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秋蘭

秋蘭

秋禹鈞睡得很淺。

自他即位回到月華宮後,便幾乎沒睡過一日的安穩覺。

倒也不是因為提防刺客,這月華宮內一有侍守在外,二有宮衛在內,若非最近他叔公被逼的急了,刺客幾乎是尋不到空子鑽進宮裏的。

他只是這些年漂泊慣了,即便是在重新入主月華宮後也沒能再改回來。

況且這座宮殿早就沒了他過去記憶中的影子,又如何讓他心安入眠。

所以在楚曦岩甫一鑽進被窩裏的時候他便醒了。

起先他還當是又有刺客,心念一動便要召出畫影劍,卻忽覺手邊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睜開眼便見到懷裏鑽進來一團雪白的毛團子,還一邊蛄蛹着要尋個舒坦的姿勢。

秋禹鈞一時愣住了。

待懷裏的小狐貍終于安分下來陷入酣甜,他才動了動手指蹭蹭小狐貍背上的毛。

毛茸茸,暖呼呼的,叫人忍不住又揉了一把。

他忽地記起一件久遠而模糊的往事。

那時他應該年齡還很小,膽子也小,夜裏總要有人陪着才能睡着。于是後來有人送了他一只玩偶,毛茸茸的,抱起來很舒服。

但至于那件玩偶究竟是何人送的,後來又被丢到了哪去,他已經記不起來了。如今經歷過萬般蹉跎,再憶起那些回憶,卻只覺像一個虛幻的夢,美好又脆弱。

但他倒是還記得,懷中狐貍毛茸茸的手感,是要比那件玩偶好上許多。

他又揉揉小狐貍的腦袋,把雪白的毛揉得亂糟糟的,這才心滿意足地收了手,将狐貍往懷裏攬了攬,合眼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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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靜谧,一夜好夢。

……

楚曦岩第二天醒來時秋禹鈞已經不在,但被窩裏還依舊暖熱,叫他渾身犯懶,不想爬出去。

可無奈賴床終究賴不過肚子,如今只是一只小狐貍的他辟不了谷,日上三竿時分已是饑腸辘辘,不得已只得下床覓食。

待自床上下來他才發現,原來殿內竟是已經生起了暖爐,烘得屋裏暖和和的,全然不似昨晚那個大冰窖。

一張矮桌上擺着些吃食,魔君早已辟谷,想來這些便是為他準備的。

吃過飯,閑來無事又去宮裏各處逛,險些還迷了路,若不是遇着邱裳,怕是都要回不來。

如此一天便被消磨過去。接下來的許多天也都是如此。楚曦岩也逐漸習慣了這個狐貍的身份,還從其中體味到許多絕佳的好處——

天道綱常在他這都得繞着走,反正他只是一只小狐貍,沒什麽能奈何得了他。

楚曦岩倒也不覺得無聊,過去他還是臨風門二弟子時成日便是呆在山上清修,心裏不是記着哪門功法,便是挂念門內許多瑣事,像是這般清閑的日子,在這百年的光陰中竟是屈指可數。

魔君總是要等到月上中天才回來,有時神色疲憊,有時又帶着滿身血腥氣。他總是冷着一張臉,也不多話,沐浴過一番後便抱着狐貍睡覺。

就是有個怪癖,便是總喜歡揉他的毛,還揉得亂糟糟的,任憑自己怎麽反抗都沒用。

楚曦岩大約能夠猜到,這夢裏的時間正是秋禹鈞剛即位不久,舊王已逝,新主登基,群臣卻依舊虎視眈眈,而秋禹鈞最終能夠坐穩這個位子,想必也是有些雷霆手段的。

不過他對此倒也不在意,不關心,只安心扮演一只小狐貍。

他覺得這樣便挺好的。至少在這最後的夢裏,他還能有一段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

月華宮裏的宮人算不得多,至少不像民間說書先生說的那般誇張。可即便如此,楚曦岩在這段時間內也未能認全。

但他也未想着要将宮人認個遍,而是專挑了兩波人搞好關系——一波是負責他日常起居的宮女,另一波則是膳房的禦廚。

白日裏他在宮中逛累了,便會直奔膳房而去。膳房裏的廚子也都喜歡他,每回都要變着花樣地準備吃食,天南地北各色菜式,比楚曦岩這百餘年內見過的都多。

每到這個時候,他都要好生思忖一番下輩子托生狐貍的可能。

這日也是如此,他在膳房啃了兩個大肘子,正心滿意足地舔舔嘴上沾着的肉沫,從門檻跳出去便要回重華殿,卻意外發現,天上竟飄起了細雪。

他向來是最不喜歡雪的,民間雖有雲“瑞雪兆豐年”,但看似純潔的雪花總能叫他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

變成狐貍後就更不喜歡了,雪花沾在毛上頃刻便化作雪水,狐毛濕答答地粘在一起,叫人,哦不,叫狐貍難受的緊。

可眼見天色漸晚,他若不趁早回去,只怕雪再大些會更不好走。于是楚曦岩弓身卯勁兒,後腿一蹬便飛竄出去,忙碌的宮人們也只能看着一道白色的影子一閃而過。

自膳房到月華宮的這段路楚曦岩熟的很,因此跑的也飛快,眼見遠處的燈光越來越近,他卻突然眼前一黑鼻子一酸,撞到了個什麽東西。

“狐貍?”

聽起來說話人是個男性青年。

楚曦岩晃晃腦袋,又抖了抖身上沾着的雪水,擡起頭生氣地望向這個突然出現的障礙物。

青年似乎很驚訝,想要蹲下身來摸摸他,卻又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麽,整個人一頓,重又站直了回去,随後緊張地望了望重華殿的方向,身子還緊繃着。

楚曦岩仰着頭打量了幾眼這青年,發覺此人的模樣竟是與秋禹鈞有幾分相像,只是眉宇之間太多青澀,少了氣魄。

楚曦岩又沖青年叫了兩聲,可此人卻眉頭緊皺未搭理他,嘴中又似乎在沉吟着什麽。

楚曦岩心中暗道怪哉,也幹脆不去理他,又抖了抖身上的雪水,跑回了重華殿。

回到殿內,他才發現秋禹鈞竟是早已回來,此時正坐在一張矮桌旁,手中拿着一份冊子在看。

楚曦岩走過去,熟練地順着秋禹鈞支起來的腿爬進他的懷裏。

驟然被狐貍皮毛上的冷水一冰,秋禹鈞皺眉“嘶——”了一聲,低頭望見一雙黑黝黝滴溜溜的大眼睛,又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運起靈力替他弄幹了身上的毛。

皮毛幹後,楚曦岩舒服地在秋禹鈞懷裏伸了個懶腰,轉身正欲去往別處,卻又被此人薅住了後頸皮拉回懷裏揉起肚皮,不一會兒原本順滑的毛便亂成一團。

這幾天裏楚曦岩對此早已習慣,只是想到待會兒還要費心思打理毛發,不由得又吐了吐舌頭。

這邊秋禹鈞還正揉着狐貍毛,屋門卻忽然被敲響,門外響起邱裳的聲音:“陛下,小王爺還是不肯走。”

秋禹鈞手上動作一停,撂下手中冊子向身後的軟墊一靠,嘆道:“罷了,叫他進來吧。”

屋門被推開,一青年走了進來,神色十分緊張,他未敢直視魔君,只是恭恭敬敬地見禮。

正是楚曦岩在路上撞見的那個。

秋禹鈞随口道了句叫他不要拘束,便又專注于欺負懷裏的狐貍。

青年平身後還有些不自在,視線觸及秋禹鈞懷裏的狐貍,才像是終于找到了話題:“這狐貍,居然是堂兄養的?”

秋禹鈞輕笑一聲:“怎麽,本座不能養嗎?”

“不不,堂兄自然能養,自然能養。”青年頓時有些慌亂,手指不自覺抓皺了衣袍。

“只是,只是……”他只是了半天,像是不知該怎麽繼續自己的話,寒冬臘月裏憋出來滿天的冷汗。

“只是堂兄沒養過這些小玩意兒,可能沒甚經驗,若有什麽應付不了的,大可以來找我和二蘭,我倆成日閑在京中,別的不懂,對這些小東西倒是清楚的很。”

青年總算接出個句子,不由得暗中嘆了口氣,臉上挂上一個貌似自然的笑,殊不知這笑容在別人看來頗為勉強。

秋禹鈞聽了這話卻手上動作一頓,眸底閃過一絲晦暗:“沒養過?你怎麽知道本座養沒養過?”

他一掀眸子,一道冷寒掃過青年,令後者頓時打了個哆嗦,心裏開始盤算起來自己究竟哪句又說錯了。

幸好秋禹鈞沒打算在這上面為難他,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轉而冷冷道:“有什麽話便直說,從小時候起你就不是那種拐彎抹角的人。”

“還是說,你這大晚上特地過來,就只是來找本座拉家常?”

青年深吸了幾口氣,兩手攥緊又松開,兩側的衣袍被他攥得皺得不成樣子。

最後又仿佛終于下定了決心一般,跪在了魔君身前,道:“陛下,能否懇請您,饒祖父一命?”

秋禹鈞對他這話半點不意外。

青年所說的祖父即是他的叔公,今早與其同黨被他以謀逆罪關進了棺獄之中。

自他登基以來,朝中便是兩股勢力泾渭分明,一股合歡宗主為首,另一股則是以他那叔公為尊,想着趁他根基未穩之時另立別主,好借那個傀儡維護他們這些大貴族的利益。

但這些終歸都是烏合之衆,他不過使了些手段便叫這些老東西繳了械,只能靠些不入流的手段垂死掙紮。

先前來刺殺他的那波刺客,也是他那叔公的手筆。

而眼前的青年名為秋沐,是他叔公的親孫,他的堂弟,他年少時的玩伴。

在京中,秋沐和他口中的二蘭,也就是他弟弟秋蘭,都是有名的纨绔,雖說不學無術、整日花天酒地,但因未涉及此事也未曾作惡,秋禹鈞才念及小時候那段往事放了他一馬。

秋禹鈞聽了他懇求後并未答話,良久的沉默叫秋沐又沁出一頭冷汗來,卻又只能低着頭,不敢擡頭去看魔君的表情。

楚曦岩此時倒是終于尋着機會掙脫了魔爪,從秋禹鈞懷裏跳出去,跳到矮桌上,但又覺着這屋裏的氛圍不太對,趴在桌上便不動了。

“你要本座放他一馬?”

秋沐咬着唇內側的軟肉,微微點頭道:“懇請陛下,我祖父他,他可是您的叔公,小時候他還抱過您啊……”

他話音未落,面前卻忽然被丢過來一本冊子,緊接着耳邊響起秋禹鈞的聲音:

“你先看看這個。”

秋沐不解,伸手撿回冊子翻看起來,卻才只看了兩頁便僵住了——

這冊子上,樁樁件件記着的都是他祖父一黨的惡行,強掠良田、欺壓百姓、私養妖奴……

擢發難數,罄竹難書。

可這些,他半點都不知道。雖說并非不曾聽聞,但他過去并未信過那些傳聞。

他慈祥的祖父怎會做出那種事呢?

直到如今證據都擺在眼前。

“看完了嗎?”

秋禹鈞一句話将他喚回了神兒。

“現在你還想為你的祖父求情麽?”

秋沐垂首,久久不語。

他似是掙紮了好一陣,終于還是懇求道:“陛下,他……是我的祖父,是看着我長大的人。我知道祖父他罪行累累,但至少……您能看在他是您叔公的份上饒他一命,若是不行,我也可以替祖父擔罪。”

秋禹鈞閉了閉眼,嘆道:“果然你什麽都不知道啊。”

“什麽……?”

“把那本冊子翻到最後一頁。”

秋沐聽這話愣了愣,随後照做,只見那最後一頁上用朱紅寫着兩個大字:

謀逆。

秋沐頓時如墜冰窖。

“明白了麽,不是本座想除了他,是他想要本座的命。”

“怎麽會……”秋沐低聲喃喃,連呼吸都在發顫。

“現在呢,還想求情嗎?”

秋沐好似沒聽到一般,雙目失焦地呆愣在原地,過了好一陣子,才像是猛然抓住什麽東西一般,急切道:

“不對,不可能的。”他忽然擡起頭來,“祖父他,他已是快要九百歲的高齡,早已顯出……疲老之态,按照祖制,他是沒辦法登基的,所以……”

“嗤。”

秋沐還未說完便被秋禹鈞一聲嗤笑打斷,他頓時止住話頭,茫然地看着秋禹鈞,只聽這人嘲道:

“難怪叔公那麽大的謀劃還要瞞着你,看來是真的笨。”

“我……”秋沐被說得滿臉漲紅,卻又不敢出聲反駁。

“叔公他老人家的确過了年紀,得不到祖神認可。可……你不是啊。”

最後一句輕飄飄的,對秋沐來說卻好似有萬鈞之力,瞬間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是了,祖神雖有誡令,疲老者不得為君,但……

他們還可以扶持一個傀儡……

重華殿內生着暖爐,屋內暖烘烘的,可秋沐卻覺得四肢發冷,渾身不自覺地發着抖。

他不敢再去看秋禹鈞的眼睛。陛下甚至已經開恩饒過了他一命,他還有什麽資格再要求別的呢?

他知道自己應該謝恩告退,可整個人卻像是三魂丢了七魄一般,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四肢也如灌了鉛般沉重,動一下都困難。

“還有別的事麽?”

秋禹鈞的聲音忽然響起,秋沐猛地激靈一下,終于找回來自己的聲音:“沒,沒了……”

“謝陛下……臣,告退。”

秋沐跌跌撞撞地爬起來,還沒等秋禹鈞說話便像是逃了一般出了重華殿。經這一遭,原本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好像一瞬間老了百餘歲。

屋門被關上,秋禹鈞的目光依舊望着秋沐先前所在的地方,直到桌上的小狐貍動了動,他才将目光收了回來。

楚曦岩在旁沉默目睹了一切,他猜的到究竟發生了何事,也看出在秋沐離開之後,秋禹鈞身上一瞬間出現的黯然。

他原以為這人當真是鐵石心腸,可現在看來,倒也不是無心之人。

他想起自己曾看過的魔族史卷,據載,當年秋禹鈞在即位之後,雖為彰顯仁慈赦免了不少曾追随前王的罪臣,但對于禍亂朝綱的亂黨卻也絲毫不手軟。

甚至有野史記載,當年的棺獄人滿為患,每日都有人被送進去,每日也都有屍體被運出來。

這其中自然不乏權貴,也包含着那位小時候抱過他的、曾經慈祥的叔公。

楚曦岩雖一直以來對那點微末的血緣聯系嗤之以鼻,但他也明白,被至親之人背叛的感覺是不好受的。

更何況是向來将血脈看得很重的魔族。

秋禹鈞挑了挑桌案上的一豆燭火,躍動的火光在楚曦岩雪白的皮毛上鍍上一層暖黃。

他安靜地趴在桌子上看了秋禹鈞一會兒,見此人眸色幽深,盯着燈火之下的一片黑暗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楚曦岩想着,自己這幾天以來的舒服日子也是得益于此人的收留,那稍微為他做點犧牲也合情合理。

于是他伸出爪子拍了拍秋禹鈞,見這人轉過頭來,又一個翻身露出柔軟的肚皮,蓬松的大尾巴在勾上他的胳膊。

秋禹鈞瞬間明白過來小狐貍的意思,不禁輕笑出聲:“本座怎麽不知道你原來這麽體貼?”

小狐貍又甩了甩尾巴。

“那既然如此,本座便不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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