大了一圈,色澤也變得青黑。不過再也不是無人察覺地出現,葉小樓手持障刀,屈突宜高舉着手中那對流星錘,兩人都沖那張面孔撲去。
而李好問表情驚異地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順便将鼻孔下面流出的少許血跡用手背擦去——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雖然他還沒能掌握回溯時間,但事實上他已經看見“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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