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章

第 36 章

午後, 秋陽高照。

西市正是最繁忙的時候,井字街上馬騾嘶鳴,車來車往, 不斷有運送貨物的車輛從貨棧中進進出出。井字街兩側的店鋪行肆跟前,前來交易的主顧與店內的夥計大聲交談, 或是選購或是讨價還價, 四處一片嘈雜。

在這片熱鬧的景象之上,一片翼展巨大的飛鳥陰影自西北向東南緩緩劃過——但西市中人對于長安縣這種用于巡視的“巨筝”早已習慣, 見怪不怪,甚至沒有多少人擡頭張望。

李好問、屈突宜各自騎着高頭紙馬,老王頭則駕了一座大車跟在兩人身後,車上載着僵硬躺卧的張嫂。她時不時傳出非人類所能發出的“嘶嘶”聲,只不過被淹沒在這座繁盛市集嘈雜的聲浪裏,一時便也無人留意。

西市是長安量大貿易中心之一, 井字形的街道內有各種作坊,作坊外沿街的則是鋪子。李好問進入西市坊門, 便見到了不少極有特色的店鋪:靴坊、秤坊、金銀行、席帽行、藥行、筆行、魚行、絹行、布行……當然, 這裏還有官府專門設立用來管理市場的市署與平準署。

當今天子在兩年前以閑散宗室之身繼承大統, 登基之後頗有作為, 出臺了一系列平準抑制糧價的新政,長安百姓得利頗多。從事貿易的西市便也顯得愈發繁榮。

除了黑發黑目的漢人之外,在此間行走的, 還有不少西域胡人, 以及不遠萬裏從南亞、東南亞諸國到此貿易的商旅,多數奇裝異服, 混跡在本地居民之間,卻無人覺得奇怪。

李好問剛想向身邊的屈突宜請教, 就見頭頂潔白的“巨筝”一晃飛過。他擡頭去看,只能看清巨筝下方那人身穿土黃色的流外官公服,卻認不出是什麽人。

屈突宜卻嘆了一口氣,道:“真麻煩!”

李好問向屈突宜請教哪裏麻煩,屈突宜卻屈指開始計算:“我敢保證,一炷香之後,麻煩就會自己找過來。”

一炷香差不多是五分鐘。

李好問暗暗好奇,不知道屈突宜怎麽這麽有把握的。

但沒過多久,忽然聽見腳步聲急促。井字街上略有些騷動。李好問聽見道路中的百姓與商賈在紛紛傳話:“巨筝落下,長安縣的不良人要到市坊裏來查案了!”

片刻後,一名穿着公服,頭戴垂腳幞頭,足蹬烏皮靴,腰間佩着障刀的不良帥就奔到他們面前。

“你們……”

來人情緒很激動,額角上虬起的青筋似乎在一跳一跳。

“詭務司查案亦是我長安縣的職責,幾位是不是找到了線索卻不願與我長安縣分享”

李好問終于明白了屈突宜所說的“麻煩”是什麽。

但沒辦法,葉小樓很明顯是誤會了。這位一根筋的不良帥,自顧自走到老王頭駕着的馬車跟前,挑起車簾看了一眼,然後開始暴跳——

“我就知道是她!我就知道……”

車裏躺着的人是張嫂。葉小樓明顯依舊當她是“屏風殺人案”的嫌犯。

屈突宜與李好問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誰也不想向葉小樓解釋。

屈突宜縱馬前行,李好問忙輕踢馬肚子讓座下紙馬跟上。

而老王頭也根本不管那葉小樓氣得漲紅了臉,輕輕提缰,那趕車的騾子就“呃兒”一聲,拖着載有張嫂的大車從葉小樓身邊越過。

被詭務司的人如此輕視,葉小樓氣得滿臉通紅,但要他放棄跟蹤這條來之不易的珍貴線索,葉小樓死都不肯。

于是這位長安縣的不良帥死乞白賴地跟在詭務司的大車之後。他生得人高馬大,七尺的男兒四尺的腿,跟在騾拉的車駕後并不費力。

但他越是靠近車廂,就越是感到莫名心驚——葉小樓細細辨別,忽然醒悟了自己懼意的來源。他隔着詭務司大車的車篷,竟聽到了一種異常可怖的,非人的嘶嘶聲。就像是夏日的夜晚,茂盛長草中有蛇蟲出沒時,那些長蟲吐信子時發出的聲音。

葉小樓越發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殺害鄭興朋的嫌疑人可不就是張氏詭務司縱然不肯承認,但現在張氏出了問題,詭務司還是得帶着她到西市來尋找線索。

再看前頭跨坐在高頭大馬上的兩人,這兩人頭臉身上都收拾得十分整齊光鮮,但是李好問那身淺綠色的官袍,背後竟有一道長長的裂縫還沒被補上。

葉小樓是長安縣辦慣了案子的不良人,自然知道詭務司發生了了不得的事,才會令李好問如此狼狽。

但詭務司的這幫人,為何要來西市

葉小樓十五歲從長安縣不良人做起,二十二歲被拔擢為不良帥。他對西市的每一個鋪子都極其熟悉,卻實在想不出,詭務司究竟要把人帶到哪裏去。

詭務司的車駕沿着井字南街向東,然後在第一個路口轉向南,越過兩間鋪子之後,在一間小小的蔔肆跟前停下。

“蔔肆”葉小樓伸手撓了撓後腦勺。

蔔肆是替人占蔔賣卦解卦的地方。

“詭務司難道還用得着這個”

衆所周知,詭務司背靠欽天監,把占蔔解卦的生意直接做成了官方——現在卻找來了西市的蔔肆。

雖然不明所以,但葉小樓還是锲而不舍地跟了上去。就見蔔肆大門敞開,門前硬生生讓開一條通路,讓詭務司的騾車直駛而入。

葉小樓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緊跟車廂之後,一起進入蔔肆後的院落中。

他跟在騾車之後,看不到前面的情形,只覺得腳下以卵石鋪成的地面漸漸傾斜向下,周遭光線也越來越幽暗,不久身邊的牆壁上開始出現火把照明。

“難道這竟是在往地下去”

西市是長安縣的轄地,多年來葉小樓對這座市坊的一草一木都已極其熟稔。但他卻從不知道,從蔔肆進入,竟還有一條通往地下的通道。

一想到是和詭務司一起進入地底,葉小樓心裏便打起小鼓。加之進入通道之後周遭空氣微涼,這位脾氣急躁的不良帥竟然生出一兩分恐懼,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雙肩摩挲了一會兒。

“屈突主簿,這裏難道通往傳說中長安城的‘鬼市’”

車馬前方,傳來李好問清亮而柔和的嗓音。

“鬼市”葉小樓在支起耳朵的同時,覺得身上更冷了。

就聽屈突宜答道:“非也。李司丞,鬼市位于務本坊西門處,那裏是萬年縣的轄地……”

葉小樓的心稍許放了放——原來鬼市是由萬年縣管的。

“其實所謂鬼市,不過是平民百姓在秋冬夜裏為了販賣幹柴而甘犯夜禁,對外只說是枯柴精作祟。此事詭務司在德宗年間就早已查明,然而官府沒有人手過問,便聽之任之。‘鬼市’的稱呼便也自那時流傳下來了。”

李好問清亮的嗓音再度響起:“原來如此,冬夜販柴,再辛苦不過。既然是百姓的正當營生,那麽本司理應行個方便。”

那邊屈突宜應着是,騾車後頭葉小樓聽見,忽然心裏覺得有點古怪:他原本認定了李好問是個纨绔膏粱、輕薄少年,憑借家族蔭庇才得官的。但此刻聽起來,這小孩竟然還曉得些民間疾苦

還沒等葉小樓徹底轉變對李好問的印象,前頭騾車突然停了。

“李司丞,就是這裏!”屈突宜在前方高聲道。

騾車停下的位置剛好較為寬敞。葉小樓一蹿就越過車駕,來到李好問等人身邊。

他面前是一座修築在地下的門戶,門楣上寫着字號。

葉小樓開口念道:“蟲肆……”

屈突宜實在是沒忍住,“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大聲道:“葉帥瞧清楚了,這‘蟲’字下面,還有一個‘皿’字……這字念‘蠱’!這裏是,隐在西市中的一間‘蠱肆’。”

葉小樓念白字,将自己也鬧了個大紅臉,掩飾着伸手去拽拽頭上的幞頭,心中卻在想:蠱肆……蠱肆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說是‘蟲肆’也沒有錯,将蛇蟲置入器皿培育,才能養出最毒的蠱蟲。本肆賣的既然是蠱,那本來也是蟲。”

一個蒼老的女聲從這間蠱肆門內響起。這女子咬字極清楚,但是稍許有些音調不正,有些南方異族的口音。

聽到這裏,葉小樓才終于明白這座隐藏于西市地下的“蠱肆”,售賣的究竟是什麽東西。他驚得雙目圓睜,伸手舉着門上的招牌,磕磕絆絆地說:“難道這竟是蠱……巫蠱的蠱……”

“溪洞神婆,詭務司主簿屈突宜,與本司新任李司丞一道,前來蠱肆問案。”屈突宜沒有理會葉小樓,字正腔圓、不卑不亢地報上名號。

“屈突宜是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門內的人聽見詭務司兩大首腦的頭銜,語氣并未顯得有多恭敬。

與此同時,蠱肆大門的門板吱呀一響,自內向外打開。一名裹着藍布纏頭,頭頂梳着三角髻,周身佩戴着繁複銀器裝飾的老婦人身影出現在門內。

她一邁步,周身的銀器便相互撞擊,泠泠作響。面對已下馬的屈突宜,這位年輕時想必是位美人的老婦人雙眉一挑,口氣不善地道:“詭務司一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怎麽,今日來,是要查我”

屈突宜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比了一個手勢。老王頭立即将騾車的車簾揭開,露出裏面以怪異姿态仰卧着的張嫂。這位婦人現如今依舊口不能言,只是瞪着雙眼望着車駕的頂棚,并且時不時張口,發出非人類所能發出的嘶嘶聲。

“這是……”

戴着繁複銀飾的婦人臉色刷地變得蒼白。

她聲音小小地道:“一種蛇蠱。”

“此前她一直面無表情,行動呆板,四肢僵硬,但卻進入詭務司,對我詭務司中人進行襲擊……”

葉小樓聞言這才如夢初醒:敢情詭務司來這裏不是為了查鄭興朋的案子,而是剛剛遭襲啊!

那被稱作“溪洞神婆”的老婦人緩緩點頭,道:“是‘傀儡蠱’。”

“與你的鋪子有關嗎”屈突宜沉聲問。

溪洞神婆沒有說話,而是徑直上車,出手如風,按住張嫂的眉心,直接将她釘在那裏。原本一直很“安分”的張嫂突然開始掙紮,身體像是蛇類一般,環繞扭曲着,在車中不動摔動,撞擊着車內地板和車壁,發出咚咚聲。

車駕中的溪洞神婆臉色凝重,半晌,方才将手收回,望着漸漸安靜下來的張嫂,她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道:“是我鋪子下的蠱。”

“啊!”

一直在旁傾聽的葉小樓一聲大叫,險些跳起來。

“蠱術長安城竟然有人行蠱術”

哪怕是李好問這樣,剛開始涉及詭奇事務的人,也知道“蠱術”被朝廷禁絕。

雖然溪洞神婆說“蠱”只是蟲,但事實上,蠱是通過複雜的篩選、培育和飼養獲得的一種劇毒之物,危害極大,傷害極強。因此唐律一直将其作為十惡不赦的重罪。

據說武則天時代的酷吏們,曾經在大臣家宅之中偷偷埋蠱,再假意搜出,以此構陷大臣,取其全族之性命。這倒成了蠱的另一項危害了。

此刻聽說有人竟然躲藏在西市裏偷偷做着這等買賣——葉小樓刷的一聲,抽出了腰間所佩的障刀,大喝一聲:“長安縣葉帥在此,爾等宵小,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根本沒人理會他。

溪洞神婆将右手兩指湊至口邊,吹出一聲口哨,立即有兩個同樣戴着藍布纏頭,遍身銀飾,赤着雙腳的少女從蠱肆門內走出。

兩人幫助溪洞神婆将張嫂從車中抱出來,擡進院中。

李好問屈突宜等人也随之進入,只見院內別有洞天。在一個類似天井的正方形院落裏,天光從頭頂高處投下,令蠱肆即使在地下,也不再需要靠火把照明。

天井正中,生長着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這樹的枝葉形态頗為奇特,不是北方樹種,枝葉上垂下一道道長長的氣根。李好問在長安城中還從未見過。

從那大樹枝頭漏下來的天光清冷,令蠱肆內無端端地顯出幾分陰森。

溪洞神婆和兩名少女則将張嫂安置在院中一張竹榻上。

一名少女蹲下照料安撫張嫂,另一名少女則轉身匆匆奔進屋去。不一會兒,那邊屋子的方向上就傳來一股幽甜的藥香。但李好問卻總覺得這股甜香中掩蓋的是一股極難聞的腥臭味。

“能将她治好嗎”李好問關切地問。

他在張嫂家吃了好久的“小飯桌”,與張武一家三口的感情都十分深厚。現在聽說找到了放蠱的人,李好問最關心的,不是要擒拿誰要懲罰誰,而純粹是張嫂能不能得救——這位可是張家的頂梁柱啊。

“老身盡力!”神婆額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似乎她也無甚把握。

這時,泠泠的銀器撞擊聲響起,早先奔進屋的那名少女手捧一碗深黑色的藥物,快步出來,将藥碗遞到神婆手裏。

溪洞神婆擡手便将那碗藥盡數灌進張嫂口中,随後她随手從頭上抽出一枚銀簪。李好問從旁看去,卻覺得那是一柄銀光閃閃的長柄鉗子。

在院落另一邊,屈突宜正與葉小樓激烈地争論。

“民間養蠱,為律法所不容,我要将這間蔔肆裏的人全部捕獲歸案,交由京兆尹處置。這是我長安縣的職責,屈主簿,你不得阻攔。”

“呵呵,你一談及‘蠱’,就已涉及詭奇事務,自然在本司的職責。就算是京兆尹到此,也無權幹涉此案!”

“你……姓屈的,”葉小樓額角青筋直爆,提高聲音道,“她們這是在用蠱毒害人……”

“本官可不姓屈!”屈突宜也提高聲音回應,“葉帥,蠱蟲亦可以救人……你可知道過去十年裏,這間蠱肆用蠱蟲治好的疑難雜病究竟有多少”屈突宜也毫不客氣地提高聲音,“禁絕千年卻從未失傳,這不恰恰證明了蠱術乃是堵不如疏”

“那也違反了國家綱紀!”葉小樓不甘示弱:不就是比嗓門兒嗎他葉帥又有哪天輸給他人過

“呵呵,”屈突宜還是他那一套,“國家綱紀約束的只有百姓,你可知道這間蠱肆裏,用蠱最大的主顧便是宮中……”

葉小樓張了張嘴,突然覺得自己再也說不出什麽了。

如果這間鋪子本是應聖人之命而存在,那他一個小小的不良帥,在這裏維護着所謂的“法紀”,那豈不是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屈突宜見對方辯友終于閉了嘴,這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蠱’和天下一切其它藥物一樣,用對了可以救人,用得不對則會害人,最終還是要看人怎麽用它,到底還是要看人啊……”

“葉帥,這件事,請你旁觀,且讓我詭務司來為這可憐的婦人讨還一個公道吧!”

這時,原本躺在竹榻上一動不動的張嫂突然再次開始扭曲着身體不斷翻滾。她雙手抱着咽喉,身體輾轉翻滾,周身大汗淋漓。

而神婆則手持銀鉗,目不轉睛地盯着竹榻上輾轉反側的女人。

李好問在旁,看見張嫂雙手緊緊抱着的喉嚨間,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他本來以為自己眼花了,上前半步,想要看個仔細。

卻聽神婆突然一聲斷喝,用她那不甚正宗的漢話喊了一聲:“張口!”

張嫂口一張,神婆手中銀鉗一探,立時拑出一條五六寸長的小蛇出來。

早先那名去熬藥的少女這時已經将一只炭爐抱了出來,雙手捧至神婆跟前。神婆銀鉗拑住的那條小蛇瞬間被丢入火中,随着一股焦臭味散出,被燒了個幹淨。

原本一直在竹榻上輾轉的張嫂,此刻終于解除痛苦,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張家大嫂……她中的蠱毒能被完全清除,她能被治好的對嗎”李好問又驚又喜地問。

而葉小樓則向李好問投來惱怒的一瞥——在這位葉帥心中,這位張嫂依舊是鄭興朋一案的頭號嫌疑人,只是沒被抓住把柄而已。

“她……”

神婆望着榻上的婦人欲言又止,但片刻後又道:“她中蠱毒已深,現在将蛇蠱吐出為時已晚,她的性命可保無虞,但是神智是否能恢複,還很難說……不對,下在她身上的這傀儡蠱絕不該在這時發作啊!”

“什麽”李好問聞言倒抽一口涼氣。

而屈突宜陰沉着一張臉,也強忍着怒氣問:“溪洞,你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張家娘子所中的蛇蠱,因何出自你手”

溪洞神婆生性潑辣,也扯着嗓子大聲回應:“我溪洞以伢俣大神婆的名義發誓,絕對沒有起心害她……

“傀儡蠱最大的效用,是能讓中蠱的人性情轉變,變得圓滑柔順,因此常常用于勸人回心轉意。這位婦人的娘家人找到我們,說她太過執拗,放着好日子不肯過,非要守着丈夫兒子過苦日子。

“她的娘家人,想要勸她改嫁……

“什麽”李好問萬萬沒想到,這件事竟然是這樣的起因。

他氣得險些跳了起來,“神婆,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家”

他一氣之下便開了話匣子,他說到張武前幾年從軍,在軍中丢了雙腿,好不容易留下一條命回到家中,與妻子一同照顧膝下唯一一名病兒;他說到張嫂一人持家,忙裏忙外,靠給人幫廚将一個家的嚼用勉強支撐;

他又說到張嫂因為被牽扯進一件詭異案件,被帶至長安縣受審,不止是精神上受盡折磨,更是丢掉了自家在敦義坊的營生。

他說到這裏時,葉小樓忽然顯露出一點坐立不安的模樣來。很顯然,他對張家的情形所知不詳,之前只想着破案了,卻不知涉案的嫌疑人一家過得如此艱辛。

李好問卻根本不管葉小樓如何想,他繼續講述張家一家的苦難,講到張武告訴過他的,張嫂娘家一直在迫她改嫁……

誰知溪洞神婆根本不為所動,冷冷地道:“婦人改嫁,天經地義。丈夫如衣服,穿着不舒服了,換一身便是。既然吳娘子的日子過得那麽辛苦,為什麽不幹脆改嫁”

張嫂娘家姓吳,長安縣管她叫“張吳氏”,而溪洞神婆卻直接叫她“吳娘子”。

“什麽”

李好問萬萬沒想到,他能在穿越之後,還聽到如此超前的觀念——既然婚姻維系得艱難,那麽女子便該擁有離婚再嫁的自由。

“要我說,婦人姓娘家姓氏,受娘家庇護,聽娘家的話才是正理。畢竟只有血肉至親,才不會坑害自家骨肉。”

溪洞神婆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

葉小樓完全聽呆了。

屈突宜也挂着一張冷臉不開口。

李好問一時也有點張口結舌,不曉得該擁護還是該反駁。

這位溪洞神婆,聽起來像是來自西南少數民族地區,依舊保留了以母系血緣維系社會制度的觀念。

聽信了張嫂娘家人編的胡話之後,神婆或許真的是出于好意,想要幫忙。

但李好問馬上反應過來,溪洞神婆的這種行為,看似是将張嫂從夫權的約束中解放出來,但事實上又将她推回了娘家的父權手裏——從頭至尾,張嫂本人的意願,從來沒有真正被尊重過。

他一想明白,馬上開口:“溪洞神婆,你說的不對……”

誰知屈突宜搶在李好問之前,發出一聲輕蔑至極的嗤笑。

“切,說得這般堂皇,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溪洞在為全天下的婦人撐腰做主呢……你從吳家收了多少錢”

溪洞神婆臉色陡變,仿佛一口老血憋在了喉嚨裏。若說剛才她那理直氣壯的樣子就仿佛一枚充滿了氣的皮球,現在屈突宜的話卻是一枚尖銳的鋼針在皮球上開了一個小口。于是,“噗——”

溪洞神婆似是承受不住李好問屈突宜等人眼神的壓力,低頭答了一句:

“八千、八千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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