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燈兒了(六)
第65章 燈兒了(六)
連歧以為他喝醉了酒在鬧脾氣,沒有當真,想着明天再和遲佑庭談這件事,便抽開手去倒水,端着杯子回來的時候,發現遲佑庭縮成了一團,只有B超圖裏的嬰兒會是這種姿勢,遲佑庭的腿太長了,擺出來就顯得別扭。
連歧在婦産科輪轉時,見過不少前來複查的人,有的是夫妻一起來,有的是父母陪着女兒,也有自己一個人來的,大多喜悅不已,覺得很可愛,想要記錄下來,只有一個人與衆不同,那是連歧在婦産科見到的最後一個準媽媽,她在做四維彩超時哭了出來,說:“怎麽這麽小,縮成一團,早點到預産期就好了,出生了就不用憋屈地待在裏面了。”
醫院裏因為各種各樣原因哭泣的人太多,連歧沒有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現在他看到蜷縮着的遲佑庭,忽然又記起了這個女人,記起了她對其實非常健康的孩子的心疼,感覺自己也和她一樣莫名其妙,想為還有力氣發脾氣的遲佑庭流淚。
他放下水杯,單膝跪在床上,搭住了遲佑庭的膝蓋,輕聲喊他:“起來喝點水。”
遲佑庭的腿收得很緊,不讓他掰開,一只手臂橫在臉上,連歧的心裏升起一些煩躁,同時認為遲佑庭必須遠離酒精。
他的手機開始響,是梁時的電話,他需要趕到醫院去了。他挂掉電話,強硬地要把遲佑庭攤平:“這樣睡對身體不好。”
“別動我……”遲佑庭吶吶地說了一句,聲調瞬間拔高,嘶吼起來,“你走了就別動我!”
連歧被他吼得頓住了,好半天才理解了遲佑庭的想法,一時間啼笑皆非,整個人坐上了床,很近地挨着他,碰着他的膝蓋,說:“我什麽時候要走了。”
遲佑庭擋在臉上的手臂動了一下,還沒完全放下來,連歧又說:“但我确實要走了。”
遲佑庭用膝蓋撞了他一下,蜷得更緊了,把生氣的态度擺得非常鮮明。
“醫院有事,我去一趟,晚點回來。”連歧一點點摸到遲佑庭的手,松松地握着,回憶着以前看同事哄小孩時的語氣,“佑庭,你乖一點,先睡覺。”
遲佑庭還是沒有說話,但連歧碰他的腿,他也沒有反抗,很快,連歧開始掰他的胳膊,遲佑庭猛地彈起來,抱住了連歧,臉埋在他的肩上,甕聲甕氣地說:“你別走。”
連歧看了一眼時間,撫了撫遲佑庭的背,哄他:“我等你睡着。”
遲佑庭不情不願地躺下去,還是抓着他的手,閉上眼沒多久就睜開,一遍又一遍地确認他還在,連歧胸口酸澀,幹脆躺到遲佑庭旁邊。
這次是他睡在外面,把遲佑庭護在裏側,順着他的脊背,慢慢的,遲佑庭的眼皮打起架來,頭抵着他的胸口睡着了。
一個老舊居民樓發生了火災,由于住的大多是老人,睡得很早,火燒到家門口了才發現,等有人報警時,半棟樓都被火舌吞沒了,傷亡非常嚴重,幾個休假的醫生全部被叫了回來,連歧一直忙到早上才空下來,走到樓梯間裏給遲佑庭打電話,對方的情緒和狀态都很正常,和昨天晚上都不像同一個人。
連歧想,可能只是喝醉了太糊塗,在電話裏說也不太合适,便沒有提昨晚的事。
他以為這只是非常平常的一天,除了一個比較嚴重的事故讓他們忙得腳不沾地,但也是在可控範圍內的忙碌,所以他和遲佑庭約定了晚上一起吃飯,在平江路那家能眺望江景的餐館,遲佑庭欣然同意。
他正坐在辦公室裏,聽着老師和自己說整個事情的經過。那名學生已經認錯,承認是為了拿高績點競争獎學金名額,同時又沒時間自己完成課程作業才這麽做。
他從一個高年級學長手裏買到了這份作業,自己改了改語序跟用詞,又因為他們班只有他一個人選了這門課,所以比遲佑庭先發到老師的郵箱,所謂的時間差也是他找別人改的,實際上并不存在,而遲佑庭以前的論文中存在的纰漏也是情理之中,并不是“慣犯”。
于是一場來勢洶洶的調查就這麽草草收尾了。巨大的石塊砸下去,驚起道道足以淹沒遲佑庭的水浪,卻無聲無息地沉進了湖底,仿佛只是上帝不開心了跟他玩的一場游戲。
老師笑得開心,安慰他虛驚一場,遲佑庭卻一點感觸也沒有,他感到那塊石頭仍然堵在那兒,如鲠在喉,直到魂不守舍地走出了行政樓,被迎面吹來的冷風凍得一瑟,他才意識到,是因為這件事發生了。
他被質疑、被要求暫時放棄,在堅持之下等來了真相,但這件事依舊是一件切切實實地發生了的事,他将會永遠背着這樣一段記憶,承受來自他最熱愛的東西的傷害。
遲佑庭有些恍惚,沒有立刻去教室上課,而是在學校裏漫無目地游蕩,走到了操場前的空地上,幾個人正在做草坪音樂節的準備工作,調着音響試音,激烈的鼓點斷續地傳過來,如有實形,一把一把地掼在他身上,遲佑庭一個激靈,清醒過來,腳下沒注意,踩到了一塊翹起來的地磚,他重心不穩地摔在地上,下巴磕得很痛。
這條路遠離教學區和生活區,路上沒什麽人,他趴在地上很久,才自己撐着地面站起來,檢查了手臂,發現胳膊肘摔破了,但袖子居然完好無損,只是沾了點灰。遲佑庭站起來,膝蓋也在疼,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在心裏罵自己像個白癡。
他想:“只有牙牙學語的小孩子走路才會平地摔。”
不管怎麽樣,這件事算是了結了,他這才記起他很久沒去裴知予那兒,便打了電話打算咨詢他實習事宜,但裴知予沒有接,遲佑庭又試着打了兩通,第一通是自動挂斷,第二通只響了兩聲就被挂了。
遲佑庭以為裴知予在忙,沒再騷擾他,自己翻起了網上的應聘攻略。一年的時間足夠他做充足的準備。
他其實很早就開始想了,只是最近才下定決心。
遲佑星聽說了他決定讀書讀到七老八十的驚天言論後以後,諷刺他說像他這樣不搞人脈,只知道埋頭讀書,連三環的房子都買不到。
那時新海市的房價已經脫離了飙升期,保持着相對穩定,遲佑庭看着遲佑星給他扔出來的數據單,沒有分析這些數據的過時性,而是說自己并不需要一套在新海的房子。
遲佑星瞠目結舌,氣得把電話挂了,但沒再提反對他做研究的事。
不論是遲佑星還是遲挽茵,都沒有戳破他美好的幻想,讓他以為現實和浪漫主義文學一樣包羅萬象,可以容得下“不思進取”的遲佑庭。
然而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要二十一歲,不該再做只會做夢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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