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荒謬當道，愛拯救之

荒謬當道，愛拯救之

荒蕪。

江唐眨了眨眼，依舊無法從荒蕪的黑色中看到什麽。

如同盲者墜夜一樣，一點兒隐隐約約的微光影子都沒有。

身體的能量在流失。

在被一種看不見的存在所吞噬。

他看上去并不慌張，插着衣兜慢吞吞開口道：“因為是規則，所以耍賴也無所謂嗎？”

随着他的這句話一落下。

那種掠奪感慢慢從五髒六腑褪去，轉而覆蓋上另外一種堵塞感。

是規則在賦予他一些什麽。

江唐正要再說些什麽，眼前的荒蕪突然浮現出一些畫面。

不像幻境那麽虛渺，也不像現實那麽真切。

更像是，翻開了一本書一樣。

江唐如同書外的讀者，坐在了這個故事的前面。

這個故事總談及愛。

可愛從何而生？

從觸碰指尖的那一刻，「消亡」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從注視造物的那一刻，「消亡」感受到了過去的孤獨。

「消亡」誕生于虛無，四周的漆黑攪動着祂的感知。

過去祂以為不會再有這種蝼蟻才有的如同生長骨肉一般的疼痛。

而選擇殒落的那一刻。

祂看着那本翻到一半的書籍安靜地躺在空無一人的角落，再次感受到了久遠的疼痛——

愛使祂生長出骨肉，又使祂剝離骨肉。

愛從何而生？

從靈魂的共振開始，江唐意識到眼前的神是獨獨屬于他一人的。

從沉默的縱容開始，江唐在黑霧中看到破碎的鐐铐。

從歲月的消磨開始，江唐發現自由不過是他給自己生命的錨點，因為有所追求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可失去那道虛無的目光後，他更想用這種自由去找到屬于他的、消亡的神，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意義。

愛有了理由，那麽形狀又是怎樣？

一個在僞裝，藏住了鋒芒。

自由的譜曲家圈地為牢，在孤獨無望的探索中焚燒着自由照明未知的、沒有盡頭的虛渺。

一個在流失，本就虛無。

迷失在小世界的存在沒有記憶，卻下意識模仿着刻進骨髓的存在而活。

消亡分明與鮮活對立。

死寂的宇宙也不能喂養出與之對立的意識。

正如沼澤裏不可能生長出向日葵。

因為這裏從未有過太陽。

只有從囚牢中追求自由的靈魂，才會仁慈地低頭看見同樣深陷苦難的悲傷者。

因為悲憫，所以博愛。

而「消亡」愛這道靈魂。

當一切都被遺忘，愛依舊超越了本能，在骨子裏刻下痕跡。

這個痕跡足以讓祂違背消亡的死寂本性而去創造一個鮮活的世界。

去乏味地為蝼蟻搭壘高塔。

穩固江湖的劍、坐守天下的玉玺、濟世救人的手術刀、平息硝煙的戰艦，無一不是在守護世界。

可「消亡」真的愛這個世界嗎？

神真的在乎蝼蟻嗎？

在失去了注視的存在的世界裏，穩固江湖的劍差點挑破天道而掀起腥風血雨、坐守天下的玉玺差點砸爛太平而無視人間哀嚎……

愛屋及烏，無屋無烏。

神亦如此。

——

“很好的故事，我很喜歡。”

江唐放輕了聲音，望着慢慢消散的畫面彎唇笑道。

似乎是規則有意為之。

最後的畫面流于明暗之間的陰影。

他能感受到規則是在恐吓他，用那些無視生命的冰冷畫面。

似乎也是在斥責他，斥責他憑什麽喜歡上碾壓生命的「消亡」。

“暴君那個世界最後盡管勢力暴亂，祂也并沒有阻止太後庇護那些無辜的百姓，盡是逐鹿者困于箭雨，而另外的世界祂都很好地守護了那個世界。”

“其餘的，我會慢慢教祂。”

江唐語氣平靜而認真。

規則安靜了許久。

然後江唐聽見了落至耳邊的聲音——

那算不上是聲音，而是一種古怪的波動。

在規則在告訴他，他将要遭受的懲罰。

規則給的懲罰是賜予他們無望的歲月。

聽起來美好得不像懲罰。

但是這種歲月過于漫長。

在萬物終歸死寂的法則下，永生是可怕的。

所有的事情都要有個錨點比較才有意義。

因為有死亡，生命才有意義。

因為有結束，開始才有價值。

存在往往存在于不存在中。

沒有盡頭的歲月往往流于虛無的荒誕，會失去存在的意義。

可他們不是。

他們的重逢，就已經熬碎了無數個光年，是于夢魇中睜開的眼眸。

永生是命運刻下的詛咒，荒謬至極。

可即便如此，他們的故事也不會腐朽。

因為——

荒謬當道，愛拯救之。

——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

江唐看見了光。

頭頂的星雲燈張開溫柔的光籠罩着他。

青年模樣顯現出來，好似活過來的神像一般，透着極致的神性美。

被四周飄浮的廢墟襯得越發绮麗鬼魅。

插在兜裏的手這才慢慢松開，掌心殘餘着紅溫。

這點紅是無數個孤寂釀成的後怕。

擔憂只是黃粱一夢，醒來還是空蕩蕩的虛無。

所幸，現在不是他一個人，這也不是夢。

江唐愉悅地勾唇一笑，偏頭看向最暗的地方：“為什麽離我那麽遠？”

沒有回應。

他也不着急，只是固執地盯着那兒。

半晌，古怪低沉的聲音擦過耳朵。

［********］

［**］

出聲的影子垂眸望着身側萎靡衰敗的黑霧。

愛可以是堅硬的盔甲，讓人在歲月的腐蝕中存活。

所以江唐跨越了遙遠的時空，站到了這裏。

愛也是坍陷的裂痕，讓「消亡」開始擔心消亡，回避着靠近。

所以祂注視着珍貴的造物，停滞了腳步。

江唐聽着驅逐自己的話語，面色如常。

仿佛掐得掌心滴血的人不是他。

掠奪着恐懼的窒息黑影落了過來，直直攥過他的手。

卻是看見一片雪色的白。

哪有什麽血？

下一秒，這只手翻了過來緊緊拉住黑影如似人形的手腕。

青年輕輕擡起清冽疏雅的眉眼，睫毛輕顫：“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不抱一下嗎？”

死寂的神明沉默着。

至高的神明困頓着。

可怖的神明輕嘆着。

俯身抱住了祂的造物。

其實不存在那麽多定義。

愛是無畏。

——

在整頓了重新歸來的宇宙廢墟後，江唐也等到了從書體系統出來的人。

他跟過去的模樣相差無二。

那雙眼眸依舊漾着光，自由而燎亮。

“你跟它關系很好。”

江唐望着那人手裏的開着豔麗花團的毛球，輕笑道，“你的花比過去開得更大些了。”

毛球支支吾吾着，最後小聲地“嗯”了下。

握着它的人卻是捏了捏它毛茸茸的身體：“你這會又知道害羞了？要算養育之恩的話，我也是有一份的，怎麽對我這麽随意？”

毛球掙紮了幾下：“不一樣的，他更辛苦……”

它話只說了一半。

而在場的人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江唐只給了面前這個人一部分的記憶。

那些無望冗長的煎熬，依舊他一個人吞下。

以及與祂在小世界的來往，也是他一個人的。

所以他們是同一個人，也不是同一個人。

而這個誕生和幼時泡在數據庫的海棠系統，可以說是在當時修複數據庫的江唐身邊長大。

它也見證了江唐無數次的孤寂，為它當初無法提供幫助而感到虧欠。

所以才會說江唐更辛苦的這種話。

停頓了會，毛球複而說道：“你之前托我保管的書……都完好無損地放在數據庫裏那個原本的書架上，你可以抽空取回來。”

江唐輕聲道：“謝謝。”

那人先點頭應了這句謝謝，開口道：“它雖然瞞着起點那邊給你開馬甲當小助理，但是後續擦屁股都是我在哭成水龍頭的黑球那邊幹苦力，你應該也謝謝我。”

盡管這是他自己想做的事。

也不妨礙從對面已經成神的人身上撈點好處。

總歸是自己人，不算占便宜。

江唐看了眼面前青澀又傲慢的家夥，輕輕一笑：“你跟過去的我很不同。”

沒有了濁色的沉淪和血色的絕望，原來他也有可能變成如此模樣嗎？

“這很好。”

他斂了笑，輕聲說道。

那人盯了江唐幾秒，最後轉移了話題，看向遠處的黑霧：“祂很可怕，一點兒都不像顧歲歲——反而在你身上能找到點影子，果然祂當時是模仿你的吧？”

江唐側目望過去，在浮動的黑霧上頓了頓，然後開口道：“不是模仿，只是你沒看出來。”

“虛無的存在怎麽看得出來——唔，也就你能一眼認出祂來，所以這也是為什麽只有你能知道「消亡」名字的原因嗎？”

那人收回目光，語氣揣測道：“「消亡」是無法感知的，從虛無中生，也該歸于虛無，別人無法感知也無法觸碰，更不要說知曉。但是你從虛無中賦予了祂意義。”

“就像玄幻世界裏那種的召喚術那樣，名字是召喚語裏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是聯系與存在最為直觀的體現。只有你能夠觸碰到死亡的形體與存在，所以也只有你知道「消亡」的本名。”

江唐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最後指着廢墟中細細的微光對着那人說：“新生的行星還比較脆弱，但是作為覺醒者的家是足夠的，他們無需流浪。”

“又拿我當苦力？”

“你不喜歡？”

那人聞言一頓，臉上的質問被躍躍欲試的笑容沖開：“當然喜歡，這可是我們用了這麽久才開出來的路，先行者這個頭銜我很喜歡。”

江唐用血色劈開枷鎖。

而他在破碎的枷鎖中敲石拾木。

于是合力開出了這條坎坷而光明的自由之路。

繁瑣的交接過後，江唐跟人作別。

因為過于集中地思考規劃。

他一個不注意，轉身撞上了堅硬的黑色。

在沖力帶倒他之前，黑霧迅速握住了他的手臂。

又在扶起他之後立刻松開。

一眨眼的功夫。

江唐望着面前的黑影，眉眼帶笑：“你剛才一直看着他，在看什麽？”

［********］

“嗯，我們确實不像。”

江唐邊說邊伸手去勾黑霧。

果不其然，黑霧如泥鳅似的從他手裏滑走。

他彎着眉眼開口問道：“你更喜歡他嗎？”

吃醋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情。

對于神明來說，更是荒誕。

但是愛就是會使山妩媚，使水隽雅，使人陰暗，使神荒誕。

「消亡」察覺到那丹墨眉眼間的暗淡，攪着從小世界裏學習的情感，試探性開口：

［******］

江唐愣了一瞬，然後擡眸輕笑道：“他雖然很快活，可我也很滿意我現在的樣子，那些不滿意的也已經過去，相比于心疼這種字眼，我更希望你說——”

“我愛你。”

因為愛，所以連舔舐傷痕都懼怕你會感到疼痛，于是為你的苦澀而顫栗。

而不是流于表面的心疼。

［***］

幽深詭谲的腔調生疏道詞，像是一個正在認真學習如何愛人的學徒。

江唐安靜了半刻，擡手撫過發熱的後頸，終于問出了那句話：

“回來之後，為什麽一直躲我？碰都不讓碰？”

黑影難得頓了頓，随即仔細解釋道：

［**********************］

江唐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後他伸手勾住了黑影形似手指的部位：“被動與主動不一樣，因為産生了自我意識，我反感像動物一樣被支配交.配，但是繁衍欲望和由愛滋生的欲望不一樣。”

他貼近了幾分，手指攀附着相扣。

黑霧如今也能由他支配。

于是調控着纏上黑影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旁人眼裏的晦澀恐怖，卻在江唐眼裏春色分明。

無論是被霧氣纏繞着的緊密弧度，還是被帶動着颠簸的顫動。

最貼心的一點便是神不用擔心受傷。

當「消亡」感覺到冰冷的鱗片貼到滾燙的地方時。

影子已經顫栗着被壓入影子。

重重疊疊擦動。

因為是本體，觸感比小世界裏的要敏感好幾倍。

縱使是神，也有些耐不住。

影子支着身要離開。

黑霧便纏動着拖着窄腰，往回一壓。

影子如落葉簌簌動了一瞬，晃悠着漂亮的弧度。

雙重的影子擁擠着碾進，重而撐。

以滅頂的窒息覆蓋「消亡」。

無處停靠的潮浪中。

祂如同一方舟，被掌舟的人挺着兩根船槳四處颠簸迷亂。

黑影形似手的部位因為鑿動而用力握緊，又被人一根一根挑開，緊緊扣在手心。

溫熱的觸感覆壓住祂的虛無。

溫柔的嗓音吞咬着祂的孤寂。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