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藤蔓

第17章 藤蔓

有那麽短暫的一瞬間,眼前的身影再次與紐赫重合了。

伊蘭恍惚了一下,随即笑了。他貼在維赫圖耳畔:“一個吻的滋味就好到讓你舍不得放手了麽,影子的主人?”

“閉嘴。”維赫圖冷聲道。他此刻正抱着伊蘭站在狹小而不斷搖晃的吊燈上。而方才他們停留的地方,已經是個深深的大坑,周遭灰塵未散,桌椅傾倒。

伊蘭輕輕碰了碰他的鼻子,柔聲道:“痛麽?”

維赫圖愣了愣。

就在這片刻間,伊蘭用腳勾住吊燈邊緣,靈巧地掙脫了鐵鑄一般的懷抱,輕盈地從下方翻躍到了維赫圖身後,在魔神耳畔輕笑道:“下次我會打得更重點兒。”

維赫圖陰沉地回望伊蘭,似乎想說些什麽。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整間旅店再次搖晃起來。

在愈演愈烈的顫動下,方才安置黑鐵架子的牆壁上出現了數道裂紋。

有微若的風似乎順着裂紋吹了進來,那近處的火把順風搖晃着,熄滅了。煙氣飄散到了一個站得最近的魔物身上。

片刻可怕的寂靜後,那魔物尖叫起來,原本飽滿的血肉飛速幹枯,身體搖搖晃晃跌落下去。

“黑潮……”伊蘭聽到有不安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這兩個字一出,整個大廳立刻嘈雜。小魔物們四下奔逃,而那些高階的大魔物看上去也沒好到哪裏去。它們用沉默和退避表達不安。

在一片緊張的喧嚣裏,忽然傳來了一聲清晰的玻璃碎裂之聲。伊蘭循聲望去,只見一根粗壯無比的藤條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大廳裏,其上嵌滿無數沙漏。而餘燼正從一個破碎的沙漏中緩緩淌落,滲入地面。它們的所在之處正是先前那昏暗的吧臺。

與此同時,那個在地面上砸出深坑的巨大黑鐵架子,則在衆目睽睽下融化成了一團湧動的藤蔓。它爬上了最大的那條縫隙,封住了那裏,重新化為牆壁的模樣。

“乃托之藤?”伊蘭如夢初醒。

乃托,階外之物,傳說中有着植物形态的母神。它的根深深紮于深淵,永恒的靜谧之處。乃托之藤只是它的毛發和觸須——外觀是成團的,有意識的金棕色藤蔓。盡管如此,這些母神的觸須也已經是六階的魔物了。伊蘭也只是聽說過而從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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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你以為還有什麽能抵禦外頭那些混沌之物呢?”維赫圖冷冷道。

“确實,這就說得通了……”伊蘭自言自語。像乃托之藤這樣的東西,本身就有混沌之物的特性,所以才能在此提供庇護。只是這庇護所的要價真的太高了——所謂的代價正是旅客們的生命。

沙漏的碎裂仿佛提醒了什麽。一個站在角落裏的魔物猝然出手,帶刺的長尾瞬間絞斷了身邊另一個魔物的脖子。

果然,破碎聲再次傳來,又一個尚未流盡的沙漏碎了。淌落的灰燼似乎給藤蔓注入了力量。那些藤蔓的活動速度加快了。然而牆壁上的裂縫同樣在不斷增加。整間旅店漸漸扭曲和混亂起來。櫃子,裝飾,桌椅和地板……原本普通的東西全部化成了無數湧動的藤蔓,四處封堵那些黑暗的裂縫。旅客們不得不在混亂之中四處躲閃。火把與油燈在混亂中跌落熄滅,周遭很快越來越暗,伊蘭的視線裏影影幢幢,仿佛再次進入了某種詭異的祭祀。

腳下的吊燈同樣化作了藤蔓。維赫圖不得不惡狠狠地拖過伊蘭,向後躍去:“之後再和你算賬……”

伊蘭擡手,鬥篷的邊緣化作冰刃,削去了黑暗中差點掃到維赫圖臉上什麽東西:“也要真的有之後才行……”

就在這片刻分神間,黑暗中有銳利的爪子向伊蘭頸側襲來。

伊蘭本能地閃身,那爪子收勢未去,把一個飛在半空中躲閃藤蔓的小魔物生生劈成了兩半。腥熱的血點立刻濺上了伊蘭的臉。

維赫圖怒吼一聲,影子從腳下暴起,把那偷襲的身影一口咬掉了腦袋。

伊蘭躲開了另一個魔物沒頭沒腦的無差別攻擊,在昏暗中皺眉道:“這算什麽?只要先死的都是別人自己就能活下來了麽?”

“正是如此。”維赫圖拉過伊蘭,踩着一個魔物的腦袋再次躍上了高處,影子蔓延開了一小塊區域,那裏的藤蔓活動緩慢下來,好像盲人在黑暗中摸索。在他們下方,能隐約看到混殺的身影。

維赫圖頭頂獸耳冒出,正在四下轉動,鼻翼也不停地翕動。他的五指開合,尖銳的指甲緩緩伸長,刀鋒般的微光在其上一閃而過——那微光正來自維赫圖的眼睛。影子在他身邊湧動,像燃燒的火圈一樣将他和伊蘭包圍着。

“看來這住店錢付了也是白付。”伊蘭在混亂中聽見了一個又一個沙漏的碎裂聲,喃喃道:“既然船注定要沉,不如先跳進水裏……可是,要怎麽才能跳下去呢……”

就在這時,頭頂有影子掠過。伊蘭皺眉望去,只見一個頭上生着細長雙角的黑影像蕩秋千一樣施施然地坐在一根搖晃扭動的藤蔓上,撥弄着手裏古怪的琴。是那個先前在角落裏彈琴的游祭者。它的琴頭上挂着一枚亮晶晶的六芒星小墜,此刻正随着狂風搖晃。

而在它身前,一顆紅色的珠子不起眼地懸浮在半空中,随着那混亂之中似有若無琴聲不斷轉動,漸漸亮起來——不是別的,正是伊蘭的那一滴血。血珠無聲地飛過黑暗,落在那棵嵌挂着無數沙漏的藤蔓上,消失了。

游祭者察覺到了伊蘭的目光,擡起食指放在唇前,血紅色的嘴巴勾起了一個笑容。那笑容在黑暗中醒目得讓人頭皮發麻。

沙漏的破碎之聲驟然停止,火焰從藤條根部毫無預兆地竄起,眨眼間就蔓延開來。

火光沖天,整個空間立刻更加劇烈的搖晃起來。所有的藤蔓都像發瘋一般扭動着,再也無法維持緊密擠壓蠕動的姿态。大量的縫隙出現在了藤蔓之間,狂風湧進了這個空間,而火焰以那棵巨藤為中心,向四周蔓去。

無數的魔物在黑風與火焰中哀嚎。就連那些一望既知是大魔物的旅客也在此情此景下顯得狼狽而焦躁。

維赫圖展開影子,影子在黑風之中不斷被吹散而又凝聚。火焰映出了他蒼白的面孔和不斷淌落的汗水。那鋒利犬齒咬在唇上,再一次讓他的面容變得猙獰。在又一陣大風襲來時,伊蘭确信自己聽見了他壓得極低地一聲痛哼。

伊蘭揮手,身上的鬥篷飛起,在空中凝聚成一張薄薄的水膜,将維赫圖的影子覆蓋住了。

緊接着,他便立刻感受到了那股幾乎要将一切撕碎的殘酷力量。

維赫圖目光複雜地瞥了伊蘭一眼,終究沒有說什麽。影子高高竄起,劈散了一股狂風,也劈開了前方遮擋他們視線的那片火焰。

最初燃燒起來的那根挂滿沙漏的大藤蔓,此時已經成了一根巨大的火柱。而在火焰深處,隐隐能看見一個梭形的黑色裂口正在緩緩出現。那裂口黑漆漆的,依稀是外面夜空的模樣。

“門!”維赫圖沉聲道。

有看不清形體的影子一個接一個飛速閃入其中,仿佛一早就在等待門的開啓。那個在不遠處彈琴的游祭者也站了起來,順着火焰飄動的軌跡,像一片葉子般被卷入了那個黑色的裂口。

維赫圖攬過伊蘭,當機立斷向那個裂口躍去。而意識到生機的不只有他們,另外那些大魔物也幾乎同時行動起來。

火焰的熱度撲面而來,與之相伴的還有怒吼和撞擊。影子與火焰的交錯中,巨藤正在緩緩坍塌。

越過裂隙的那一刻,無數藤蔓從黑暗中襲來。伊蘭下意識擡起雙手向前推去,想要借助眼前的火勢施一個燃燒術。

然而擡手的瞬間,他忽然意識到手中此刻握着的并非施術用的指星墜,而是那個裝滿了鱗片的小沙漏。沒想到手心裏火光一閃,沙漏竟自己飛脫,在半空中燃燒起來。

藍焰熾熱,藤蔓紛紛閃避,緊接着就是無法控制的下墜。

伊蘭在心中暗罵一聲。維赫圖抱住他,影子向四周探去,試圖消減墜落的沖擊。

無限的下墜之中,伊蘭能感到自己被抱的比任何時候都要緊。而黑暗一瞬間就淹沒了他們,随之而來的是沉重的撞擊聲。

身上被禁锢得太緊,讓呼吸變得有點困難。伊蘭皺了皺眉,在狂風努力不要讓自己閉上眼睛。

當他終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時,烈火與巨藤早已消失不見了。只有近在咫尺的夜空,和前方透明的屏障。

伊蘭愣怔片刻,從維赫圖懷裏爬起來,沉默地看着眼前的魔物。維赫圖也飛快起身,若無其事地活動了一下肩膀,耳朵轉來轉去,似乎注意力集中在觀察周圍的情況上。可它的影子仍然在伊蘭身邊緩緩湧動。

伊蘭伸手碰了碰,一個影子的狼頭冒出來,沖伊蘭呲牙。伊蘭松了口氣,微微一笑。

維赫圖冷冷道:“別高興得太早了。我們還沒離開乃托之藤。”

伊蘭一挑眉毛:“這個用不着你說。”

借着夜空中的星光,能看到他們眼前是無數透明狹窄的管道。他們身處其中一條管道中,就好像站在半空中一樣,而前方是黑暗的無垠曠野。

“我們在巨龍的眼眶裏。”伊蘭突然意識到了為何此處上下左右皆是空蕩黑暗,只有前方無比開闊。

“也在乃托之藤的根系裏。”維赫圖冷冷道。

原來這些透明的管道就是乃托之藤的根系。而這些縱橫交錯的根系龐大得難以想象,幾乎占據了他們眼前的所有空間。

而目光所及之處,有不少陰影粘在透明的根壁上,周圍纏滿細小的藤蔓。伊蘭仔細望去,才發現那些陰影全部都是魔物的遺骸。有新鮮的,也有完全骨化的,骨化的那些很多已經變得透明,幾乎和根壁融為一體。方才某個被吞噬的小魔物,此刻正挂在眼前。

“其他旅客到那裏去了?和我們一起進入裂隙的,還有好幾個……”

“它們不在此處。”維赫圖道:“裂隙對它們來說是通向其他地方的出口,對你來說卻是通向乃托之藤深處的入口。因為那個火法陣是游祭者利用你的血開啓的……”他面容陰沉:“你是我的,卻被偷走了一滴血……它們竟敢觊觎……”

“神跡者的血總是被用來開啓法陣。”伊蘭對此反應倒很平淡:“只是這裏不該這樣安靜……看看這些遺骸……這些根系應該和藤蔓一樣四處吞噬才對……”可是四周除了死一樣的寂靜,什麽都沒有。那些方才還吞噬一切的小藤蔓靜悄悄的,仿佛凝固在了透明的管壁之中。

“它進入沉眠了。”維赫圖皺眉。

“奇怪,剛剛不是還很有精神的麽?”伊蘭思索道:“這樣的東西,只要根系一直存在,就算地上的部分被燒光了,對它來說也沒什麽吧……到底發生了什麽?”

仿佛回應他的話,寂靜之中忽然響起了一聲清晰的“嘀嗒”。

維赫圖猛地擡頭,目光盯住黑暗之處,腳下的黑影暴起,圍繞在伊蘭身邊。

他們說話間,那個方才燃燒起來的沙漏飄悠悠地落了下來。火光照亮了他們眼前。

無比巨大的藤蔓團上,有一張無聲嚎叫的人臉。

是旅店老板。

他的身體早已和藤蔓融為一體,只能辨認出軀幹和頭顱。一顆灰暗的六芒星墜子端端正正的挂在胸前正中那個燒焦的大黑洞裏。整具魔屍似乎被利刃劈劃過,傷痕交錯淋漓,構成了巨大的血色四斧聖徽模樣。

伊蘭的眼睛慢慢睜大了。

他認得那墜子,那是方才在游祭者琴頭上搖晃的六芒星;他更認得那聖徽,那是代行者處刑叛神者時才會留下的印記。

“看來是游祭者。”維赫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裏散落着幾根沾血的琴弦。

“這怎麽可能……”伊蘭喃喃道:“游祭者,游祭者不是魔物麽?為什麽會留下教廷處刑的聖徽……”

“你心裏早該有答案的。”維赫圖毫不留情道。

伊蘭沉默了。

曾經戰鬥時,他以為教廷對抗黑暗;被送進祭室時,他發現教廷向黑暗求取力量;而今他看到了,教廷與黑暗的連結,遠比自己從前意識到的要更深。

聖職者對教廷的忠誠和信任簡直是個笑話。唯有這件事,是伊蘭一早就認識到的。所以對于眼前的情景,似乎也不必感到震驚了。

不管怎麽說,他所做的一切,從來都不是為了教廷。

伊蘭定了定神,輕聲道:“還以為這男人只是個吸引旅客留在乃托之藤的誘餌……”

“他當然是。”維赫圖嗤笑:“不管誘餌有沒有被殺,乃托之藤都是要沉睡的。起風了。”

“那麽,游祭者為什麽要這樣做……”

“為了火。”維赫圖輕嘲:“在這裏,差不多這是所有黑暗之子唯一的目的。”

“也是你唯一的目的麽?”伊蘭忽然擡頭,目光直直望向維赫圖的眼睛。

維赫圖轉過頭,目光盯着黑暗處冷笑:“沒錯。不過,我還要更貪婪一些。”

伊蘭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他頭頂的耳朵:“好吧,那我們現在要怎麽出去呢?”

“只能往下走。”影子從維赫圖腳下湧向根壁,試探着覆蓋,然而很快又滑了下來:“乃托之根會分割空間,以我現在的力量,沒辦法直接從這裏出去。”

伊蘭的手指試着在根壁上劃過,果然什麽痕跡都無法留下。

“我沒必要在這種事上騙你。”維赫圖冷漠道。

“只是想試試。說不定法陣可以呢。”伊蘭理所當然地向他伸出手:“指星墜給我。”

“丢在房間裏了。”維赫圖面不改色。

伊蘭回頭望向他,嘆了口氣:“你知道麽,紐赫試圖向我隐瞞什麽的時候,耳朵也會貼在頭頂上。”

維赫圖貼在頭頂的獸耳立刻消失了。盡管面色冷靜,伊蘭還是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絲尴尬的惱火。

指星墜從影子裏浮了出來,維赫圖的手指摩挲了它一下,仿佛在留戀什麽。然而那種神色只有一瞬,他把它抛給伊蘭,目光冷的仿佛那片刻的遲疑只是伊蘭的錯覺:“別太依仗這玩意兒,會引來危險的。”

伊蘭接住它。墜子還是那副灰撲撲不起眼的樣子,看上去比伊蘭見過的任何指星墜都要老舊。他把它繞在手腕上,徑自向前走去,抓住了那個即将熄滅的沙漏。

沙漏已經完全融化和變形,如今是個通體藍色,卻微微泛着紅光的小瓶子。它仍然在發燙。伊蘭審視了片刻,把那個梭狀的銘牌塞進了瓶口——剛剛好,就是個瓶塞的樣子。

他毫不在意地把小瓶子抛給了維赫圖:“看來庫米恩沒說謊,游祭者也沒有。只是……”他笑了一下:“他們顯然都隐瞞了一些重要的事。”

維赫圖接過瓶子,神色晦暗不明。

伊蘭不甚在意:“走吧,我可不想在這種地方呆太久。”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刻着四斧聖徽的魔屍,轉身向黑暗深處走去。

片刻後,維赫圖無聲地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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