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影子

第5章 影子

慘叫和騷動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生的,外面頃刻間就亂做了一團。

當伊蘭趕過去的時候,只看見整個營地的人都在冬道邊,馴犬的小摩芬正抱着肩膀在地上哀嚎,周圍都是血跡——他的右臂自手肘以下全都消失了。

五六個探查隊的人手持長矛斧頭,圍住了某個佝偻的身影。餘下的人則拉開獵弓緊張地站在外圍,箭尖對準了包圍圈中的目标。

察覺到又有人出現,那身影自陰影中轉過臉來。

是卡特。可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卡特了。那雙眼睛這會兒赤紅如血,所有的黃牙都露了出來——他提着一把長斧。

“卡特?”奈亞謹慎道:“冷靜點兒……發生了什麽?你不是留在鎮上了麽?”

“他砍死了莫尓!”威齊大喊道。

“去拿網!”奈亞鎮靜道:“還有蒙戈的銀燈!保護好篝火……”他抄起地上的長矛,帶人向卡特慢慢接近。

就在這時,遠離篝火堆的牲畜開始發出悲鳴,離陰影最近的幾匹馬嘶聲倒下,血從它們的身體各處噴了出來,就好像有看不見的東西正在啃食它們一樣。

血跡在地上蔓延着,伴随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馬身上的白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暴露于冰冷的空氣中。

“那是什麽……”有人恐慌道:“黑暗裏有……有東西……”

黑暗裏當然有東西。不知道什麽時候,數不清的漂浮之口已經包圍了營地,無數血紅的嘴巴在黑暗中咯咯作響。但人們看不見它們,只能看到馬身上的肉在漸漸消失。

而黑暗仿若有生命,正在緩慢吞沒篝火投下的光亮,逼得人們不得不向後退去。

在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之後,威齊再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恐懼的尖叫。

這尖叫聲仿佛碰觸到了什麽。卡特無聲地張開了嘴,嘴角處伸了出了一對蜘蛛口器。緊接着,那沾滿皮油的舊外套猛然裂開,兩雙細長帶黑毛的手臂從肋下冒了出來。他的身軀怪異的拉高了,就如同鹿角燈投下的影子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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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啊……”哈德克呆滞道:“他……卡特他……”

就在這時,一個灰白的身影自黑暗中躍出,一口咬住了卡特的手臂。

已經半魔化的卡特無聲地揮舞斧頭,卻被紐赫靈巧地避開。血花飛濺,那條握着斧頭的手臂,被撕紙般扯了下來。

然而一切并沒有就此停止。包圍着篝火光亮的陰影開始像沸騰的濃湯那樣湧動,離陰影最近的人躲閃不及,被直接拖了進去。

人們開始不停慘叫。伊蘭知道那是大量的漂浮之口正在像啃咬牲畜那樣啃咬它們。他能聽見黑暗裏那些漂浮之口的尖叫和咀嚼之聲,能聽見奈亞高喊着讓人把聖水袋子全部拿過來。他也能聽見更多的狼嚎。牧狼們一定正在和魔物搏殺。

但他無暇他顧。

銀燈裏的白蠟燭無法僅憑普通的火焰點亮。聖器在篝火中顫動,伊蘭讓意識的火星在自己的指尖凝聚。這本該不難,但如今的他已沒有足夠的力量靠自己使出純粹的光明魔法了。

那麽只能向黑暗借力。

聲音變得很遠,陰影充斥了伊蘭的精神。魔神們在暗處窺視着,竊笑着……伊蘭知道。

他讓意識穿過恐懼,冰冷和黑暗,走入死靈與暗之造物的彙聚處,向它們請求……

幽暗之靈,借我磷光。

伊蘭在心中默念。

冰冷的火星出現黑暗深處,光暈開始生長,籠罩了伊蘭的意識。

銀燈裏的蠟燭終于燃起了森白的火光。

伊蘭睜開雙眼,舉起了那盞燈。聖器的光亮一瞬間覆蓋了整個營地。

黑暗像潮水般尖叫着退去,将熄的篝火重新騰起烈焰,仿佛要燒毀一切。所有散落在地的火把都同時高高燃起。

有人驚叫道:“卡特!”

伊蘭回頭,看見到處都是熊熊火焰,紐赫仍然在咆哮着和卡特搏鬥,那優雅的狼吻已經全部皺起,白森森的牙齒完全露了出來,看上去簡直像是另一只魔物。卡特新長出的手臂少了一條,但這不妨礙他在牧狼身上留下傷口。

更多的牧狼撲了上去。

卡特的臉上已經全是蜘蛛般的眼睛,他在牧狼的撲咬中向後退去,踩中了地上的火焰。

火焰立刻将他從頭到腳全部吞沒,黑綠色的焰心開始不斷生長。

牧狼們無法接近,只能在火焰邊上徘徊。芝士球被崩落的火星撩到皮毛,身上立刻蹿起火苗。牧狼慘叫一聲,在地上翻滾起來。

更多的火星不斷濺出,以黑綠色的焰心為中心,許多細小的火苗彼此相連,勾纏,向四周不斷蔓延——那是一張火焰的蛛網,有來不及躲閃的牲畜觸及了那張火焰之網,立刻就像小蟲粘在蛛網上一樣,被火焰包裹吞沒。

火星濺到了一個隊員的身上,那人身上也立刻騰起了烈焰。奈亞将聖水噴到他身上,把那個慘叫的人拖離了火焰之網:“把聖水澆在自己身上!躲遠一點!”隊長命令道:“不想沒命就快點兒!”

銀燈早就被随手塞進了身邊人懷裏。伊蘭已經拉開獵弓,銀箭搭在弓上,卻遲遲沒有射出——因為紐赫再度撲向了燃燒的黑焰之心。牧狼和怨火蛛在火焰之網的中央滾做一團。

有人比伊蘭更早射出了箭。然而羽箭尚在半空中就燃燒起來,迅速化為飛灰,根本無法靠近那個搏殺的火團。

火焰的網正在不斷吞噬牲畜。黑綠色的焰心越來越大,牧狼的身影與之相比竟然顯得嬌小起來。然而即便如此,紐赫仍然頑強地張着嘴,沖焰心中的魔物咬去。

伊蘭的目光盯緊魔物的腦袋,将弓拉到極致。四周火星飛濺,慘叫連連,他持弓的手卻很穩。

在銀箭即将射出的剎那,皮甲着火的哈德克沒頭沒腦地滾到了伊蘭身前。視線有瞬間的遮擋,然而箭如流星,已向焰心飛去。

伊蘭嘶吼道:“紐赫!”

焰心轟然炸開,牧狼滾落在地。而烈焰中的魔物瞬間萎縮。火焰逐漸熄滅下去。

一個黑色的東西從灰燼中爬了出來,倏然竄入密林的陰影,消失了。

紐赫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拼命抖了抖毛。燒焦的狼毛和煙灰落了滿地,牧狼目光盯着魔物逃離的方向,森白的牙齒仍然露着,喉嚨裏咯咯作響。

伊蘭奔過去抱住它,心疼地撫了撫他的皮毛。紐赫安靜下去,又恢複了平日裏那種沉穩的模樣。它回過頭來,蹭了蹭伊蘭,然後低頭舔了舔自己受傷的前腿。那裏泛着黑綠色的霧塵,是怨火蛛的咬傷。

其他的牧狼也抖着毛靠近過來。它們個個都很狼狽,所幸都不是什麽大傷。叫得最慘的芝士球更是一點事都沒有,它燒焦的那層針毛被抖落後,下面的毛仍然厚得要命——這家夥只是怕火罷了。

營地一片狼籍。看守篝火的莫爾死了,小摩芬丢了一只手,傑米的肩膀傷可見骨,有不少人被燒傷。他們還損失了三匹馬,以及大概二十幾頭牲畜。

而所有人都知道,這才只是個開始。

雪鴉來回迅速,鎮上的人很快趕了過來。司祭蒙戈匆匆為營地舉行起了淨化儀式,莫爾的太太喬莎在營地邊哭得撕心裂肺。按照傳統,遷徙的路上不能帶着遺體,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只能從這裏出發,踏上亡者的旅途。

帳篷裏呻吟連連,伊蘭幫助醫師安德為所有人處理了傷口。小摩芬一直都沒醒來。在安德為傑米縫合肩上的斧傷時,小克裏抱着已經熄滅的銀燈,不停在旁邊神經質地念叨:“那玩意兒會回來的……肯定會的……那已經不是卡特了,你為了那點兒奸情會害死所有人……”

“到底要我說多少次,我和卡特之間什麽都沒有。”伊蘭按着傑米的胳膊,冷淡道:“只是射偏了。很多魔物如果沒有一擊斃命,就會變成一團影子。人人都知道,箭傷害不到影子。”

“你就不能射準一點兒……”小克裏紋絲不動,甚至還把銀燈抱得更緊了。

“這你得問哈德克。”伊蘭瞥了一眼旁邊捂着腦袋的人。

“要不是你,卡特也不會變成那副樣子。”哈德克小心翼翼地調整着頭上的繃帶,嘟囔道:“可憐的家夥,自從和你睡過之後,他就不對勁兒了……老實說,有那麽一會兒,我覺得你和你的狼更像魔物……”

“你的耳朵和你的腦子至少有一個出了什麽毛病。”伊蘭聳聳肩,懶得再多說一個字了。

“沒有伊蘭和他的狼,現在咱們都會在外頭和莫爾一起并排躺着。”安德理智道,他是個灰頭發的小個子,有一雙同樣很小,但十分靈巧的手,這會兒手上正夾着被烈酒泡過的羊腸線。他在傑米的傷口上仔細觀察:“謝天謝地,要不是害怕它們的爪子和牙齒,我真想去抱抱它們。”醫師收緊了縫合線,傑米跟着哆嗦了一下:“需要我幫它們處理傷口麽?”

“不用了。”伊蘭放開了傑米:“它們會照顧好自己的。”

“你從前在教團做過醫師麽?”在收拾工具的時候,小個子的男人問道。

“沒有。”伊蘭道:“怎麽這麽問。”

“你的手法很利索。尤其是處理魔物造成的傷口時。”安德擦了擦手:“有時候真希望教廷給埃塔納派一個精通治療術的司祭……蒙戈只會主持儀式之類的。”

“卡……卡特之後會怎麽樣?”威齊結結巴巴地問道:“蒙戈會救……救他的,對麽?”

“人不能變成影子,只有魔物才能。”帳篷的簾子掀開,奈亞走了進來“卡特已經死了。鎮長傳來了消息,他們找到了逃走的那幾個傭兵——都是焦屍了。”

帳篷裏一陣寂靜。

“司祭大人有說什麽嗎?”過了好一會兒,安德才小心問道:“我們一路上都沒發現任何魔物的蹤跡,卻突然遇到這種事……這不正常……”

“那只是因為有人趕在我們走這條路前驅除了它們。”傑米掙紮着坐起來:“我在冬道上發現了教團留下的羽紋。”

和他一起出去的那個矮壯的巡邏隊員卡拉點頭道:“沒錯,很新鮮的記號,熒草汁繪制的,最多也就是兩天前……”

“那麽這就說得通了。”奈亞點頭:“為什麽我們之前沒有遇到半只魔物。”他瞥了一眼伊蘭:“不過他們的驅魔效果看上去可不怎麽樣。”

魔物卷土重來,而埃塔納不幸與其打了個照面。

伊蘭扭頭看了一眼小摩芬蒼白泛青的臉。摩芬身邊那條黑色的獵犬一直扒在褥子前,喉嚨裏不時發出小小的嗚咽聲。伊蘭摸了摸它的頭。

帳篷裏的人開始七嘴八舌地讨論起教廷的隊伍,商量着要不要去聯系他們,向他們求助。畢竟這關系到埃塔納的安全。

伊蘭提着鹿角燈,悄悄回到了自己的帳篷。

紐赫從黑暗裏走了出來,伊蘭撓了撓它的耳根,溫柔而疼惜道:“抱歉,讓你久等了。”

他在幫忙處理小摩芬的斷臂時确實試着偷偷用了一點治療術,但作用有限,聊勝于無罷了。正如他現在很難輕松使出其他法術一樣。紋印被剝除之後,他的力量已經衰弱了太多太多。

但他僅剩的力量仍然對牧狼有用。伊蘭猜想,這或許因為與人類相比,牧狼的身體更加強悍,而它們與伊蘭之間的紐帶也比旁人更強。在非凡之力的領域,紐帶有時候遠比力量重要得多。

之前已經用聖水沖洗了紐赫的傷口,現在伊蘭要做的是另一件事。他把手掌覆蓋其上,讓自己最溫柔的意識籠罩着紐赫的傷處。做到這點并不難,微弱的光很快包裹住了紐赫全身。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伊蘭因為疲憊而停下來時,發現紐赫所有的傷口都已經愈合了。缺失毛發還沒生長出來,不過問題不大。巨大的牧狼繞到伊蘭身後,親昵地蹭着伊蘭,讓伊蘭把腦袋靠在他的頸窩裏,并舔去了伊蘭額上的汗珠。

更多的牧狼開始試圖擠進帳篷裏。伊蘭一一幫它們處理傷口——都是些小到不能更小的外傷,毛手套的爪子被火燎到了,鈴蘭的鼻子上有道劃痕,還有長耳朵,它的耳朵掉了一塊皮,餘下的都只是毛被啃掉了一些——幸好牧狼的毛皮夠厚。

糖糖在莉達身邊滾來滾去,做母親的摁住了它,舔掉了它身上的煙灰。毛手套蹑手蹑腳地叼走了奈亞帶過來的那半只兔子,在簾外咯吱咯吱地咀嚼着。

紐赫還是那麽溫暖。伊蘭撓了撓它的下巴。牧狼聞了聞他,然後開始舔伊蘭的脖子。它的嘴巴裏有股燒焦的煙灰味,那是怨火蛛的氣味。伊蘭用手指沾了點摻了薄荷汁與茶粉的甘油,把指尖伸進紐赫嘴裏幫他清潔牙齒。紐赫躲了一下,但最終還是乖乖張開嘴,由着伊蘭去了。

“不管怎麽說,怨火蛛已經是三階魔物了。”伊蘭的手指蹭過紐赫雪白的利齒,喃喃道:“你看到它消失的地方了麽?痕跡突然就中斷了,好像它憑空消失了……出現的時候也是……這不是什麽好兆頭,附近肯定有裂隙……”

想到卡特的臉,伊蘭低聲道:“那天……如果我沒有拒絕他,也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紐赫忽然輕輕咬住了伊蘭的手,喉嚨裏發出了一種很輕的威脅聲。

伊蘭嘆了口氣:“我知道……只是想想罷了。”他抽開手,點了點紐赫濕潤的大鼻子:“下次小心點,好不好?再怎麽說,那畢竟也是三階的魔物啊……哦,老天……”

紐赫又開始猛舔伊蘭的臉。

伊蘭忍不住笑了:“嗯,現在沒有奇怪的味道了。”

他摟住紐赫的脖子,像平時一樣靠了上去,手指穿過順滑的針毛,摸到了厚厚的狼絨。暖意從指尖升起,很快籠罩了全身。紐赫的脖子環住了他,溫暖的呼吸在空氣中泛起白霧。伊蘭枕在它頸窩裏,感覺睡意正在襲來。

鹿角燈的光再次黯淡下去。箭袋立在不遠處,被泛着冷意的光映照着。諸多羽箭在伊蘭身上投下了細長的陰影,宛若将之囚于牢籠。一陣寒風掀開了簾子,燈影搖晃,細長的羽箭之影仿佛蛇一般在伊蘭身上蠕動起來。

伊蘭敏感地擡起頭。然而在那之前,紐赫已經長尾一甩。鹿角燈熄滅,箭袋無聲滑落在地。

四周瞬間黑暗下來,只剩群狼冒着藍色幽光的眼睛。

睡意消失了。伊蘭起身走出帳篷,外頭影影幢幢,是遠處的篝火在風中搖晃。然而他仍然感覺黑暗中東西在窺似着。他向着風來的方向猛然回頭,餘光之中,一雙長方形的紅瞳倏然閃過。

伊蘭的手握住了腰後的獵刀。鈴蘭和毛手套已經先他一步竄過去。積雪與灌木嘩啦啦作響片刻,兩頭牧狼走了出來,口中互相搶奪着一只剛被咬死的野山羊。

小心有角的東西。小愛莉的綠眼睛浮現在伊蘭心頭。

但這只有角的東西已經死了。伊蘭看着那畜牲被咬斷的脖子,慢慢松開了手中的獵刀。大概只是野羊跑來和牲畜交配。他想。

紐赫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目光盯住了那只羊。伊蘭摸了摸它:“吃點東西?”

牧狼卻一甩尾巴,輕輕咬住伊蘭,把他拖回帳篷,重新圈進了自己的頸窩裏。

群狼進食的聲音和遠處悲傷的歌謠混雜在呼嘯的北風裏。伊蘭吻了吻紐赫的額頭,和它偎依在一起,靜靜地聆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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