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章

第 24 章

這場戲好像是有點太長了。黎羚心想。

一直沒有人喊卡, 導演也沒有按照劇本,過來和她接吻。

所以吻戲到底還拍不拍了。

其實在開機以前, 對于自己将要和金大導演接吻這件事,黎羚還是感到些許的緊張。

只是看其他人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才也裝作堅強。

但她還是将劇本看了許多遍,也牢記接下來的劇情:應當是周竟朝她湊近過來,用和方才相同的姿勢,壓着她的嘴唇吻下來。

她所要做的只是不要反抗。

所以他怎麽還不來?

黎羚的心裏又開始打起鼓。

到底還親不親了親不親了親不親了。

就像坐在過山車上的人,最可怕的不是瘋狂下墜的失重感,而是在此之前,緩慢攀升的過程。

過程越緩慢, 越讓人在未知中飽受煎熬。

黎羚的餘光瞥見, 金靜堯一直還在看着自己。

發呆又是幾個意思呢。

突然間,她福至心靈:也許導演是在等她主動過去——雖然不知道劇本是什麽時候改的——似乎很符合周竟陰險狡詐的人設。

她猶豫片刻, 最t終決定轉過身, 一步步艱難地爬向金靜堯。

如果她猜錯了,他應當可以随時喊停。

但他眼神定在她身上,像是鼓勵。

那就是猜對了,他在等她主動。

甬道狹窄, 舉步維艱, 黎羚動作很慢,交錯的光線像原野的大片白霧。她眼前出現樹冠、微風, 肩頭的雨。

或許這也是一支舞。一支殘缺不全的、向所愛之人奔赴的舞蹈。

他們之間的距離并不算遠。繞是如此,依然讓黎羚滿頭大汗。

空氣太悶熱了,又很髒。撐着地板的兩只手都被磨得很疼, 掌心髒兮兮的,污濁的灰塵塞-滿喉嚨。

但黎羚并不明白, 只是停留在原地、注視着自己的金靜堯,為什麽也出了這樣多的汗。

她慢慢撐起身體,貼近他,掌心蹭到對方的臉。

看似很親-昵的動作,其實不是很懷有好意,将那張清俊的面龐也越弄越髒了。

在此之前,黎羚并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癖好。

原來她也喜歡看金靜堯變得混亂不堪,多過那張幹淨的、冰冷的、雕塑般的臉。

當蒼白的皮膚沾上煤灰的那一刻,他看起來就像蒙上灰塵的鑽石,竟然有一種奇特的、廉價的性感。

她喜歡看他變得廉價。

變得唾手可得。

臺上的舞蹈已經結束了,音樂聲也靜止下來。在一片令人驚惶的安靜裏,呼吸聲交錯成一片懸崖下的江流。

年輕男人鼻尖的一滴汗,流到她的嘴唇上。

像拍岸的浪。

是鹹的。

黎羚舔了舔嘴唇,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像被蠱惑,慢慢地傾身上去——

金靜堯微微後退一步,将她推開了。

黎羚愣住。

遲疑了一瞬,她還是要湊過去吻他。

他直接捂住了她的嘴。

黎羚:?

這是在演哪一出……行,不親就算了,她想要往後退,卻依然不被對方允許。

寬大的手掌壓下來,很有力地桎梏着她。金靜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奇特而專注。

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氣息透過指縫滲進來,将自己完全包裹。

混亂的光線将舞臺下的暗間變成一個四處透光的蜂巢。空氣裏彌漫着甜蜜而肮髒的氣息。光從四面八方而來,穿透他們的身體。

他還是要向她靠近。

越來越近。

掌心的繭摩挲過她的唇,像在重重地碾壓一種柔軟的漿果。不夠,不夠,再多都不夠。

就這樣将她碾碎好不好。

會被允許嗎。

……

-

黎羚覺得,金大導演最後之所以良心發現、将自己放開,純粹是因為她看起來快要因缺氧而死了。

請問這是什麽新式的片場酷刑。

他一松手喊卡,她立刻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他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在後退躲開和輕輕拍打她的後背之間斟酌片刻。

最後還是選擇了後退。

黎羚:“……”

男人。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自己氣順了,才有些痛苦地擡起頭,問他:“導演,剛才怎麽突然停下來,是我理解錯了嗎……”

金靜堯說:“我沒念臺詞。”

“啊?”

黎羚十分困惑地看着對方鎮定的神情,片刻後才想起來,在劇本裏,周竟的确是有一句臺詞。

他将阿玲壓在地板上,明明占據了絕對的主動權,還要用命令的語氣對她說,“吻我”。

當時看到這裏,黎羚就覺得周竟不太正常,屬于得了便宜還賣乖的類型。

沒想到,金大導演還如此心心念念于這兩個字。

黎羚:“好的導演,那我們再……”

說到一半,她突然回過神來——不是,就這?

确實,臺詞是沒了,但劇本難道就還在嗎。

周竟向阿玲索吻了嗎,沒有啊,你老人家在發呆啊,阿玲都逼不得已自己爬過來了。

這場戲已經歪成這樣,誰還在乎一句臺詞?

“一定要說嗎?”黎羚困惑地問,“你不覺得剛才氣氛很好嗎?”

金靜堯:“不覺得。”

可能是光線的原因,他的耳朵看起來很紅,像盛夏的曬痕,暗淡而朦胧的日光。

“氣氛很好嗎。”他突然又問她。

“不好。”黎羚很配合地說,“導演,你說不好就不好。”

她都這麽順着他了,他看起來倒也沒有很高興,還是在用那種比較有壓力的眼神盯着她。

黎羚試探地問:“那我們再來一條?”

年輕男人垂下眼睛,盯着黎羚看,回憶起對方小得可憐的臉,泰半被埋進自己的掌心,近乎苦悶的表情。

還有她烙印在他的皮膚裏,雨霧般的吻。

“你很想來。”他評價。

黎羚:“……”倒也不是很想。

金靜堯:“想下班。”

黎羚:???

她說了嗎,不是,應該沒說吧,這嘴難道是開過光了,黎羚十分驚恐地看着對方。

金靜堯突然彎了彎唇,用不是很善良的語氣說:“算了,先這樣吧。”

他轉過身,十分幹脆利落地離開。

甬道的天花板這麽低,他身形又這麽高大,根本直不起腰。

黎羚本想要看他笑話,卻發現即使如此,對方的背影還是很鎮定和自然。

就在這時,年輕男人轉過頭,不是很耐煩地看了她一眼:“還不走。”

“爬累了呢,導演。”黎羚說,“我坐一會兒再出去。”

金靜堯沉默片刻,作出較為中肯的評價:“确實爬了很久。”

他轉過身,重新向她走來。

猝不及防,黎羚的腰被一雙溫熱的手輕輕攬住。

他将她抱了出去。

從這個視角看過去,年輕男人的耳廓似乎更紅了一些。

黎羚沒有想太多,只是比較記仇地将手掌上的灰塵全部擦到了對方的肩膀上,并成功地讓他看起來更髒了。

-

重新坐回輪椅的一瞬間,黎羚長舒一口氣,感覺自己終于活了過來。

在這麽窄的地方拍戲,真的渾身酸痛,不啻于坐完三十個小時的綠皮火車。

“腳踝疼嗎。”金靜堯垂下眼問她。

黎羚莫名地覺得他的目光有些危險。

好像如果她說“疼”,他就要立刻在衆目睽睽之下跪在地上,檢查她的傷口。

她違心地說:“沒事的導演,不疼。”

“嗯。”

再一轉頭,黎羚吓了一大跳,一群工作人員都在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一半人兩眼放光,氣氛熱烈得像馬上要開香槟:“黎老師,你們剛才演得太好了吧!”

“真的好會推拉!”

“要的就是這種想吻不敢吻的氛圍感……”

“您配享太廟!”

另一半人就比較詭異了,直勾勾地、非常怨念地盯着她,說:“為什麽不拍完……”

“到底還能不能有個完整的吻戲了。”

“給孩子一口飯吃行不行。”

黎羚有點起雞皮疙瘩了,只好說:“我也不知道,都是導演的意思。”

攝影師經過,一副扼腕嘆息的語氣:“周竟真的不行啊,他是沒長手還是沒長嘴……”

黎羚:“……”

“周竟在你後面,你要不要問問他。”她友善地提醒。

攝影師愕然地轉過身,只見金靜堯正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

他的表情由驚訝轉為興奮,沖上去就想問清楚,誰料狠狠地吃了個閉門羹。對方“啪”地一聲關上門。

副導演在後面解釋:“呃,導演打算臨時改一下後面的戲。”

衆人頓時發出了失望的“噓”聲。

-

黎羚回到化妝間。

她剛才向導演撒謊了,拍戲的時候渾然不覺,腳踝的傷口早已被牽動,現在疼得非常厲害。

疼痛難忍,以至于連化妝間的光線都顯得太刺眼,她推着輪椅四處轉,像一只瓶子裏的昆蟲,鬼使神差地掀開了背後的幕簾。

畫架竟然還在。

擺在上面的一幅畫尚未完成,風格已經相當之怪誕。

一眼望去,像是一副城市的素描。碩大無朋的管道,如同被剝了皮的鐵皮動物。閃爍的霓虹燈,是汩汩流動的、被污染的血液。

但細看,處處都是嘴唇。

管道裏生長出冶豔的紅唇。霓虹燈牌上是誇張的唇印。天空中高懸的一輪彎月,是喘-息的唇。

好……怪的畫。

滿是壓抑的欲-望,和駭人的幻想。

黎羚感覺更暈了,傷口鼓脹而疼痛,仿佛從新生的血肉裏長出一顆心髒。

而在片場的另一邊、空無一人的工作間裏,金靜堯正在審視着方才拍攝的素材。

非常輕的鋼琴聲裏,一個沙啞的女聲在唱着You’d better run run, run run to me

你應該奔向我/奔向我/奔向我

他看到阿玲向周竟傾身的那個瞬間。光線從地板的縫隙裏滲入一角,t一寸寸地照亮她皮膚上滑落的汗,仿佛最甘美的蜜。

從導演的标準來看,這是一組非常失敗的鏡頭。黎羚身處的位置完全偏離了機位,導致構圖失衡。他自己的表演也很拙劣,一半時間在走神,完全沒有接住對方的戲。

理智告訴自己,他應當立刻将這個鏡頭剪掉。

但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像是強迫症發作,一遍遍地重複觀看。好像每多看一遍,這個鏡頭就會變得完美一分,

一個奇怪而危險的想法,突然攫住他的心髒。

如果這不是阿玲在吻周竟,而是黎羚。

如果這不是一部電影。

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

他應當是電影的狂熱信徒,作品高于一切,甚至于他的人生。他選擇黎羚也并無私心,一切的嘗試,都是為了創作,為了更圓熟的鏡頭、更完美的表達。

可是,第一次,他只想要将這個鏡頭私藏起來。

将它變成只屬于他的。

監視器的屏幕上,同樣的畫面還在不斷地播放。阿玲一次次地奔向周竟,像千代子虔誠地追尋初戀,羅拉輕巧地越過時間。

You’d betteree,ee to me

You’d better run run, run run to me

他的反應完全錯了。金靜堯會拒絕,但周竟不會,他只會欣然地接受,堕入最偉大的幻覺。

金靜堯想,他知道下一場戲要怎麽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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