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第6章

第 6 章

很多事情,陳駒很少主動回想,不代表他已忘卻,而是太過難堪。

“……你好?”

陳駒愣了下,在後視鏡裏與司機對視。

對方帶着公事公辦的笑容:“請帶好自己的個人物品,開門時注意後方來車。”

到家了。

思緒被突兀地打斷,陳駒解開安全帶下車,剛踏上柏油路,就被撲面而來的熱風吹一跟頭。

中午時分,蟬鳴正燥。

陳駒沒吃早飯,這會兒步子就有些虛,幸好家屬院年代久遠,裏面栽種的全是枝繁葉茂的老樹,連綿成蔭,才不至于他當場中暑倒地。

他買的房子就在二樓,小三居,平時父母過來住也方便,指紋鎖發出“滴滴”的聲音,剛一推門,就聞到了飯香的味道。

陳駒眼睛一亮,驚喜地叫了聲:“媽咪!”

餘巧紅還沒答應呢,廚房裏的陳修文就探頭出來,“哎”了一聲。

她正收拾冰箱,聞言扭過頭:“兒子又沒叫你。”

“爸爸!”

陳駒換好鞋子,笑着走過去:“你們怎麽來了?”

他父母還沒到退休的年紀,在西郊那兒住,離這裏開車要四五十分鐘的距離,老兩口感情好,周末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一起出去浪漫,閑下來的時候,才會過來給兒子送點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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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手機不是壞了嗎,”餘巧紅給冰箱門關上,任憑陳駒幫忙取下自己的手套,“所以過來看看。”

陳駒把手套放好,笑呵呵的:“您這是看我呢,還是看手機?”

“都看,”

陳修文手上還掂着炒菜勺:“給你送點魚,給手機送個殼兒。”

“當當當當——”

餘巧紅恰如其分地舉起個粉紅色的手機殼:“好看嗎,我和你爸一起挑的。”

陳駒頓住了。

粉紅色的手機殼上,一只玉桂狗正在捏自己的臉。

“老陳一眼就看中了,”餘巧紅晃了晃手機殼,“說特別像你,我一瞅也是,你看,是不是跟你一模一樣!”

陳駒和玉桂狗對視了眼,試圖掙紮:“媽咪,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上班的話,不太适合這麽粉嫩可愛的風格。”

“你不是在暑假嗎?”

餘巧紅女士大手一揮:“等上班了再換!”

她很早就喜歡給陳駒穿粉色的衣服,倒不是說因為自己沒有女兒,所以想在兒子身上滿足遺憾,全因為陳駒小時候太可愛了,一張嬰兒肥的小臉粉撲撲的,大眼睛,柔軟的黑頭發,一逗就笑,露出兩枚隐約的酒窩,誰伸手都讓抱。

曾經奶奶開玩笑說,這也太容易讓人給騙走了呀。

餘巧紅親着兒子的臉蛋:“沒事,知道回家就好!”

陳駒見到過自己的病危通知書,他是早産兒,醫生嘆着氣說,孩子體質太弱了,養大的過程會比較困難,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無數的深夜裏,他都在父母的臂彎裏打着呵欠,偶爾揉一揉眼睛,看到的是輸液管裏淺淺的線。

曾經陳駒還想,真好呀,父母都是比較心大的人,要不然,換個多愁善感點的家庭,都不知道該為孩子掉多少眼淚。

他不懂事,真的把這話講給媽媽聽。

記得當時媽媽安靜了好一會,才笑了起來,說沒錯。

後來,陳駒讀書了,才明白父母不是所謂的“心大”,而是懷揣堅定的愛與勇氣,才能在揪心中熬過一個又一個的夜晚。

熬到陳駒逐漸長大。

雖然病弱,但他沒有從父母這裏得到絲毫的焦慮,哪怕想嘗試極限運動,他們也會笑意盈盈地說,去吧,做你想做的事。

爸爸要做的,就是提供最堅實的後盾。

而媽媽,則負責給陳駒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畢竟她是一位在面對骨折的兒子時,會認真給繃帶系上蝴蝶結的媽媽。

“行,”

陳駒接過手機殼,直接給安上去了:“夏季限定版耶。”

“要我說,你也可以趁着假期,給頭發染成粉色的,”餘巧紅坐回沙發上,“咱鄰居家的姑娘,剛從法國留學回來,頭發是那種叫啥……奶奶灰!可好看了。”

陳駒立馬搖頭:“別,我不染頭發。”

“奇怪,”餘巧紅斜斜地靠在沙發上,“我看很多同性戀都講個性,別說頭發五顏六色了,還打各種各樣的釘。”

陳駒沉默了會。

“媽咪,”

他以拳抵唇,輕輕地咳嗽了下:“您這是刻板印象。”

餘巧紅笑了:“也是,刻板印象要不得。”

陳駒站起來:“我去廚房幫忙。”

他家裏是很開明,但是堂而皇之地讨論同性戀這個詞,還是不免引人臉紅,更何況某種程度上,陳駒也不認為自己是同性戀。

只是喜歡裴敬川而已。

高考結束的那個假期,畢業旅行回來後,陳駒大病一場。

反複地發燒,呓語,做噩夢,清醒的時候也恹恹的,給餘巧紅心疼壞了。

陳駒當時躺在床上,用胳膊使勁兒擦自己的臉,說媽媽,我有喜歡的人了。

過一會,又說,可是他是男孩子。

要說餘巧紅不震驚,是假的。

可她在漫長的沉默後,也只是伸手,摸了摸兒子滾燙的臉頰。

“沒關系,喜歡的話就可以去追呀。”

陳駒嗓音沙啞:“可是,他對我沒有那個意思。”

只能說這麽多了。

再繼續下去的話,陳駒會掉眼淚的。

因此父母知道,兒子心中有喜歡的男孩,也就沒有再催促他相親或是找對象,只是偶爾過年時,會問那麽一兩句,說有緣分的話也可以找個伴。

他們這輩子沒別的奢望,就希望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兒子能健康快樂。

因此,陳修文同志認為,自己每周的釣魚很有必要。

河裏的野生魚,新鮮的,多好!

陳駒身體不好,就該喝炖成奶白色的魚湯!

砂鍋裏咕嘟嘟地冒着小泡,沒放啥調料,就提前把魚兩面煎了,蔥段和姜片去腥,直接焖在鍋裏煮,陳駒洗了手:“爸爸,我幹點什麽?”

“基本都好了,”陳修文拿了塊濕抹布墊蓋子,擡眸看了他一眼,“哎……你脖子這兒怎麽,過敏了嗎?”

陳駒不明所以:“沒有呀。”

“那估計蚊子咬了,”陳修文也沒太在意,“等會找東西抹下,別撓。”

“好的。”

陳駒乖乖地應了,早上沒吃飯,餓得太久,趁着自個兒親爹沒在意,撈一片切好的桂花藕跑了,也是熱乎着的,放嘴裏一抿就化,甜。

他就愛吃甜的。

再次洗手的時候,陳駒終于盯着鏡子看了會兒,果然,右耳下方的側頸那兒,有一小點紅色的痕跡。

不癢,還挺顯眼。

怪不得杜少桦說是吻痕,陳駒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讀大學時,就在舍友身上瞅見過這玩意,當時舍友滿面春風,鎖骨和胸口斑駁一片,陳駒沒忍住,問了句怎麽親成這樣,疼不疼呀?

朋友笑呵呵的,說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沒勁。

陳駒氣鼓鼓地扭頭走了。

就煩這種炫耀恩愛的。

他抽了片濕巾,随手擦了下,還是沒怎麽在意,因為媽媽已經在外面叫他出去吃飯了。

熱乎乎的魚湯拌米飯,陳駒被香迷糊了,吃得整個人都舒坦,不住地哀嚎這才叫生活啊。

“那你就回家住呗,”餘巧紅給他添了勺湯,“反正暑假又不上班。”

陳駒搖頭:“不用,我在這兒習慣了。”

他還想繼續解釋下,說暑期還有幾天值班任務,省得來回跑了,以及偶爾學校有點啥事,自己離得近,過去幫忙也方便。

可話還沒開口呢,就見着倆人在對面咕咕唧唧地講小話,商量晚上去哪兒看電影。

他父母高二的時候就開始早戀,從校服到婚紗,恩愛了三十多年,此刻聊了半天,才發現兒子在對面坐着。

對視一眼,居然都有些愣。

餘巧紅連忙問他:“你跟我們一塊不?”

陳駒猶豫了下。

兩秒鐘的功夫不到,他就笑了起來:“不用啦,我才不要當電燈泡。”

二十六歲的陳老師早已學會掩飾情緒,在家裏,他穿着寬松的淺色短袖,深灰運動褲,頭發沒來得及剪,稍微有一點遮擋眉眼,陳駒眼睛生得像媽媽,烏潤清亮,雙眼皮兒并不寬,但瞳仁很大,再加上卷翹的長睫毛,就有種動物般毛茸茸的感覺。

只要換件帽衫,輕而易舉能冒充大學生。

所以這會兒笑起來,也全然像個不谙世事的少年,無憂無慮,不在乎世間情愛,只關注眼前熱乎乎的魚湯。

餘巧紅沒說什麽,只是在走的時候,伸手摸了下陳駒的臉。

陳駒給倆人送到樓下,看着車輛發動離開,才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肩膀垮下來了。

他擡手,使勁兒揉了揉自己的臉。

陳駒難過的時候就這樣,別說,餘巧紅女士慧眼識珠,還真和手機殼上的玉桂狗蠻像。

裴敬川也喜歡捏他的臉。

很輕,一點也不疼,拇指很輕地摩挲下側臉,有些無奈地叫他,小狗。

陳駒反鎖了房門,換好鞋子,洗手,躺回卧室的床上。

他沒開燈,也沒拉窗簾,整個屋子都黑乎乎的,他像一顆小草,藏在密不透風的牆裏,這會兒才悄悄地萌出丁點的嫩芽。

手機屏幕亮起,刺眼,但沒舍得把光線調低。

怕看不清。

杜少桦給監控視頻發過來了。

陳駒眼睛都不敢眨。

他看到自己身形踉跄,靠在門上往下滑,還伸手摸地毯,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兩分鐘不到,裴敬川的身影從走廊盡頭出現。

陳駒捂住了自己的嘴。

剛換了屏幕的手機就是好,忠誠地反映出夜晚的一切,清晰極了,似乎都能看到裴敬川滾動的喉結。

結束後,指尖按住進度條,往前拖。

如此反複三四次。

陳駒咬着嘴唇,一言不發地看裴敬川彎腰抱起自己,走進房間。

動作珍重而熟稔,仿佛發生過千次萬次。

杜少桦的信息還在繼續。

“你确定他對你沒意思嗎,哥們之間誰會公主抱啊?”

陳駒鼻子有些泛酸,回複了個流淚貓貓頭的表情包,意思是你別問我,我也難受着呢。

“真的,我覺得你倆有戲,反正你喝多了我不會這樣抱你,撐死背着,還要防你吐我身上。”

陳駒沉默片刻:“沒什麽區別。”

杜少桦嗤之以鼻:“小朋友,這裏面的區別可大了!”

“你會對我有欲望嗎?”

陳駒蜷縮着身子,打字的速度就很慢:“會産生想要擁抱,親吻,乃至更深一步的親密接觸嗎?”

他低聲笑了會,繼續道。

“那麽裴敬川對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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