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章

第 5 章

錦南扣響了病房門，慢慢走進去，輕輕關上門。

病房裏只有錦超一個人在病床上，其他的床鋪上都沒人。

錦超聽到聲響，望向窗外的頭緩緩轉過，捕捉到錦南的視線，原本清明的雙眼變得有些渾濁，像是視物不清，他微微眯了眯眼，仔細辨認後，開口：“來啦，坐吧。”

他随手指指床邊的椅子，示意錦南坐下。

錦南走過去，坐下來，一雙眼睛沒有從前的靈動，黯淡的眼瞳像是機械安進去的一樣，沒有生氣。

“聽說你去美國呆了幾年，已經是出色的精神科醫生了。”

他的嗓音含糊不清，不似以前的溫和清潤。

看來真得病得很重了。

錦南一頓，不知道他怎麽知道的。

“嗯。去那邊進修了幾年。”她回。

“當年你走之後，我使了點手段，讓那小子找不到你的蹤跡。”

“和那小子分開了是吧？”錦超靠在床頭，面上笑着。

錦南沒吭聲。

“你最後還是打開了那個文件袋，對嗎？”

錦南擡眼，定定的盯着他看，黑瞳看着無波無瀾，實則翻湧着萬千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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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訝異我怎麽知道的，那份文件我在走之前也一直在思考要不要留下，最後，我覺得你有知道的權利。”

“我把它換了個位置放好，不算隐蔽也不算明顯，至于會不會被發現，被打開，就看天意了。”

說話的時候，錦超沒有看着錦南，他頭向後仰着，眼睛一直看着亮着的燈，看得久了，眼眶泛酸，竟滲出淚水，好在他頭仰着，晶瑩沒有落下，只有他知道眼淚來過。

“私心裏，我不想你知道，所以從小到大我沒和你說過關于你母親的任何事，”錦超咳了幾聲，聲音更啞了：“我以為這樣可以保護你，沒想到卻傷你最深。”

“不管是我以為的保護，還是我對你的所作所為。”

他終于看向錦南了，雙手無力的攤在身體兩邊，滿頭銀發，找不出一根黑絲：“抱歉啊，我沒能給你快樂的童年，甚至，長大後的安穩也沒辦法給你。”

“我是不是很沒用。”

他自顧自地苦笑。

一旁的錦南眼神回避着，不知道怎麽面對。

生活好像怎麽選都是錯，怎麽做也都是錯。

她想不通，找不出一點兒辦法來對抗困難。

窗外天氣爽朗，難得的，在炎熱的夏季，沒有燥熱的風，倒感覺到了一絲沁涼。

“我說這些，并不是要取得你的原諒，你永遠不必諒解我，我本就是個罪人。”

聲音起伏毫無波瀾。

本就是個罪人，她又何嘗不是呢。

錦南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心裏複雜的情緒。她只覺得很亂，一切都雜亂不堪，她找不到雜亂的開頭，也不知道哪裏是結尾，無從理起。

她想拿一把剪刀，從中間一把剪短，以求獲得新生。

“你出國，應該是因為你打開了那份文件，包括你選擇當精神科醫生。”

“偏偏是精神科。”這句，他說得極輕。

錦南知道，這些都瞞不過錦超的。

她點了點頭。

“你不是想知道你媽媽去世的原因嗎？我現在告訴你。”

緊了緊交疊在一起的手，錦南心懷不安地聽着。

“我和你媽媽戀愛的時候，知道她的父母在她讀高中時，雙雙死于意外的車禍，只留下她一個人和富足的遺産。”

“後來，我們結婚了，我本來想到她的城市來，她非不讓，總說：‘你在那邊還有家人，我在這裏也沒什麽留戀的人，做什麽要你和自己的家人分開。’”

錦超的聲音還是很沙啞，但能感覺到談論自己妻子時，他變得很柔和，不具有攻擊力，只有對愛人的懷念。

“然後，我們就到了C市。我的家庭條件不好，婉兒跟着我吃了很多苦，還讓她受了很多委屈。街上的人覺得你媽媽長得漂亮，空口白牙污蔑她勾引人，我一開始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時候街上都傳遍了，我還記得當時我抄起一條長凳就想要去教訓那些蠢貨。”

“婉兒吓壞了，一把抱住我，說：‘阿超，我不在乎，只要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就好了。’可是我沒想到，你的爺爺奶奶也這麽糊塗，輕易聽信別人的讒言，那時候，我剛創業，在家的時間不多，根本沒發現他們也跟着外人來為難她，甚至，甚至打她。”

說到這裏，錦超的聲音哽咽，伴随着濃厚的鼻音。

怪不得錦超以前從來不讓錦南見爺爺奶奶，他對他們也閉口不談，只是每個月給他們打錢。

“婉兒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她為了不讓我困擾，沒有和我說這些事。再後來，婉兒懷孕了，你知道嗎？我當時高興壞了。”

他又轉頭，擡起沉重的眼皮，似乎想讓錦南相信。

“我盡力減少工作量，想多抽出點時間陪她。慢慢的，我發現你媽媽她不太對勁，整個人就像魂丢了一樣，不愛出門，在屋子裏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我意識到情況不太對，帶你母親去了醫院，結果顯示你媽媽有遺傳性的精神病。”

聽到“精神病”這三個字，錦南長睫顫動，雙手一下子使勁揪住裙擺。

她太清楚這三個字對于她來說意味着什麽，千方百計想要逃脫的噩夢，始終纏繞着她，如同牆邊的藤蔓，無止境的生長，牢牢吸附着，不給她一點兒喘息的機會。

錦南被扼住了喉嚨，瀕臨死亡的感覺，讓她想掙紮卻又想沉溺。

曾經将要得到的幸福，被摔得粉碎，沒有彌合的可能。

耳邊的說話聲沒斷，“我和你媽感覺天都要塌了，可是那時候你馬上就要出生，沒有辦法打掉你。我們跑了很多家醫院，問了許多醫生，他們給出的回答無一不是：這個病有30%的遺傳率，而且幾乎不可能治愈，只能依靠藥物緩解。”

“婉兒每天都在哭，她清醒的時候也越來越少，直到生下你，她在本身就有的精神疾病的情況下，還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症。”

錦南心裏終于明白，這麽多年，他這麽恨自己的原因。

聽到這裏，她大概能猜出後面的情節。

錦超說到這裏，深深嘆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對不起你，是她害了你。她一個勁兒地鑽牛角尖，覺得要是早一點發現，你就不用來這世界上受苦。”

“總是說，要是你不選她當你的媽媽就好了。每次說完這句話，又緊緊抱着你，嘴裏反複說着對不起。”

“當時她的狀态實在不好，我帶着她天天往醫院跑。可是這個街道就這麽點兒大，久而久之，風言風語也是一陣接着一陣刮來。有認識我們的人在醫院看到我們，回去就一傳十，十傳百。”

“他們說得很難聽，說你媽媽是罪有應得，天天勾引別人，這下遭報應了吧。還說一個精神病生了個小精神病，早晚都得瘋。很多很多，但你媽媽很勇敢，她從不懼怕別人異樣的眼光，不怕別人說她，可她，不能容忍別人把作惡的手伸向你。”

“蘇婉她很愛你。”

說到這了，錦超的眼淚早已濕了面龐，浮現痛苦的神色，蒼白的面容因過度抽泣而通紅一片。

“咳，咳，咳。”情緒起伏過大，使他喘不過氣。

錦南顧不上別的，上前給他拍着背，撫着胸口，順氣。

好一會兒，他才緩了過來。

看到停留在他身前的手，寬慰似地遞給錦南一個讓她安心的眼神：“沒事，你讓我說完，再不說沒機會了。”

“我那時候也傻，想着等自己賺到錢，就帶你們娘倆離開這裏，帶你們去找最好的醫生去治病。天天早出晚歸。”

“不知道那時候婉兒最需要陪伴。就這樣，她煎熬地過了幾年，精神還是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在你五歲生日的前一天，那時候，我生意做的小有起色了，也賺了錢，打算回去和婉兒商量離開的事情，想告訴她我們馬上就可以開始新的生活，讓她不要擔心。”

他把眼睛閉上，任由淚水滑落，一些流到嘴裏，鹹鹹澀澀的，和記憶中的一樣。

直覺告訴錦南，接下來的話會讓她本就痛苦的生活，更加凄慘。她有些不敢聽下去，可身旁的人繼續說着，像是終于找到可以傾訴的對象，不給她絲毫拒絕的機會。

“我特地處理好了事情，想要給你們一個驚喜，沒有和她說我提前回來。我到現在還十分清楚的記得，自己當時是跑着回去的，迫不及待想和她分享喜悅，我馬上就要到家了，就差一點。”

“在我剛要踏上樓梯的時候，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巨響，是重物落地的聲音，有溫熱的液體濺出，斑斑點點落在我的身上，臉上。我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就回過頭。”

“看...看到婉兒倒在地上，渾身都是血，嘴裏吐着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整個人就像被放進寒冷的地獄中一樣，抖個不停，”他咽了咽口水，額上滲出汗珠，沉浸在回憶的悲傷裏。

“我兩腿發軟，爬到她面前，想用手捂住她出血的地方，沒用，她的頭在流血，耳朵在流血，鼻子在流血，嘴巴也在流血。我的眼前一片血色，我不知道怎麽辦。”

“當時她只剩一口氣，在我耳邊說：‘阿超，對不起，不...不能陪你很久了，是...是我..我食言了。但我，我真的好累，我..我是個罪人，南南，我的...南南。阿超，你答應我，不...不論怎...樣，要讓她長...大。’我邊哭邊點頭，乞求她別離開我，可她還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