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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清明節過後,顧小燈再出不去了,葛東晨白天不見人影,夜裏卻總是過來守在窗下,身上的血腥味逐日加重,總裝得跟個沒事人一樣。

關雲霁還是不顧死活不時跑來看他,葛東晨有時會把他趕回去,有時也會放他進來,而後兩人各占一個方位,不時也會試着同顧小燈搭話,讨到幾句罵算是好的,若是換來他的沉默,反倒讓人束手無策。

葛東晨不在的時候,關雲霁的聲音又輕又低,搭話又多又密,聒噪中顯出點溫柔來,顧小燈同他沒有多少談興,更寧願葛東月跑來東拉西扯套套話,但她不知是否受了影響,一連五天都沒出現在顧小燈面前。

這天晌午,初夏午後陽光明媚,顧小燈自顧自地吃完南境特有的竹筒飯,吃完百無聊賴地看葛東晨送來的各色東西,都是些南境異族物件,一半是閃閃發光的衣裳飾物,大概是暗戳戳地希望他再穿一穿,至于當日清明節那一身裙釵已經被葛東晨收了去,也不知拿去做甚。

顧小燈翻到一本《千山萬毒》,記載的全是南境深山之中常見的毒物,書看起來有些老舊,多有小字注解,他認得出是葛東晨的字跡。

他在夏日照得到的地方翻看幹巴巴的舊書,關雲霁就在陰暗的角落裏裹着鬥篷待着,顧小燈也不理他,有時聽他說出些不得了的話才支應兩聲。

正泾渭分明地各自太平,他忽然聽見一聲輕輕的笑,轉頭看去,只見關雲霁靠在角落裏睡着了,不知道做了什麽夢。

這一個來月,這還是顧小燈第一次看到他笑。

未想是在夢中。

不多時,關雲霁便醒來了,顧小燈忍不住問了他:“你做了什麽夢啊,笑得傻裏傻氣的。”

關雲霁有些茫然,看向他的眼神黏糊得如有實質,抿着一點笑意,自己窘迫了半晌,方才小聲說:“夢到你了。”

顧小燈:“……”

他就不該問。

關雲霁還沉浸在他的夢裏,垂着眼皮分享起方才的夢境:“我夢到我們有不一樣的過去,我早早去提親,順利和你定親。我十五歲就另開府邸,網羅晉國四境珍品,堆滿了府邸的一半,你每一件都喜歡,愛不釋手地摸着它們,跟我訴說你小時候的故事,我認真聽着,而後你過來親我的傷疤……”

顧小燈始終沒打斷他,終歸夢都是會醒的,這不,關雲霁自己提到傷疤二字,自己就僵在那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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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否定他這夢的邏輯:“那時候的顧家怎麽可能和你關家定親?血海深仇,不可能的。”

關雲霁低頭,無聲地把鬥篷的兜帽戴上,帽沿遮到鼻梁去,看不見眼神了。

顧小燈繼續看書去,邊翻過一頁,邊不鹹不淡地罵:“有些人真是擰巴得可笑,清醒時不敢說半個喜歡的影子,做夢了倒是勇于強買強賣,這腦袋也不知道是不是掏空的南瓜,就剩一層糊糊。”

屋裏遂安靜得剩下顧小燈指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他認過四頁稀奇古怪的毒物後,忽聽到角落裏傳來沙啞的輕聲:“我也不想這樣……可出生如此,性情如此,當定了混賬,能怎麽辦……”

關雲霁很久以前就千想萬想,想不明白自己怎麽就真動了心,也曾努力細看自己這份吊詭的春心,當時竭力說服自己只是為色所禍,他喜歡上的只是顧小燈的漂亮皮囊、可愛性情……但毋庸置疑的,他就是喜歡上了。

顧家真是個可怕又可敬的地方,盛産王侯将相,更能将一個人錘煉成極富引誘力的可口甜點,他等着點心自己走過來,可點心跑了,轉而去巴巴地供蘇明雅獨有。

那時他莫名其妙地感到生氣,覺得這點心不知好歹,太可惡啦。

點心理應清楚自己是一盤共食的酥肉,他理應做足下等人的本分,愛所有對他上心的上等人。

那時節光陰,關家的大少爺拉不下尊卑身份去強要點心,就希望點心供衆人玩賞,以便讓他能光明正大地位列恩客的觀衆席。

關雲霁說不出口,也說不明白,他不知道顧小燈懂不懂。

顧小燈心知肚明。

大少爺們在私塾的歲月少憂多歡愉,寡識愁滋味,今朝幾經變故沖刷,過去那卑劣又真切的歡愉就顯得可貴了。

只是……蘇明雅抵達南安城這事還是給顧小燈帶來了不小沖擊。他想象不到從金貴窩、雪山頂下來的蘇明雅會是什麽樣子。

他太了解他那位金尊玉貴的前任了,過去的蘇明雅從來都沒有想過離開長洛,不是礙于身體的病弱,他壓根就沒有過踏出華城的念頭,他是紮根了的病昙,幾乎就是長洛城的化身。國都只會讓信徒們自行前往,國都不會主動為誰而折腰。

南安城已然是晉國最南的邊界,中原與異族的界限模糊不清,風土人相都與長洛大不相同,離開長洛的蘇明雅,千裏迢迢來到這裏的蘇明雅……那還是蘇明雅嗎?

顧小燈想不通。

為了他而來?

他有這個分量嗎他。

他能确信自己在葛關那兒的分量,這兩人現在活像陰溝老鼠,拿他這個不變的小夥當過去的寄托不意外。

可蘇明雅不同,他的家族枝繁葉茂,雖然身體就那樣,但到底還是在巨大的蔭蔽之中,人生花團錦簇,倘若為他這個人而徹頭徹尾地改頭換面,顧小燈有些不敢置信。

再者,蘇明雅來了,那……

他想得揪心,左手支肘伸到後頸去揉揉,短發尾的發梢便掃在手背上,右手翻着書,搖頭晃腦的。

關雲霁出神地看了他許久,輕聲問他:“我一直想問你……你的頭發,怎麽短的?”

顧小燈這回應聲了,擡指撥了撥短短的發梢:“裁下來送給喜歡的人了。啊,就那個前陣子追殺你幾百裏的。”

他轉頭看去,只見關雲霁僵在角落裏,那地是灰暗的,人是蒼白的。

“我也有一事一直想問你。”顧小燈歪頭看他,“當年關家是顧瑾玉親自滅的門,既然說是滅門,你和你弟弟怎麽幸存的?是他留了你們一命,是吧?”

關雲霁在晦暗裏沉默。

“我很喜歡顧瑾玉。”顧小燈看向窗外,“我以後一定會跟他在一起,你肯定會冷不丁地去找他尋仇……嗳,你這人吧,我不會原諒你,但你若是死在我們跟前了,我還是會挑塊風水好點的墳地給你。”

他說得輕描淡寫的,關雲霁卻覺得如置洪鐘之下,一字敲一聲,一聲震三魂。

“我會在你的墓碑上刻些大罵的話,黑白無常帶你去閻王面前時,你記得和十殿閻王說道說道,‘如有來生,與那罵我的、我負的人永世不見’。”

*

夏日晝長,顧小燈光是打發時間都打發累了,太陽徹底下山後便伸着懶腰往床邊去,關雲霁回到隔壁去換藥了,沒準待會又會和葛東晨一塊過來當狗,他懶得應付他們,索性爬上床準備呼呼大睡。

誰知發帶剛解下,屋門驟然被一腳踹開,葛東月一身武服風風火火地跑進來,發髻歪了一些,眼睛還是紅腫的。

顧小燈及肩的短發飄起來:“阿吉?怎麽這麽大火氣?”

”沒有火!“葛東月閃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想往外跑,“是有人來搶你了,跟我走嫂子!”

顧小燈炸毛:“都說了不要這麽叫我!”

“好的嫂子!”

“……”

不過片刻,顧小燈便被迫轉移了地方,頭發都沒綁上,衣襟和外袍的腰帶都松松垮垮的,一群異族大漢拱衛着他和葛東月,把他們護送到了迷宮似的地下城,他這才知道南安城底下有這麽四通八達的大空間。

跑了約莫有半時辰,他們到了個看似空無一物的鐵屋子裏,一進去機關門便嚴絲合縫地閉上,葛東月覺得安全了,團團轉着用異族話喃喃。

“一開始殺了那刺客就好了,一回城就把你安置在地下就好了,清明節那天不帶你出去就好了,都怪大哥,他怎麽這麽讨厭……讨厭的中原人太多了,他們沒有自己的老婆嗎,為什麽要來搶……”

顧小燈不知道她在嘀咕什麽,他累得不行,擡手撐着牆壁,額頭抵着小臂直喘,鬓邊的碎發被汗珠打濕,覺得自己現在像個冒着熱氣的蘑菇。

他扭頭問葛東月:“誰、誰來了?你哥呢?”

葛東月生氣地一拳打在他旁邊的牆壁:“長洛那痨病鬼!他好煩!”

顧小燈頓時興致缺缺:“哦。”

他們這會在地下,地面上的刀劍聲應是聽不清的,但不知外面的人用上了什麽大家夥,不時就傳出轟炸的動靜,偶有地裂一樣的震動嗡鳴傳導到地下。

葛東月擡頭看一眼,便在一旁氣悶地拳打牆壁,都把顧小燈看笑了,待喘過神來,他擦擦臉小聲問她:“那顧瑾玉呢?”

葛東月動作一頓,滿臉迷茫:“不知道,失聯好一陣子了,蠱母感應到的定北王是一片漆黑,能聽到的也都是些滴滴答答的珠子聲,我們在想定北王沒準是死了。”

顧小燈通身驟冷,心髒快吊到眼睛裏跳出來,幸虧葛東月還有後話:“不然就是中原那個蠱師想出新辦法把控死蠱封住了,否則我們不可能感應不到宿主。”

顧小燈差點腿軟,趕緊伸手摁一摁側頸的脈搏穩定氣息,心想肯定是好的方向:“真的感應不到嗎?”

“真的,今天才試過。”葛東月說着用手捂住一只眼睛,神情繃得緊緊的,“喏,蠱母現在就實時感應,眼前還是一片漆黑,老樣子,聽到的也是莫名其妙的……嗯?”

顧小燈一驚一乍:“又怎的了?!”

葛東月眉頭慢慢皺起,忽然着急忙慌地松開手,一副見了鬼的神情:“有刀聲,還有炸開的轟隆聲音。”

顧小燈的脊背又僵硬了,猛的擡頭看去:“你你你的意思是說他他他在上面?!”

葛東月不知怎的頭皮竟然開始發麻,方才深山之中的蠱母還說了一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們看他,他好像反過來看到我們了】

她正覺得不可能,機關門外忽然響起一道轟炸聲,把密室內的一衆人全吓了一跳。

他們轉頭看去,只聽金屬嗡鳴,一把漆黑寒亮的長刀暴力地捅穿機關門,刀身森森地擰轉橫劈,驟然就滋啦作響地劈出了裂縫。

一只戴着手套、束着袖甲的手“砰”的一聲抓在裂開的機關門上,锵然一聲,金屬嘶鳴。

門被生生撕開了。

葛東月寒毛倒豎,迅速反應過來一掌用力按住牆壁上的機關,拖住顧小燈閃進了牆裏的暗格。

“顧——!”

“噓噓噓!”葛東月一把捂住顧小燈的嘴,吓得三下五除二地把他摁到角落裏封住穴位,蹲在顧小燈面前慌張失措地用氣聲說話,“對不起對不起,等外面的怪物走了我再跟嫂子道歉,現在我們都安靜下來,不要出聲,噓!”

暗格裏的頂上嵌了細細的夜明珠,微弱的光芒灑下來,顧小燈背靠着冰冷的牆面,渾身不能動彈,只有一雙眼睛能眨一眨,但胸膛裏的心已經飛出來了。

心跳聲塞滿了腦海,他依稀聽到暗格外有金戈聲和慘叫聲,很快,就有刀尖劃着牆壁的刺耳聲音傳導進來。

外面的顧瑾玉在提着刀找機關了。

葛東月的心髒也快要飛上天挂到月亮鈎上了,她仍捂着顧小燈的呼吸,自己也屏住呼吸,心存僥幸地想着這牆壁夠厚實,外頭的怪物肯定找不着的。

那刀尖由遠及近,壓迫感越來越重,刺耳的刀刮聲劃到暗格前時,陡然變柔和了。

葛東月:“!?”

開什麽玩笑?這都能找到?

暗格外的刀刮聲還在繼續,刀尖沿着暗格的輪廓輕柔地逡巡,輕緩得簡直像兵器對牆壁的缱绻撫摸。

葛東月松開顧小燈,立即握住腰上的刀柄,吓得快要跳起來,機關被震開時,她抽出彎刀豁出去,一刀被格擋住,小刀卡在對方的刀銘上,那是一個“漆”字,來人抓住她肩膀一卸,單手扔皮球似的扔出了老遠。

顧小燈蹲坐在角落裏,瞪着圓眼睛看電光火石間的狀況,時間放緩了似的,他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探進來,心髒狂跳,聲音卻全被封閉住了。

顧瑾玉一身朱墨,發尾垂後頸,臉上戴着漆黑的面具,眼睛上綁着一段黑緞,耳骨戴着好幾串奇特的玄鐵耳夾,像是在耳後別了什麽東西,幽幽地閃着寒光。

整個人像煉劍爐裏燒出來的血腥黑色金屬。

他沒有解開眼睛上的黑緞,盲人一樣,伸手在空中摸索。

顧小燈只有呼吸聲。

暗格并不寬敞,顧瑾玉半跪着摸索,左手沿着牆壁慢慢一路往角落裏去,快要摸到顧小燈的時候忽然停住。

顧小燈快要哭了,心裏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顧瑾玉就半跪在他面前,足足僵硬了半晌,他放下右手裏的刀,摘去沾到血的手套,慢慢靠近過來。

顧小燈看到他的指甲是黑色的,還聽到他身上傳來細微的金屬機括聲,像一種隐秘的金屬呼吸或者玄鐵悲鳴。

顧瑾玉什麽話也沒說,和顧小燈一樣只有喘息。

他的手先摸索到他的發頂,輕之又輕地撫摸後,慢慢沿下摸到了顧小燈的頭發。柔順的發梢流水一樣滑過顧瑾玉指間,那是他摸過無數遍的青絲,不是割下來的斷發,是好好長着的。

顧瑾玉一手扣住他的後腦勺,一手摘下自己臉上的面具,低頭親吻顧小燈的臉,第一吻落在梨渦處,他瞎子一樣順着親到了他的嘴唇,而後忽然爆發,兇狠地同他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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