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章

第 25 章

平康坊。

倚雲樓因為大青面的出現而遭受重創。

樓中一名鸨母身亡, 死時被青面覆面,死狀凄慘可怖。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人受了或輕或重的傷, 傷者大多數是因《長安消息》那篇報道而來到倚雲樓瞧熱鬧的看客。

倚雲樓今日開門收取的所有纏頭金,眼見着就得一文不少地全都還回去。不止如此, 傷者那裏, 倚雲樓怕是還得大出血,支付不少賠償。

李好問冷眼旁觀, 想看看倚雲樓是否會像之前往鄭興朋身上潑髒水時那般不講道義。

但楚聽蓮表現出了身為鳳魁應有的魄力。她帶領倚雲樓中還能動彈得了的男男女女,一起動手,清掃樓宇,收拾物品,延請跌打大夫為傷者診治,安撫受驚的人, 并做出補償的承諾。

早先陪着葉小樓一起來的長安縣不良人,這時候倒成了善後工作的生力軍。在倚雲樓舞姬們一聲聲嬌媚酥軟的招呼聲中, 賣力地幫忙。

但他們無法插手今日倚雲樓的這樁案子——平康坊是萬年縣的轄地。事情一出, 就有人把案子報給了萬年縣。

據說萬年縣的不良帥原本不太想來, 但聽說詭務司的人已經在場主持, 還直接用看不見的力量封住了涉事的兩座青樓,這便雄赳赳地帶了人趕了來,好等将來業績考評的時候能分上一點兒功勞。

萬年縣的人一來就占據了主導, 葉小樓麾下的不良人沒有其他用武之地, 于是就像是一群搖着尾巴的小狗,圍在楚聽蓮身邊, 鞍前馬後地效勞。

至于葉小樓本人,他在與楚聽蓮“合作”擊殺了大青面之後, 整個人就變了——他與楚聽蓮的人生有了“重要的交彙”,就再也無法簡簡單單地當對方是個嫌犯看待。

也就是說,這位葉帥再也沒法兒像早先那樣,疾言厲色、咄咄逼人地直面這位楚鳳魁了。

他一直張口結舌地站在楚聽蓮身邊,楚聽蓮一旦對他開口說點什麽,他便面紅耳赤地支支吾吾,需要手下不良人代為答話才行。

李好問忍不住暗暗感慨:葉帥啊葉帥,您老人家若是一輩子單身,那肯定也是憑本事單的身。

李好問這邊則一直沒能幫上什麽忙。他順利脫下了那雙“流雲舞履”,找回了自己的烏皮六縫靴,四下裏再沒能找到羅景,便盤算着去慶雲樓看看,看那邊還有什麽是自己能做的。

但在他離開倚雲樓之前,屈突宜已匆匆趕回來,将最新消息告知李好問:“隔壁慶雲樓的鳳魁庫奇娜極有可能是放出大青面這妖物的人。然而我們的人趕到,她已畏罪自盡了。”

原來那邊李賀原樣利用他“言出法随”的本事,同樣封住了倚雲樓的競争對手慶雲樓。但是李賀只能令慶雲樓的人不能進出,他的本事還未大到,能限制慶雲樓內各人的行動自由。

那位慶雲樓鳳魁庫奇娜大約就是借此機會,畏罪自盡。

“此案算是告一段落,倚雲樓不會再有什麽隐患。”

屈突宜三言兩語向李好問解釋完畢,講得很是概要。

但李好問認為這很自然,他又不是詭務司的正式員工,屈突主簿根本不必将詳細案情說與自己這個編外人員知道。

只不過,李好問見屈突宜的臉色并不好看,猜測着問了一句:“主簿,您是不是想說,庫奇娜只是‘放出’大青面的人,并不是将之豢養的人。庫奇娜畏罪自盡,就又斷了一條線索,讓我們無法查到大青面是哪裏來的”

屈突宜當即伸出拇指,誇贊李好問思路敏捷,見微知著,但又沉下一張臉道:“豢養大青面不是易事,絕非一名青樓中的鳳魁能辦得到。将這樣的危機留在長安城中,真是令人不安啊。”

李好問又想了想,道:“如此說來,今天早上《長安消息》報道的‘屏風殺人案’就确定是假線索了,對嗎”

屈突宜點點頭:“是的,鄭司丞的案子依舊是無解。只不過若是你我不來,倚雲樓恐怕會更加無法收場。”

李好問嘆了一口氣。

但屈突宜的聲音卻振作了幾分,道:“但我們已從一籌莫展,轉變為現在有好些方向了不是嗎”

“好些方向”李好問只覺得自己愚鈍,什麽方向都沒有。

“哈哈哈,”屈突宜眉心舒展,似乎原本的難題已經解開,“我是越發覺得李郎君當初的提議很有道理。

“慶雲樓的鳳魁庫奇娜,在胡旋大會兩年之後,依然處心積慮報複倚雲樓的楚鳳魁。同樣的,因為過往查辦案件而想要報複鄭司丞的人肯定也不會少。

“如此一看,從敝司以前的案卷上收集線索确實意義非凡,一來梳理一遍有什麽懸案、疑案還未破的,二來再看有什麽案件破獲之後,犯人或者犯人的親屬可能回向鄭司丞報複的。一定能找到新線索的。”

李好問:……這工作量聽起來不小。

但确實不失為一個思路。

說着這話,屈突宜瞅瞅遠處圍着楚鳳魁亂轉的葉小樓,輕笑道:“這位葉帥,看起來誰都不服,只服郎君你啊!”

李好問也有點想笑:葉小樓這人,嘴上桀骜不馴,而且看似對自己十分嫉妒,但剛才在和大青面的戰鬥中說出了心裏話——不過當時葉小樓除了無條件地相信李好問,還有別的法子嗎

“主簿,那位樂師是個什麽樣的人”

李好問想了想,又問屈突宜。

自從屈突宜一句話透露了李好問的真實身份,羅景的身影就再未在倚雲樓裏出現過。

“羅景啊,我剛才吩咐了萬年縣的不良人去查問的……”

屈突宜并沒有忘記這件事,忙招手召來一名萬年縣不良人,剛提了兩句,那不良人便答道:

“已查過羅景,他是一位來自天竺的樂師,半年前剛到長安的,并不隸屬倚雲樓或者慶雲樓。今日是應楚鳳魁之邀在倚雲樓表演。”

屈突宜點點頭,道:“我觀那名樂師在大青面出現之後的表現,不像是對倚雲樓有敵意。在敝人看來,他與那‘大青面’無關,出現在這裏只是巧合。”

李好問本想說:早先楚聽蓮相邀“推杯”,明顯是受羅景之托。這樂師羅景借機邀請自己,似乎有什麽要事商談。

他又回想起自己當時面對大青面崩解之後出現的通道,迷迷糊糊想要進入。同樣是羅景攔住了他,告訴他那裏是“時間的深淵”。然而一旦得知李好問并非詭務司的司丞,羅景卻表現得很驚訝,且立即抽身而去,再也不與他交流……

這說明:羅景要找的,是詭務司李司丞;而不是他,臨時工李好問。

屈突宜看破了李好問的煩惱,說:“郎君不用擔憂。如果那樂師的确有要事要與郎君相商,那他遲早會再次找來的。”

“倒是李郎君你,”屈突宜背着手站在倚雲樓口,看了看天色,臉上流露出詭笑,“快要天黑了。更鼓一敲坊門四落,郎君今日想必是要在這平康坊流連快活一晚吧”

李好問一看天色,幾乎跳了起來——昨晚他已經徹夜未歸,代自己回家的是自己的影子。

如果今夜再不能回家,那媽媽和妹妹……

“屈突主簿,我這得趕緊走了!”李好問一提袍角就要向坊外沖去。屈突宜卻一把拽住,向他袖中塞了一張薄薄的紙張。

“到了坊外無人處,迎風一揮,郎君就有坐騎回家了。”

——考慮得真周到啊!

李好問連聲謝過屈突宜,揣着袖中的紙馬匆匆出坊,依言将紙馬變成真馬,策馬穿過長安的大街小巷,向敦義坊趕去。

奔至敦義坊門前時,更鼓早已敲響。李好問在坊外無人處,按照屈突宜所教将紙馬收起,然後疾步趕向敦義坊坊門。

這時天色昏暗,坊門前已有坊兵來回巡視,等待更鼓停止便關上坊門。李好問就着最後幾聲鼓點沖進坊門,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六郎——”

坊門內的陰影中,一個女子聲音突然響起。

“你怎麽到現在才回來”語氣極其幽怨。

李好問聽得心頭一陣惡寒,渾身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怎麽像是個在家苦等良人歸來的小媳婦

他趕緊向面前的人打招呼:“張、張家大嫂……您在等我”

從暗處走出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婦人。她身着布衣布裙,頭上包着一塊青色的帕子,衣袖挽起至手肘處,并用細繩束住。正是前幾天被長安縣“無罪釋放”的鄭家廚娘張嫂。

“六郎……你,你是嫌棄我惹上了官司,再不來我家吃飯了嗎”

李好問伸手一拍頭:“瞧我這記性!”

自打張嫂從長安縣裏回來,她家“小飯桌”的生意就一直沒有起色——坊裏四鄰嘴上說得漂亮,身體都很誠實,都不肯再讓張嫂上門幫廚。張家現在只剩“小飯桌”這一個生計,委實是艱難。

李好問當初曾拍胸脯保證,無論發生什麽,他和卓來每天的晚飯都會在張家吃。

可昨天他就食言了——卓來在豐樂坊裏就填飽了肚子,而跟着卓來回家的“自己”,是個不用吃喝的“影子替身”。

接着坊兵手中火把的光亮,李好問忽然覺得張嫂的狀态不大對——她那張原本圓潤、時常帶着笑意的臉龐如今十分瘦削,雙眼深陷,眼圈發黑,下巴變得尖尖的,嘴角兩側向下的法令紋顯得尤其深刻,而臉上的神情也十分僵硬。

“來,當然來!”李好問讪笑着,“昨兒實在是忙忘了,但今日我努努力,把兩頓都補回來。”

說着,他的肚子恰如其時“咕”地叫了一聲。

張嫂聞言,舒暢地笑了,表情不再僵硬,皺紋不再那樣深刻,神色裏也少了剛才那種凄楚與絕望。

“快來!家裏早就将飯菜張羅齊整了,你武哥和侄兒在家等着你們。”

李好問路過自家的時候,把卓來叫了出來。這小子被李好問晾在詭務司晾了一整個下午,這時正在賭氣。但聽說可以去張家吃飯,這少年還是歡呼一聲,用比李好問快得多的速度,沖去張家。

張家的飯菜一如既往地豐盛,古樓子依舊美味,但飯桌上很沉默,只有李好問主仆兩人一唱一和,有一搭沒一搭地稱贊着張嫂的手藝。

趁着張嫂出去收拾的工夫,李好問給張武塞了些錢,說:“最近米面肉菜的價錢漲得很厲害,我倆在你家搭夥,不多交點夥食費真的說不過去。”

張武撐着兩枚拐杖,膝蓋以下空空蕩蕩的。李好問的原身聽過張武的故事——他的兩條腿是在西北戰場上沒了的,卻不是毀在敵人手裏,而是下了一場大雪,直接将他兩條腿凍壞了。軍醫截了幾百號人的雙腿,卻只有張武等寥寥數人通過這種方式撿回性命,活着回來。

張武傷了腿之後,向來不出門,自然不知道外頭的物價水平。李好問希望能以此為由,哄騙張武接受一些自己的幫助。

誰知張武二話不說把錢推了回來:“六郎,你家沒大人,你和卓來兩個孩子,過日子也不容易。你倆搭夥,也不過是添兩雙筷子,加什麽錢吶”

李好問又把錢推過去:“武哥說這話就見外了。我剛在秘書省下一個衙門裏尋了個差事,自家又沒什麽開銷,我和卓來就兩張嘴,不把錢花在你們這兒,又該花在哪兒”

事實上,這是李好問身上最後一點錢——他還沒來得及與屈突宜談待遇問題。

但确實如他所說:他和卓來兩個半大小夥子,在詭務司裏有人管飯,再沒什麽別的開銷,此刻能幫一點就幫一點吧。

當然,李好問自己也确實是需要錢的,他需要錢将敦義坊的宅子保住。

但是這麽點錢對于買房來說實在是杯水車薪,李好問就幹脆決定全用來資助張家算了。

張武流露出感動的眼神,低下頭沉默了好久,将張家的傻兒子叫來給李好問磕頭。

“大郎,過來謝謝你李六叔!”

張家的傻兒子過來納頭便拜。他是個成天傻呵呵笑嘻嘻的八歲少年,小時候得了一場病燒壞了腦子,會說的話有限,也學不進東西,但也不鬧騰,是個溫和聽話的傻孩子。

李好問連忙抽身讓開:“武哥,這太不把我當鄰居了!”

張武卻望望外頭張家大嫂忙碌的身影,壓低聲音對李好問說:“六郎,你嫂子這兩天不大對,我這心裏有點毛毛的。”

李好問:你也覺得張嫂不大對勁啊!

“武哥,大嫂是怎麽個不對勁法”

“她……好像越來越不像她自己了。平日裏總是嘀嘀咕咕的,我初時總以為她是自言自語,但仔細聽,她好像說的不是人話……”

李好問:這麽吓人啊!

這時張嫂托着一大碗羹湯進來,将湯碗頓在桌面上,嘴角緩緩地上揚,望着李好問道:“六郎,你武哥又在編排我什麽”

聽她這麽說話,又不像是出了什麽問題的樣子。

李好問只得說了張武幾句好話,又重申自己以後一定會和卓來一起幫襯着張家的生意。張嫂這才抿嘴一笑,又收起桌面上幾個空碗,自己去忙去了。

“這大概是創傷後應激障礙……額,就是在長安縣被詢問時吓到了,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慢慢平複心情……”

張嫂離開之後,李好問一邊安慰張武,一邊又開始生葉小樓的氣:一定是這位不良帥為了破案,刑訊逼供,就算不曾動刑,恐吓與威壓也一定用了不少,現在把無辜之人吓成這樣。

他說的沒能安慰到張武。這位瘦削的老兵情緒低落,用手撐着下巴,似乎有什麽心事想要向李好問傾吐,但又難以啓齒。他到最後只是搖搖頭,頹然對李好問道:“多謝六郎開解。唉,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啊……”

*

在張家用過飯,李好問剛剛回到自家宅院中,就匆匆進入自己居住的北堂。

卓來已經困得不行,但還是按照早請示晚彙報的習慣,去北堂裏打了聲招呼。

離開的時候,卓來依稀聽見李好問在北堂室內輕聲說:“對不住,阿娘,今日回來太晚,讓您和妹妹擔心了。昨日昨日情形有些特別……”

卓來伸手打了個哈欠,趿着鞋往東廂去——其實少年早就習慣了主人這般自言自語,完全不害怕:“就是主母和十五娘嘛,又不是陌生人……陌生鬼。”

李好問則在北堂中端坐,回應母親崔真的問題,并且向家中兩位女士鄭重道歉。

“真是對不住,阿娘,十五娘,我昨晚待在詭務司機要室裏看案卷,一看就看過頭了……沒能在坊門落鎖之前趕回家來。代我回家來的,是我的影子……

“我也不知是什麽法門,大約卓來一喚,我的影子就自己跟了出去。

“多謝阿娘理解!

“十五娘,就別再取笑兄長了……

“是的,阿娘,因為上次的事,我答應前去詭務司幫忙……

“是呀,阿娘,總算是找到工作……有個差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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