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章

第 36 章

接下來幾個小時，杜迦意陪着程小悠。

一直到追悼會結束，程懿準備帶着她回家。

“謝謝。”程懿牽着程小悠的手，“今天辛苦了。”

杜迦意搖搖頭，只是說：“你也累了一天，晚上早點休息。”

“知道。”程懿說，“我開車來的，要送你...”

話還沒說完，就見剛去打電話的許逢走過來，掌心朝上，向身旁的人伸過去。

而杜迦意絲毫沒有遲疑地把手搭上去。

這個動作是習慣性的，像是做過很多次。

許逢手指蜷起，把杜迦意的手圈在掌心，問道：“您要回去了嗎？”

程懿愣了瞬間才反應過來：“對，準備帶她去姥姥姥爺家一趟。”

是在一起了嗎？

這段時間，她知道程小悠經常和哥哥姐姐玩，但她沒往這方面想，以為都是周末休息，時間撞到一起了。

原來是這樣。

拉着程小悠往外面走時，程懿沒忍住扭過頭看了眼，就見他們牽着手，肩并着肩，邊走邊小聲說些什麽。

很常見的動作，但就是給人中誰都插不進去的感覺。

看到這幕，程懿笑了笑。

真好。她想。

兩個都是很好的人。

許逢也沒說什麽特別的，他只是問：“手怎麽這麽涼？”

琅桦天氣在逐漸升高，厚重擋風的衣物也都已經收納放好。

沒多久就要六月了，夏天要到了。

溫度不算低的天氣，杜迦意的手卻還有些涼，許逢問：“冷？”

杜迦意搖搖頭：“不冷。”

雖然她這樣說，許逢還是牽着她的手塞進了自己口袋裏，想把它捂得熱一點：“餓不餓？”

他問：“想吃什麽？”

幾個小時過去，杜迦意幾乎沒吃什麽，只喝了幾口水。

“想回家。”她說。

“好。”許逢沒什麽意見，“回家煮粥——”

沒說完，他的話音就頓在那裏。

在誰也看不到地方，杜迦意動了動，任由自己的手指陷進許逢的指縫裏，緊緊握住。

掌心相貼、十指相扣，似乎只有這樣，杜迦意才能安心下來。

“吃什麽都行。”杜迦意說，“走吧。”

許逢“嗯”了聲，口袋中裏的手稍稍收緊，就這麽牽着她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夕陽西下，落日餘晖灑落四周，柔和無比。

像是一幅畫。

車停在小區外，剩下的這段距離，他們依舊牽着手慢慢走着，和平時散步的頻率相同。

走到拐角處的石塊時，杜迦意停住腳步，那裏有家長正在給戴着生日皇冠的小朋友拍照。

許逢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搖了搖她的手，道：“以後每年過生日的時候你也站在這裏，我給你拍照，拍到九十九歲。”

這句話有調笑的意味在，但杜迦意看向他的神情卻很認真，她說：“不用那麽久，七十五歲就行。”

她不貪心。

只要五十年，他們能一起走過五十年的時光就好。

許逢愣在那裏，瞬間就明白這句話裏的意思。

頓時，連心跳都空了半拍。

“不夠。”許逢低聲說，“我貪心，任何時間對我來說都太短。”

他笑了聲，又說：“突然想長生不老。”

永遠、永遠陪着杜迦意。

在那永無止境的、一眼能看到頭的重複日子裏，和她攜手走下去。

聽到這句話，杜迦意眨了眨眼，道：“不要。”

說罷，她也不看身邊的人，自顧自地往前走，“時間太久，萬一我煩你了呢？”

許逢嘴角不明顯向上揚了揚，他快走半步跟上杜迦意，邊走邊看她，問道：“煩我？”

“嗯。”杜迦意重複，“煩你。”

……

……

踏上臺階，他們依舊小聲說着那些在別人聽來有些幼稚的話——直到“嘎噠”一聲，屋門關上。

關上門後，許逢沒動，他的胳膊微微使勁，把準備往客廳走的杜迦意拉進懷裏。

就站在玄關處，把她整個人抱在懷中，緊緊護住。

許逢的手放在她發絲上，輕輕揉了揉，低聲道：“難過？”

杜迦意把額頭抵在他的頸側，感受着說話時上面傳來的輕微的震動，半晌，她輕輕“嗯”了聲。

難過。

為石頭難過。

他還那麽小，世界上的風景還沒看完。

“還有呢？”許逢又問。

這次沉默很久，杜迦意才輕聲開口，她說：“害怕。”

仿佛陷進了以前做過的那些噩夢中，在靈堂哭泣的人變成了自己。

知道許逢生病的那晚，杜迦意就是現在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麽回到家裏的，不知道怎麽躺在床上的，那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情，在她的腦海裏是空白的。

她只記得，第二天就發了高燒，但她死活不肯去醫院。

那時候，杜迦意從心底裏抗拒那個地方，甚至就連“醫院”兩個字都不願意說出口。

像是只要這樣，在醫院裏聽到的那些話就是假的、是幻覺。

很掩耳盜鈴。

杜迦意的保護機制做出拒絕接受的指令。

而她這麽做造成的結果是，許逢在家裏照顧她。

整天守着她，喂藥、量體溫、講那些讓她開心的冷笑話...他就像是沒事人一樣，完全置身之外。

看着他，平時聽到那些冷笑話會笑的人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怎麽也止不住。

“不好笑？”吓得許逢手忙腳亂給她擦淚，”不好笑的話我再換一個，你別——”

下秒，杜迦意猛地撲進他懷裏，雙臂緊緊摟着他的脖子，淚水完全失控。

許逢身體僵在那裏，過了幾秒，他才擡起手，不太熟練地拍着杜迦意的後背，幹巴巴安慰：“等會吃完藥睡一覺就不難受了。”

聽到這句話，杜迦意哭得更厲害。

這下許逢一個字都不敢再說。

八月開始補課後，經歷過幾次小考，杜迦意的成績開始飄忽，極其不穩定。

為了逃避，她開始玩命似地學習，有時候一天都不說幾句話。

同樣的，和許逢的交流也直線下降。

別說聊天，她甚至避免和他對視。

紀寧和李方昭以為她壓力大，勸過幾句。

但是根本沒有用，只有杜迦意自己知道，她時常跑神，注意力完全集中不了。

浪費的時間只能通過熬夜來學習。

到最後，她只能靠咖啡提神。

許逢在旁邊看着，什麽也沒說，只是在某天攬過去泡咖啡的活。

還記得李方昭吐槽他事真不少，泡個咖啡還要儀式感。

咖啡的好壞，杜迦意分不出來。

她只記得：很苦。

許逢泡的咖啡一樣苦。

純咖啡、加了牛奶的咖啡，以至于後面的純牛奶，對杜迦意來說，都一樣的苦。

苦得她眼眶發酸，只想落淚。

杜迦意逃避了将近一個月，在踏進九月時，她終于忍不住了，想要把一切問清楚。

在那條小吃街，她原來是想開誠布公和許逢談一談的，但卻沒想到那是他們的最後一面。

不清不楚的離別。

甚至都沒有好好說一句再見。

那幾年過得太難，即便現在許逢好好站在她面前，杜迦意有時候還會後怕。

害怕是她的幻覺。

杜迦意慢慢擡手，緊緊攥着許逢後背的衣料，好半天，她嘴唇動了動，聲不可聞道：“我見到過你。”

許逢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反問：“見過我？”

“嗯。”杜迦意說出一個名字，重複道，“在那裏見過你。”

瞬間，許逢渾身僵在那裏。

沒人比許逢更熟悉那個名字，他曾經在那裏住過很久，久到快成他半個家。

那是他治病的醫院。

“我看到了你。”杜迦意聲音悶着，“但你沒看到我。”

她說：“我在那裏站了十幾分鐘，你都沒發現我。”

高三暑假到大三，杜迦意去過十幾次倫敦，不是每次都無功而返。

她其實見過許逢。

半個月的時間，那是距離她回國的最後一天。

每次去倫敦，杜迦意沒有去逛景點，也沒去吃那裏的美食，她每次來這裏唯一的目的地：醫院。

不同區的不同醫院，她穿梭于那裏。

可能杜迦意運氣不好，也可能寄希望于概率的事情成功率很小，她去過那麽多次，沒有一次遇到想見的那個人。

失敗太多次，以至于她已經習慣，也逐漸不再那麽期待。

有時候杜迦意會懷疑是自己的聽錯了，亦或賭錯了。

班主任說的不是倫敦，而是別的城市。

而許逢給他說的這個地方，只是随口說的。

就在杜迦意不抱希望時，在那家醫院，在杜迦意第二次來這裏時，她見到了人。

醫院花園長板凳上，許逢戴着毛線帽，在閉着眼睛曬太陽。

四年沒見，許逢嘴唇沒有了血色，皮膚蒼白，穿着病號服，像是随時都能離開這個世界。

杜迦意從未見過這樣的許逢，從來沒有。

她就站在不遠處，一動不動，看着那個只會在夢裏出現過的身影。

十幾分鐘，杜迦意都是安安靜靜的。她沒有擡步迎上去，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站在那裏。

僅僅站在那裏而已。

甚至在護士走過來要回他病房時，杜迦意的腳步依舊像是生了根，沒有往前移動哪怕一寸。

許逢不知道說了句什麽，護士笑得很開心，但她搖搖頭，然後伸出三根手指。

杜迦意看見許逢嘆口氣，接着點點頭。

後來，護士站在了一旁。

杜迦意憑借對許逢的了解，猜測他說了好聽的話哄護士開心，換在下面再待三分鐘。

時間一旦倒計時，就過得更快。

每一秒都敲在心上，即便很着急，但也讓它暫停不了哪怕一瞬。

三分鐘，一百八十秒，在杜迦意眨眼的瞬間，就已經溜走。

一并帶走的，還有那個她無時無刻不在想的人。

許逢拿着旁邊放着的攝像機相機，坐到一旁放着的輪椅上。

在推進住院樓內部那瞬間，輪椅上的人似有所感，他轉過頭往身後看了一眼，但由于視角的原因，什麽都沒看到。

只剩杜迦意站在那裏，任由他再次消失在自己眼前。

第二天，杜迦意按時到機場，坐上飛機。

從始至終，她一滴淚沒掉。

在飛離那座城市時，杜迦意知道，許逢不想讓她看見他現在的模樣；她也知道，在治病過程中切忌情緒激動……

飛在天空、落不到實地的那很長的一段時間，杜迦意都在勸自己，最後好不容易做出決定：兩年，她再給許逢兩年的時間。

可決定難做，執行更難。

從那天起，杜迦意的狀态愈發不好，她清醒地知道，需要做點什麽。

于是她第二次踏進那家醫院，不同的是，這次沒人再拿着向日葵推開門。

初一沒能進行的心理治療，在大三繼續下去。

許醫生說了很多，但她的情況始終不算好。

直到那天，杜迦意聽到那句“手術成功了”。

想到那時的情景，杜迦意鼻尖發酸，眼眶湧着澀意：“我說服自己再給你兩年時間，可是你還是遲到了。”

她說：“遲到了整整一年。”

有多少次，杜迦意差點買票。

可即便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機票，她也沒按下最後的按鍵。

兩句話，聽得許逢手指不受控制地顫了下，緊接着是心髒抽着疼。

一下又一下，疼得他呼吸不暢。

“是我不好。”許逢胸口悶着，他把懷裏的人抱得更緊，“以後不會了。”

承諾太虛，但此時除了這些，他什麽也想不到。

但對杜迦意來說，這幾個字就像是有什麽魔力，讓她渾身卸了力，靠在許逢懷裏。

那些年的失望、疲憊、恐懼積攢到此刻，一起湧上來，讓她支撐不住。

幸好，這次有人接住她。

杜迦意不信神佛，但她在心中祈禱了無數次：願許逢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歲歲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