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壯士
15.壯士
很長一段時間裏,周子璇跟程之珩描述顧思寧用的都是“板磚壯士”。
板磚壯士帶她去吃小馄饨啦、板磚壯士數學又考滿分啦、板磚壯士也愛看什麽什麽書啦......
那天的匆匆一撇,他并沒有來得及看清這位板磚壯士的樣子。只依稀記得是個瘦而高挑的女生,長了一雙圓潤的杏眼,怎麽看跟壯士二字都搭不上邊。
終于在周子璇第 N 次重複“板磚壯士住得遠,每天起大早去上學好慘”後,程之珩聽懂了她的話外之音:“那以後我順路帶她吧。”
“哥,你太好了!”周子璇興奮不已,“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哥!”
程之珩:“值得這麽高興?”
“那當然。她對我好,我肯定也想對她好。”周子璇理所當然地說。
程之珩覺得好難得,他就沒有過這麽純粹的時候。
跟随板磚壯士一起來的還有一個男生,據說是她一起長大的鄰居。
周子璇解釋道:“來都來了,再多帶一個就一個呗。”
程之珩當然沒意見,反正都是捎帶手的事兒。他聽了一路三人的聊天,總算弄清楚,板磚壯士跟那男孩兒從小一起長大,用成語來形容應該叫青梅竹馬。
板磚壯士跟那男生同時露出嫌棄的表情。
“誰要跟他青梅竹馬啊?”
“就是就是。”
“惡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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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就——诶你說誰惡心?”
“說你。”
“你才惡心。”
“不,你惡心。”
“你惡心。”
兩個人來來回回地鬥嘴,卻不說更難聽的句子,比起吵架更像是熟悉的親友間肆無忌憚的逗弄。
終于那男生忍不住了:“顧思寧,你就不能讓讓我嗎?”
“我為什麽要讓?”板磚壯士一臉理所當然,“是你說不過我,你技不如人。”
男生一臉受傷,氣得耳朵都紅了:“這樣下去你會沒朋友的!到時候孤獨終老,死了都沒人給你收屍。”
“我都死了,我還在乎給不給我收屍?” 她無所謂地說,“如果必須要改變我自己才能不孤獨終老,那你還是讓我死了吧。”
真不愧是板磚壯士,說出的話都有一種堅定不移的天真。
程之珩靜靜地圍觀了全程,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在笑。
他對這種小孩子說的話一向是不屑一顧的,但奇怪的是,板磚壯士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竟覺得也許她真的能說到做到。
他從後視鏡又看了板磚壯士一眼,還是那雙圓圓的、有些可愛的杏眼,眼尾下垂,本該是楚楚動人的眼型,此刻卻散發着張揚肆意的美。
青春真好啊。
他忍不住感嘆。
去做飯純屬巧合。
他小時候是留守兒童,跟着姥爺一起長大。
姥爺是做席面的大廚,十裏八村出了名的好手藝,程之珩學到一星半點也毫不稀奇。
後來他輾轉借住于多個親戚家,需要扮演出懂事沉穩,便經常尋摸空閑主動做些飯菜,也都大獲好評。日積月累中,做飯成了種讨好人的方式,當他可以獨當一面時便開始排斥廚房。
可眼看着顧思寧幾個天天馄饨面條蓋澆飯來回倒騰的,他忽而有些于心不忍,鬼使神差地又重新把手藝撿了起來。
因為什麽呢?
因為感謝吧,她這麽照顧他的妹妹,他做點小事也是應該的。
于是他鄭重地道謝,換來的是顧思寧一臉疑惑。
“我照顧周子璇了嗎?”
一句輕飄飄的反問,讓他好生慚愧。這種半是讨好半是報答的想法,玷污了這群朋友之間一塵不染的友情。
可遺憾的是,除了做飯,他想不到其他方法來消除這種慚愧。
好在很快顧思寧主動提供了一個“贖罪”的機會。
她對于做題有着某種愛好,尤其熱衷于那些又偏又怪的類型,程之珩沒什麽特長,恰巧在這一點上能提供助力。
顧思寧會将平時遇到的題目攢着,過段時間就來請教一次,到後來幹脆直接每天和周子璇一起看書學習。
程之珩那會兒并不清閑,他開始在臨城氣象局實習,連下班也不得寧靜,桌面上是成摞的文件,電腦上五花八門的折線圖,看得人頭大,忙碌之中那些題目反而成為了調劑,讓他得以喘息。
顧思寧總是很客氣,不管來多少次,也不管他糾正多少次,她的開場白永遠都是那句:“程老師,你能不能教教我?”
程老師,這麽算對嗎?
程老師,麻煩你了。
程老師,謝謝。
程老師,再見。
程之珩從一開始的受之有愧到習以為常,如果正常發展下去,他會做她一輩子的程老師,一輩子的“長輩”。
程之珩站在窗戶前,盯着窗簾上的纖維發呆,思緒卻逐漸飄遠。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想再做程老師的呢?
他擡手打開點窗戶,風灌進來,帶着盛夏的灼熱。
好像也是從這樣的一個夜晚開始的吧。
高考出分之後,他帶着他們三個一起去露營。
他們學氣象的,常去氣象塔,在野外生存已經算是基礎技能,但這對在題海裏打轉三年的高中生們來說顯然意義非常。
想象中要有繁星、有涼風、有茂密的草坪和靜谧的湖泊。可現實是多雲、暑氣、蟄伏的蚊蟲和濕漉漉的泥濘。
驅蚊水像接力棒一樣在衆人手中傳遞着,噴頭一刻不停。
周子璇看着光禿禿的天空埋怨說運氣怎麽這麽不好,連個日落都看不着。齊照說誰讓你選日子不看天氣預報的。
“哥,你怎麽不提醒我們!”周子璇抓緊機會甩鍋。
程之珩擡頭看了看天空堆積的雲層,淡淡道:“能看到日落。”
“真的嗎?”齊照毫不掩飾懷疑,“看着不像。”
顧思寧嫌棄道:“你看什麽?又看不懂。”
“看不懂也看,就看。”
顧思寧沒繼續跟他鬥嘴,她今天罕見地穿了條裙子,這會兒正忙着撓腿上的蚊子包,周子璇見狀自告奮勇地去給她買藥膏。
齊照溜達完一圈回來,見她這樣又開始嘲笑,說她小腦萎縮,穿得像皮削炸了的甘蔗。
“你才像甘蔗!”
“又細又長,你比較像。”
“你少來。”
“你看你的裙子,像不像甘蔗被啃了一圈。”
顧思寧深呼吸幾下,認真地說:“我最讨厭別人說我像甘蔗了。”
“實話不讓人說啊?”齊照說得眉飛色舞,他忽然注意到什麽,湊近她的臉,“诶,你是不是還化妝了?天哪,你的眉毛是灰色的,太搞笑了吧哈哈哈哈。你怎麽這麽想不開......”
他的聲音太大,程之珩本能地看向顧思寧,視線掠過眉毛的同時,也恰巧撞上了她膽怯的眼神。
這一眼仿佛是催化劑,顧思寧忽而漲紅了臉,轉過眼,幾乎是咆哮的:“我說過我最讨厭別人說我像甘蔗了!”
言罷,頭也不回地跑開。
齊照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嘴裏喃喃着:“我也沒再說了啊。”
周子璇還沒回來,齊照将人惹惱不敢再湊近招惹,最後只能程之珩追上去。
天色已然擦黑,顧思寧沒跑遠,選了個枝繁葉茂的樹,蹲在樹影裏,掩面哭泣着。
程之珩悄悄地躲在一邊,并不上前打攪,只遠遠看着确保她安全。
少女的抽泣像紮進心口的注射器,紮得他又酸又漲。
他自認為不是什麽熱心腸,會追過來也只是出于妹妹的情分,可聽到她哭的時候,他覺得好煩。
不是煩她,是他想以後還是不要她哭了。
哭泣沒持續多久,顧思寧抹了把淚,随手撿了塊石頭,低頭在泥土裏猛刨,嘴裏念叨着“啊啊啊啊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沒刨半指深,她便換個方向, 又重複繼續。
心頭的煩躁戛然而止,程之珩越聽越覺得好笑。
她保持開朗的法子似乎就是讓情緒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就這麽挖了幾個坑之後,顧思寧仿佛下定決心。
她站起來,微風吹動裙擺,影子落在地面上像一朵雲。
那朵雲邁着堅定的步子踏上來時的路,回到那個開闊的草坪。
天空上的陰霾如預料般散開,太陽早已下山,留下暗藍色的光芒。
周子璇已經回來,手忙腳亂地嘗試着生火烤肉。
齊照揚着張賤兮兮的笑臉,眼底雖有歉意,但嘴上卻不饒人:“喲,卸妝啦?”
顧思寧沒廢話,她彎腰半撩起裙子,擡腿就是一腳踹在他膝蓋上。
齊照怎麽也想不到會有這一出,吃痛差點跪下,“顧思寧,你發的什麽神經?”
“我想了又想,明明就是你嘴賤。你冒犯了我,在明知道的情況下還繼續冒犯,所以,我現在就要報複回來。”顧思寧看着他道,“而你,馬上跟我道歉!”
程之珩此時才相信周子璇的表述沒有誇張,她真的是個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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