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8.第8章

第 8 章

要說陳駒對什麽味道最敏感,那肯定就是消毒水味兒。

聞慣了。

可班長汪博和譚淼卻聞不慣,前者一直在緊張地搓手,偶爾以手掩鼻,使勁兒打個噴嚏,而後者,則兩眼都有些紅。

當然,也有可能是被裴敬川吓得。

濃黑的假睫毛不見了,誇張的外套消失了,失去了妝容和墊肩,他似乎又變成曾經那個瘦弱的少年。

帶着厚厚的眼鏡,孤獨地坐在第一排。

在被所有人忽略,教室裏只剩下他的時候,才會垮下僵硬的肩膀。

就像現在這樣。

陳駒和汪博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聽不到裏面的對話,只能從門上透明的玻璃窗內,看到裴敬川的背影,和譚淼瑟縮的模樣。

偶爾有護士推着醫療車經過,汪博偷偷地觑一眼,小聲問:“你說,裴敬川不會真給人打出毛病了吧……”

陳駒斬釘截鐵道:“不會。”

因為裴敬川不算真的動手,就是給王鑫按在桌子上,好控制住他不再發瘋,否則那啤酒瓶子指不定摔誰腦袋上。

結果王鑫不幹了,一口咬定頭暈目眩身受重傷,死活要來醫院,要報警。

那惡狠狠的架勢,恨不得給周圍人都扒一層皮。

其實在陳駒的印象裏,王鑫不是這樣混賬無賴的人,他記得對方家庭條件不錯,愛打籃球,總是和班裏一群體育生勾肩搭背,看起來還挺好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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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呢,門從裏面被推開了,裴敬川面容冷峻,襯衫筆挺,大步朝他們走來。

汪博一個箭步竄上去了。

“裴總,真是對不住……裏面醫生怎麽說的?”

聚會泡湯,王鑫要做檢查,他們幾個跟着一塊來醫院,折騰得過了零點,剛才是拿到了片子,醫生給他和譚淼一起講結果,說沒啥大問題。

但這些話,不該由裴敬川來轉述。

譚淼跟在後面,眼睛紅腫:“對不起……”

陳駒也站了起來,安慰道:“這不怪你,別難過。”

畢竟誰也不知道王鑫會突然發瘋啊。

“我……”

譚淼咬着嘴唇,有些畏懼地看了裴敬川一眼,旋即垂下眼眸。

十幾分鐘前,對方冷峻的聲音猶在耳畔。

“故意激怒王鑫是你的事,為什麽要給陳駒牽扯進來。”

當時,他本能地辯解:“沒有,我們的确是朋友……”

“朋友?”

裴敬川左耳戴着只藍牙耳機,似乎有人在向他彙報什麽,而此時擡眸向譚淼看來,漆黑的瞳仁裏是不加掩飾的嘲諷,像幽深的冰譚,散着絲絲涼意。

譚淼硬着頭皮:“對……裴總你不在國內,畢業後我們關系很好的。”

裴敬川笑出了聲。

他随手摘下耳機。

“陳駒每周上幾次晚自習,愛吃餐廳裏的哪道菜,晚上散步的時候被誰搭過讪,我一清二楚。”

譚淼愣住。

其實,裴敬川還是保守了。

他甚至連陳駒浴巾的顏色都知道。

“關系好?”

裴敬川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知道陳駒不會袖手旁觀,如果真的和王鑫打起來了,他一定會擋在你面前。”

他幾乎都能想象得出來,在那樣混亂的情形下,陳駒一個不留神被人推到在地——

不敢繼續想。

因為,他已經在努力克制住自己,不把皮鞋踩在譚淼的臉上。

事情的經過也簡單,怨侶分手後癡纏,一個不甘心,一個滿懷憤恨,終于開始互相折磨,譚淼的母親還在住院,醫療費靠的是寵物店的進賬,而那家店的啓動資金,是王鑫出的。

這麽多年,你欠我的,我該償還你的,打斷骨頭連着筋,一件件掰開來數,早已算不清。

但都是在私底下,兩人關起門的争執。

直至譚淼受不了,徹底撕破臉。

選擇在同學聚會,也就是有最多見證者的情況下,用惡毒的語言去激怒王鑫,知道對方愛面子,受不了這樣的羞辱。

“他以前也打過我,”

譚淼突然開口,無所謂地聳了下肩:“所以,我知道他會動手。”

而故意去挨着陳駒,并不是說想要給無辜的人也扯下水。

而是因為,在最無措緊張的時候,他看到了陳駒。

夏夜靜谧,薔薇花架下站着的人,有着一雙清澈的眼睛。

站得筆直,襯衫的袖口挽到手肘,表情寧靜恬淡,很認真地小口吃草莓,身後搖晃的酒杯,喧鬧的笑聲都與他無關,連月光都偏愛他,給鴉羽似的睫毛染上朦胧的色彩。

無憂無慮,對什麽都不芥蒂。

父母寵愛,同學喜歡,連班裏最不搭理人的裴敬川,也總溫柔地看着他。

憑什麽呢。

突如其來的惡意,說不清的妒忌,他親熱地上前,挽住了陳駒的臂彎。

和想象中一樣,皮膚微涼,帶着清淡的草莓香氣。

偏偏譚淼最讨厭草莓。

鮮豔,香甜,容易壞掉,只要使勁兒一捏——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指。

數小時前,陳駒給他握得很緊。

“別怕,我帶你出去看星星好嗎?”

而此時此刻,依然是那雙瞳色有些淺的眼眸,很認真地注視着自己,問,你還好嗎。

譚淼一點也不好。

剛才在病房內,王鑫就咬牙切齒地吼,說不會放過他。

“……所以,該怎麽辦?”

汪博額頭已經沁出細密的汗,叫苦不疊:“這不是給裴總也牽扯進去了?”

“嗯,”裴敬川點頭,“他說了,一個都別想跑。”

地下停車場裏,陳駒猛地回頭:“啊?”

不知是不是由于光線昏暗的原因,他覺得裴敬川的表情,有一絲陌生的凝重。

雖然姿态矜貴,脊背筆直,但襯衫最上面的扣子解開兩顆,額發也散了一點下來,沒有了重逢時的嚴謹端方,而是增加了點無奈,仿佛不是剛從大洋彼岸回來的總裁,而是那個在橘紅色的夕陽下,做數學題的少年。

“沒事,我先送你回去,這件事和你無關。”

裴敬川拉開副駕的門,稍微彎了下腰,是一個等待的動作。

汪博嗷一嗓子沖上去了。

“裴總,您放心!王鑫他家父母我都熟悉,不可能牽扯到您,我也是得意忘形,沒想到鬧出這樣的事……”

裴敬川站直了。

“怎麽不會?”

他微微地嘆了口氣:“剛才我走的時候,他已經吩咐下去,說讓我回家路上小心點了。”

畢竟當着那麽多人的面,給王鑫胳膊反剪按在桌子上,不理會殺豬般的慘叫,甚至在對方掙紮着去夠桌上的餐刀時,狠狠地踩在了王鑫的手上——

這也是王鑫今晚住院的原因。

小指骨折。

汪博後背全是汗,給衣服濕透了。

地下停車場裏冷氣飕飕,他做夢也沒想到一場聚會能鬧成這樣,只是趁着大家都有空,邀請了些朋友過來聚聚,也為将來一個合作拉攏關系,誰曾想譚淼不請自來,而推脫有事的裴敬川,偏偏在那個時間前來。

他本以為給陳駒叫上,裴敬川也會跟着出現。

所以見到人沒到場,就也對陳駒怠慢了些。

剛才來的路上,好說歹說,王鑫總算答應不報警,可能一方面顧及着監控,明明白白記錄着是他先動的手,而另一方面,那雙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譚淼和裴敬川。

這事沒完。

如今王鑫的家人已經趕到醫院,譚淼也再三表示,他會冷靜下來,開誠布公地好好談談,所以汪博等人只得打道回府,靜觀其變。

但他還是覺得誇張了。

王鑫再怎麽折騰,哪兒可能動得了裴敬川分毫,根本不是一個量級——

“不行這段時間,我就住公司吧,”裴敬川仔細地想了想:“班長,今晚的事也拜托你保密了。”

“我肯定保密,你放心!”

汪博在嘴上做了個拉鏈的動作,剛做完就反應了過來:“住公司?”

“嗯,”

裴敬川看向陳駒:“我先給你送回家,正好離公司也近。”

這麽好的機會!

汪博連忙上前:“哪兒還需要裴總……”

他原本想趁這個機會,邀請對方來自家暫住,大概裴敬川在國外待久了,膽子也變得綠豆一般大,居然吓得不敢回家,那不正好能套近乎?

可還沒說完,就看到裴敬川輕輕地推了下陳駒的腰,給人按進副駕駛。

汪博在旁邊繼續:“我那兒安保挺好……”

不遠處有車輛打着雙閃過來,引擎聲越來越近,牆壁的巨幅海報掠過瞬間的明亮,又随着聲音的遠去而瞬間黯淡,背對着他的青年充耳不聞,修長的手指擋在上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車內人的身上。

關上門後,足足頓了兩三秒鐘,裴敬川才轉過身來。

汪博突然打了個寒顫。

他覺得自己仿佛被刀子劃過臉頰,而裴敬川的眼神,像是巨龍小心地把黃金在洞穴藏好,卻發覺山腳下有卑劣的偷竊者。

但這種怪異感只有一瞬。

因為裴敬川微笑了下,聲音和煦:“辛苦。”

然後就繞過車頭,坐進駕駛室裏,揚長而去。

汪博呆呆地站了會兒,低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而車內的陳駒,還趴在車窗上往外看,都駛出停車場進入道路了,依然只給裴敬川留個後腦勺。

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方向盤,裴敬川不易察覺地揚起嘴角,輕輕咳嗽一聲。

“我怕有人跟着,”陳駒終于扭頭:“你不會真的被報複吧?”

裴敬川沉吟片刻:“有可能。”

陳駒的眼睛睜大了。

要不是在車上,他一定會扯着裴敬川的胳膊,焦急地跺腳。

“別怕,”陳駒掏出手機,“我給爸爸打電話,他肯定有辦法。”

他很少牽扯這種棘手事件,這會兒還本能地想要求助父母,拜托他們幫忙解決。

手腕被牽住了。

不知什麽時候,車輛已經在路邊停下了,裴敬川安撫地拍了下他的手背:“真的不用,避避風頭就好。”

陳駒仰着臉:“怎麽避?”

“就是躲幾天吧,”裴敬川想了想,“以免回家路上給我一悶棍。”

都淩晨一點多鐘了,車內空調溫度适宜,可陳駒還是覺得口幹舌燥,一方面是焦急,另一方面則是,某些情況下,裴敬川這人有些不太注意。

車內就他們兩個,這樣緊閉的空間,本身就容易添加暧昧。

何況裴敬川還向他探身過來。

沒了領帶和安全帶的禁锢,襯衫敞開了點,從陳駒的角度,幾乎可以把那緊實的胸肌看得一覽無餘,大概是身處私密環境,裴敬川不需要像在外面一樣維持形象,所以扣子又解開了一顆,從喉結,到胸膛,以至于小腹的形狀——

是比青澀時期成熟了的,有着濃烈荷爾蒙氣息的男性身體。

陳駒心頭一跳,倏然收回目光。

想給自己一個嘴巴子。

都什麽時候了,他居然心猿意馬地盯着裴敬川看,這會兒羞愧極了,臉都要燒了起來:“那、那怎麽辦?”

裴敬川笑了笑:“在公司住一段時間就好,別擔心。”

怎麽可能不擔心啊。

剛回國沒兩天,就牽扯到這麽大的事,雖說陳駒知道裴敬川這樣的身份地位,肯定有專屬房間和生活助理,但腦海還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對方于深夜的高樓大廈間,俯瞰萬家燈火的模樣。

他見過裴敬川那樣的表情,羨慕,和隐藏不住的孤獨。

“真的沒關系,有床,吃飯的話,我在便利店買點就好。”

似乎是看出他的擔心,裴敬川繼續寬慰:“晚上加班的人多,也能陪着我……雖說我剛回來,幾乎還不認識人,但慢慢就熟悉了,你放心。”

陳駒的睫毛抖了兩下。

幾乎是脫口而出。

“你公司離我這裏挺近的,要不,先在我家住兩天?”

真的太安靜了,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曾經那麽要好的朋友,男生之間,借住幾晚也很正常,陳駒掐着掌心,努力控制住自己過快的心跳。

裴敬川還保持着這個姿勢,表情真摯。

語調有些不好意思。

“可以嗎,會不會太麻煩你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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