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

第 9 章

蘇長安從來沒有這麽無助絕望的時候，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太了解錦南，清楚地知道她不會想這麽茍活着過完一生，也知道這世界讓她留戀的不多，他算一個。恰恰因為是他，才更讓錦南想要逃離，她不想讓自己看見她癫狂發瘋的模樣，也不想她成為自己的累贅。

怎麽會是累贅呢？她永遠不會是，無論變成什麽樣子。

他懂，他都懂，可讓他放她離開，親手讓她走上不歸路，他又怎麽肯。

痛苦的活，輕松的走。

無論哪種，都讓蘇長安抉擇不了。

他們一起度過那麽多歡愉的日子，他那麽愛她，那可是他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啊！為什麽命運對他們這麽殘忍，為什麽上天不能多疼疼她的小姑娘呢？

蘇長安只是抱着錦南不撒手，耳朵貼在她胸口，強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傳到耳膜中，多麽美妙的聲音啊，他想一直這麽聽着。

良久，蘇長安才開口，嗓音嘶啞伴随着濃厚的鼻音：“南南，我做不到看你......看你去死，我會去想辦法，對，一定有辦法的。”

他說着，快速起身，擦幹臉上的淚水，大步邁開，打開門。

想到什麽，他轉過身朝錦南說：“南南，至少在這段時間別讓我找不到你好嗎？”

錦南一直在看他，知道他還是不死心，并沒有開口阻止他。

也好，這樣他才能真正死心。

“我換回之前的那張電話卡了。”錦南回他。

“好。那......那你住哪兒？”他說話的聲音逐漸減小，似是害怕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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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錦南打算在酒店再住幾天就走，但錦超的事比較棘手，她還是想送他走完最後一程。返程的日期要往後再推一推。

一直住酒店也不是個辦法，而且話也已經說開了，錦南想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是和蘇長安一起走過的。

想想也不錯。

原諒她的自私，說好要放他走，臨到頭了，還是舍不得。

畢竟，往後，再也見不到了。

“我就住這裏。”錦南面帶微笑。

得到回答，蘇長安松了口氣，又急急忙忙趕出去，迫切地尋找答案。

“你等我回來。”

聽到關門聲，錦南還呆立在門前，眼神空洞地盯着門：“等你，回來。”

蘇長安去了市裏最好的醫院，找了最好的精神科醫生詢問，得到的回答和錦南說得大差不差。

他想到什麽，從口袋拿出手機，上下劃拉着，找出父親的電話，撥打了電話：“喂，爸，你是不是認識國外精神科的醫生，把他聯系方式推給我。”

片刻後，黑屏的手機亮起，蘇長安立馬點進去，切入主題，用流利的外語交流了起來。

良久，手機無力的從手裏滑落。

錦南收拾好自己，想了想，從包裏拿出一顆藥，仰頭吞下。

這藥可以壓制她的病，讓她不至于發作的突然。但副作用也很大，長期吃和慢性自殺也沒什麽區別。

吃完藥，錦南打車去了醫院。

錦超還和她去的那天沒什麽區別，一個勁兒的擡頭望天。

錦南給他買了些水果和營養品，放在他床頭。

看到錦南來，他還有點詫異，以為上次就是兩人有生之年最後一次見面。

“你怎麽來了？”錦超掙紮着坐起，努力睜大混沌的眼睛。

“在你去世之前，我都在這裏。”

想了想，錦南這麽說。

拿起水果刀給他削了個蘋果，又把蘋果切成小塊，放到碗裏，遞給他。

錦超沒拒絕，骨瘦如柴的手，宛如一層薄薄的皮松垮的包着骨頭，像被抽幹了營養和水分。

顫顫巍巍地用手捏起一塊蘋果，咀嚼起來。

錦南坐在一邊，默默看着他吃完。等他吃完，又把碗拿去洗了。再出來的時候，手裏拿着一條濕潤的毛巾，湊到錦超面前：“擦擦吧。”

錦超接過，将手擦幹淨。

錦南又把毛巾拿回來，洗幹淨晾曬在一旁。

二人之間氣氛尴尬，沒有人試圖打破這份寧靜。

錦南也沒有多待，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回到家，蘇長安已經在做飯了，房子裏飄着飯菜香。

聽到開門聲，蘇長安從廚房探出頭，“回來啦，洗手準備吃飯了，做了你喜歡吃的可樂雞翅。”

“嗯，好。”

蘇長安把菜端出來，一一擺在餐桌上。看到錦南洗好手出來，給她拉開椅子，示意她坐下。

錦南仔細地打量着蘇長安，看他臉上沒什麽表情，看來是已經接受了事實。

“看我幹嘛？趁熱吃。”蘇長安假裝在她額頭敲了一下。

她又埋下頭，扒拉着碗裏的菜。味道還和從前一樣，只是心境再不能回到從前了。

蘇長安明白錦南的病以現在的醫療手段沒有根治的辦法，使勁壓下心裏的苦澀，他想，最後這段時間要一起開心的度過。

“你下午去了哪裏？”

“醫院，錦超知道我回來，把我叫過去，說了一些事情。”

“他怎麽了？”

“胃癌晚期。”

又是一陣沉寂，只有筷子和碗相碰撞的聲音。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眨眼過去了一個多月，已是八月初。

錦南昨天累癱在蘇長安身下，早上沒起來，本來這個點她要去醫院照顧錦超。

手機鈴聲響起，吵得正在睡夢中的人兒皺了皺眉頭，手胡亂地在枕頭底下摸索着手機。

“喂，哪位？”

錦南眼睛睜不開，憑感覺按了接聽鍵。

“您好，是錦超的病人家屬嗎？”

“嗯，是的。”

“病人今早腹部強烈劇痛，大量的吐血，嘔吐。人馬上要不行了，請家屬現在過來見他最後一面吧。”

錦南一聽這話，眼睛倏地睜開，跳下床，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打開房門，邊穿鞋子邊叫蘇長安：“長安，快，送我去醫院。”

“怎麽了？慌慌張張的，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蘇長安聽到錦南喚他，忙走出來。

“不是，錦超，他要不行了。”

蘇長安不再詢問，拿起鞋櫃上的車鑰匙就和錦南直奔地下車庫。

一路上，蘇長安盡量快速地開着車，感受到身邊人的不安，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輕拍，無聲地安慰她。

車子很快行駛到醫院，兩人狂奔到病房門口。

錦超的床前站了許多醫生，看到家屬過來，只小聲叮囑了幾句：“病人家屬，現在病人的情況，說句不好聽的，拔掉呼吸機他就可以解脫了。現在這樣，其實他是很痛苦的。你們可以自主做選擇。”

錦超的病號服被解開，胸膛上貼滿了儀器的管子，胸前起伏甚微，全靠呼吸機吊着一口氣，疼痛折磨着他，眼眶深深凹陷，頭發因為做化療早就沒了，活像個骷髅頭。

錦南看到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在說些什麽，聲音太輕，她沒聽到。

她走到錦超跟前，把耳朵湊到他嘴巴旁：“我......我終于......額......要解脫了，對......對不起。”

這聲抱歉，讓錦南的眼眶一下子濕潤。

“痛，我好......痛，你，你幫我把它......把它拿掉，好嗎？”

錦南把臉轉向他，嘴唇翕動，哭得泣不成聲。

她知道錦超現在痛苦萬分，這樣吊着一口氣的活着，沒有意義。

她從來都知道怎麽選。

“好。”錦南彎着哭紅的雙眼，點點頭。

她伸出雙手，緩緩摘下呼吸機，眼睛一刻不轉的停留在錦超臉上。

錦超朝她感激一笑，然後又擡眼看着天，渾濁的眼球突然清明一般，發出絲絲光亮，嘴唇嗫嚅着：“婉兒，你來接我啦。”

音落，他閉上雙眼，兩邊的唇角向上微勾着，眉容舒展，是笑着走的。

這一刻，錦南明白生命中唯一有血緣關系的親人，真正的離開了。

她短暫的幾十年人生裏，第一次體驗到親人消逝的悲痛，應該也是最後一次。

沒有她想象中的沉重，卻如同潮濕的霧氣将她團團圍住，不斷擠壓她胸腔的空氣，讓她喘不上來氣。

是一想起就會隐隐作痛的存在。

她輕輕擦去錦超唇邊遺留的血跡，看到他緊握的手，錦南輕輕将他打開，裏面有張皺巴巴的紙條。

緩緩展開，撫平翹起的四角，看着有些無力，歪歪扭扭的幾個字倒映在她眼中。

人生訣別，不過爾爾。

一滴淚掉落紙上，暈開了墨跡。

從此不見故人。

錦超的喪事辦得很快。

錦南沒有帶他回C市，而是把他埋在媽媽的墓碑邊上。

活着的時候沒能一起厮守，死了，也該如願了。

她想，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忙完一切，錦南覺得自己筋疲力盡，頭又開始疼了。

她掏出藥瓶，倒出藥丸，連忙吃了一顆。

一瓶藥也快見底，沒剩幾顆。

這段時間她一直吃這個藥才勉強沒有發作，這藥吃多不好，她就算是想死，也不能這麽死。

可惜這藥國內買不到，只能在國外買。

沒有理由再待下去了。

她在手機上訂好機票，明天的。

坐在床上，抱着雙膝，望着窗外火紅的夕陽着了迷。

陶一樂也知道她生病的事，她回國就沒打算再瞞着任何讓她有所牽挂的人。

與其讓他們成天惴惴不安，不如說開了來的好。

陶一樂總是會來看她，每次都要數落她一通：“煩死了，出這麽大事，你現在才說，你真是個壞丫頭。”

再狠的話她也罵不出來，說着說着就開始眼眶發紅。

晚上，蘇長安問她想吃什麽，錦南說想吃火鍋。

剛好陶一樂和陳乾也過來。

四人圍在一起，吃着熱氣騰騰的火鍋。

陳乾一開始本來對錦南敵意很大，總是不正眼瞧她。

錦南也理解，蘇長安曾經因為自己的不告而別而一度堕落到不再做物理研究，整個人頹喪至極。這麽多年，蘇長安怎麽過來的，陳乾都看在眼裏。

後來，他也知道錦南生病的事，态度好轉了許多。

至少說話不夾槍帶棒。

“讓我們一起幹杯。”錦南提議。

“好啊！”陶一樂附和。

四人舉杯，相碰一起。

“祝大家都平安健康，無悲無憂。”

錦南喝之前說了句祝福語。

“你也是。”蘇長安立馬接上。

“嗯，我也是。”錦南咧開嘴朝他甜甜的笑着。

酒足飯飽後，四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歡快的氛圍下掩藏着巨大的悲傷，馬上要沖破那層大家小心翼翼維護的保護膜，流淌在每個人身上。

錦南扣着手，環顧每個人的臉龐，柔和溫暖的嗓音流出：“我要走了。明天上午的票。”

正在說話的幾人頓時安靜下來，不約而同地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