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馬上

馬上

“夫人。”采青推開書房的門，眉眼彎彎地喊她。

沈雲姝聞聲擡頭，她寫了一下午的字，手腕有些發酸，于是放下筆揉了揉。

“夫人，王爺正在回府的路上。”

謝尋去的是錢府，今日是錢府夫人生辰，他昨夜曾伏在她耳邊問她，要不要同他去吃晚宴。

“一起去吧，沈雲姝。”謝尋摸摸她的耳垂，“我跟他們認識多年了，他們夫妻二人很好的，你一定會喜歡。”

“王爺，我不想見人。”她給的理由很簡單，卻讓謝尋不忍心拒絕。

沈雲姝自來了王府便有些怕人，日日見的，除了謝尋便是采青。她好像将這屋子當作庇護自己的鳥籠一般，生怕外頭有什麽潛在的危險。

“夫人要去迎一迎嗎？”采青見她腕疼，便走上前去替她揉手，“夫人別太累了，緩一緩再寫，不然明日起來手會痛呢。”

這并不是采青第一次問她。

每每下人提前回府通報謝尋在回府的路上，采青就會一路小跑來問自己，要不要去門口迎迎謝尋。

可謝府外總有人過路，她怕那些外人落在她身上的眼神，哪怕目光只是稍縱即逝，卻也像是沾了鹽水的鞭子往她身上抽。

于是她總是拒絕那個笑吟吟的丫頭：“我還是不去了，影響不好。”采青其實不太明白有哪點影響不好，但也牢記着王爺叮囑她的，要萬般順着夫人。不過她總是樂此不彼，于是下次仍急匆匆地跑來問沈雲姝。

沈雲姝望向門外，眼下夜已深了，風也不來，連院子裏栽的槐樹都沒了聲響。外頭應該沒什麽人了吧，她盯着采青額前的發旋思索：是不是她再待謝尋主動一些，采青也會高興一些？

“好，我去迎一迎。”

那就再哄久點。

“夫人。”謝府門口已站了幾個下人，看見沈雲姝齊聲開口行禮。

“夫人再等一等，王爺一會兒就來了。”

夜裏溫度低，采青給她添了件鬥篷，正站在她胸前替她系帶子。

不遠處，有馬蹄聲傳來，聲音并不快，一深一淺的，只能算是踱步。

放眼望去，倒是先被兩盞齊頭并進的提燈奪去目光，微黃的光亮一寸寸靠近，帶着馬蹄踏在路上的聲音愈發響亮，馬上的人也漸漸清晰起來。

那是一匹白馬，周身毛發潔白，提燈也遮不住它的俊俏。謝尋雙腿自然下垂跨坐于上，手搭在缰繩邊緣，上身則随着步子微微搖晃。

好不慵懶，沈雲姝望向謝尋，咽了咽口水。

他的眉眼自昏暗中滲出，好似有看不見的仙人，以光作畫，一筆筆勾勒，動人心魄。

沈雲姝仰頭望他，呼吸都輕了幾分，生怕打攪。

可畫中人不解情意。

“沈雲姝！”謝尋往謝府掃去，看見灰壓壓的人群中，有一抹淺綠色身影。

他喝了不少酒，看人成三重，可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

沈雲姝聽見他喊自己，心脹了兩分，随即又看見他大步跨下了馬，朝她奔來。

謝尋搖搖晃晃，走路還不很穩當，又不留心臺階，鬧得衆人連連驚呼，向前低下身伸出手，作出護着的姿态。

可他就這樣跌跌撞撞，一副什麽也不顧的樣子，闖到她面前，又握住她放在腰前的手，看不見旁人似的低頭吻她。

吻畢，沈雲姝揣着一顆心砰砰作響，謝尋臉頰上有幾抹紅暈，她這才聞見他身上的酒味。

“手怎麽這樣冷，也不多穿件衣服。”他将她身前的鬥篷合攏了些，言語裏帶着責備，可眼裏卻滿全是笑意。

“沈雲姝，你弄得我好疼。”謝尋赤裸半身靠在浴桶裏。

“真的嗎？我沒怎麽用力。”沈雲姝站在他身後，停下替他搓背的手，“我再輕一點。”

“假的。”謝尋仰頭對上她的視線，帶笑回她。

他周遭有一團團升起的熱氣，沈雲姝看着熱眼。

謝尋喝醉酒之後話多了不少，但近一半都是打鬧她的、毫無意義的句子。

孩童一般。

沈雲姝被他逗笑，轉身去拿他挂在屏風上的換洗衣服，借着他的酒勁，多問了幾嘴。

“王爺，你常喝醉嗎？”

“我沒怎麽醉過。”

“那你喝醉後，會不會不記事？”

“應該...不會吧？不對，我沒醉過幾次。”他不服氣，卻帶着喝醉後的迷離眼神。

沈雲姝笑意更濃，轉身望去，謝尋已換了姿勢，兩只手臂探出來，扒在桶壁上，腦袋則抵在手上，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想起先前養在沈家的那只小黃狗，每次為它準備吃的，小家夥便會趴在碗邊誠懇又熱烈地看着她。沈雲晏總是會被逗笑：“妹妹，你看看它，分明恨不得跳進碗裏吃了，還是要裝一裝矜持。”

她抱着衣服走過去，坐在浴桶邊的木凳上，對上他的眼：“那便試一試。”于是一個極淺的吻落在謝尋的嘴角，“試試王爺明日還會不會記得。”

謝尋的眸子暗了暗，作勢向她撲來。

“王爺！”沈雲姝用衣服擋着氣勢洶洶的來者，“喝了酒原是不宜泡澡的，已經好久了，快起來吧，不然會頭暈難受的。”

“好。”原來他喝醉酒後也會比平日乖巧不少，沈雲姝想着，下一秒又聽見“嘩啦——”一聲，是謝尋直直地從水裏站了起來。

“！”

沈雲姝被謝尋起身後的陰影籠罩着，好不自在，眼前又有她不敢擡眼看的東西，正散着熱氣，便也與謝尋一般，騰一下站起，替他擦拭身子。

燭火已被她滅了，屋子裏靜悄悄的。

謝尋在裏側睡得正香。

“沈雲姝，你為何之前都不來接我？”這是他睡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下一秒便翻着白眼睡死過去，快到她還沒作答。

“嗯...”枕邊人無意識輕哼一聲，讓她更沒了睡意。

片刻後，書房被照亮。

沈雲姝研了墨，想着抄書能靜心，于是從書櫥裏取了本《南華經》。

可半個時辰過去了，抄書似乎不是很管用給。她自謝府門口便開始跳動的心，到現在也沒歇停。想到謝尋，手中的筆又不自覺停住。

她從前見他，大多時候都是在府裏，更多時候...是在床上。她總是見到毫不遮掩的謝尋，有時他的耳垂紅得厲害，湊上去果然是炙熱的觸感；她還能看見他頸上有顆痣，過于激烈的律動會讓她看花眼；還有一聲一聲的“沈雲姝”，他愛喊她全名，好像這樣能把她一點不漏的都圈在懷裏。可這些模樣，全是在那塊小小的、四四方方的香閨裏見到的。就像他睡前說的那句話一樣，她從來沒有在那麽多人面前，大咧咧地站着迎着他、看着他。

他今日在馬上，實在是好看。

她年幼看話本，不懂上頭寫的“動心”二字是什麽意思，曾問過阿嫂，那是什麽感覺。

“動心啊？”魏绾清放下手中的針線，是在回想，“我頭次見你哥哥，應該就是動心了吧。”

“你哥哥那日有急事在身，騎着匹馬便什麽也不顧。”阿嫂笑着，“我呢，也是個呆的，馬那樣朝我沖來，竟被吓得半點反應都沒有，站在原地。你哥哥到我跟前才剎住，我擡頭一看，是位好俊的公子，那時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見沈雲姝聽得入迷，魏绾清去捏她的臉：“這樣是不是算作動心了？倒讓我好奇了，我們雲姝遇見什麽樣的郎君會動心呢？”

沈雲姝将筆握緊了些，心裏眼裏全是謝尋從馬上跨下，又朝她奔來的樣子。

她深呼了一口氣，然後認命般的放下筆，雙手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