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不醉

不醉

一柱香後。

楚曦岩半眯着眼躺着秋禹鈞懷裏,由着這人拿一把木梳子給他梳理毛發,喉嚨裏不時還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似乎是被伺候得很舒服。

若換成是別人,被魔族的君主這般伺候着,只怕會誠惶誠恐,戰戰兢兢,可楚曦岩卻可謂是心安理得的很。

畢竟他方才可是為這人做出了莫大的犧牲——全身的毛都幾乎被揉成結了!

別的人摸他揉他都是順着毛的,也不知這人哪來的癖好,每回都逆着毛來,非得揉糟了摸亂了才肯滿意。

楚曦岩在秋禹鈞懷裏甩着尾巴,心道下輩子若真投成了狐貍,可千萬得避着這種人。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不消多時便在院中積起來厚厚的一層。

待雪勢漸小時,便有幾個宮女提着燈籠掃出一條路來,昏黃的燈光在夜色中明明滅滅,隔着一道窗子朦朦胧胧。

殿外嚴寒,殿內卻格外暖和。

待秋禹鈞為楚曦岩梳理好毛發之後,這小狐貍便沒了留戀,從他腿上跳下去,溜到暖爐旁縮成一團懶懶睡了過去。

秋禹鈞托腮看了他一陣,随後又在桌前坐正,拿來幾道折子,提起筆批閱起來。

院內宮女們的掃帚嘩啦嘩啦劃過地面,屋內暖爐煤炭哔剝炸響。

變成狐貍後楚曦岩聽力極佳,這些聲音聽來安逸,本應格外助眠,但或許是他今晚在膳房裏被兩塊大肘子撐得有些飽,此刻怎麽也睡不着。

猛地,他眼前一暗。

楚曦岩一抖耳朵,睜開眼便見到秋禹鈞蹲在了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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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曦岩:???

随後他便被這人抱了起來。

楚曦岩:!!!

他可不想再被揉得一團糟!

于是他努力掙動起來,張開嘴一口咬在了那雙抱着他的手上。随即卻感到頭頂一陣撫摸,還是順着毛來的。

他一邊訝然這人怎忽然轉了性,不逆着他毛了,一邊又眯起眼松了口,仰起脖子享受着。

秋禹鈞抱着他又坐在了那張矮桌前,桌上原先擺着的折子已被收到一邊。随後屋門被敲響,一名宮女推門而入,手上還端着一壺酒和一盤糕點。

門外的冷風也跟着呼啦吹了進來,夾雜着些冰涼的風雪,吹得楚曦岩不由得瑟縮一下。

秋禹鈞垂首摸了摸他的腦袋,随後又解開了本就寬松的衣帶,将發着抖的小狐貍一把包進了衣袍裏,只露出來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楚曦岩被他皮膚的溫度暖的舒服,雖對他這一舉動有些驚訝,卻也欣然接受了。

宮女将酒杯擺好後便被秋禹鈞揮退,随後他又裹了裹包着狐貍的衣袍,低頭問:“你會喝酒嗎?”

楚曦岩抖了抖耳朵,“嗷嗚”叫了聲。

酒自然是喝過的,但那都是在他有了修為之後。這般俗物對修道之人自然是造不成影響,可他現在只是只普通的狐貍,實在不好說自己酒量如何。

但顯然這人壓根沒管他能不能喝,提起酒壺便倒了兩杯酒。

酒香醉人,是上好的梅花釀。

秋禹鈞端起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一道清亮的酒液從唇角溢出,劃過喉結又流過鎖骨。

楚曦岩回頭看着他,鬼使神差地,他伸出舌頭舔去了那道酒液。

入口先是甘甜,而後辛辣無比。

他被辣的直吐舌頭,晃着腦袋想把辣意甩去,眼睛濕漉漉地噙出淚來,心道這人是什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的?

秋禹鈞見狀噗嗤一笑,伸手拿來一塊糕點遞到他嘴邊,道:“罷了,你還是吃這個好了。”

言畢又端起給楚曦岩倒的那杯酒一飲而盡。

楚曦岩吃過那塊糕點,口中辛辣感頓時被遮去不少,他幹脆從秋禹鈞領口裏扒拉出來,爬到桌子上對着那盤糕點大快朵頤。

待吃去了小半盤,肚子也被撐得渾圓,整個人,哦不,整個狐貍連站都站不穩了。

他索性直接趴到了桌子上消食,看着眼前人一杯一杯地自飲自酌。

秋禹鈞在小狐貍爬出去後也未再理衣袍,就那樣大敞着,露出大片緊實的肌肉。他向後随意靠在一張軟底上,一只手撐在支起來的一條腿上,另一只則執着酒杯舉在半空中。

酒是俗物,本應影響不到修道之人,可楚曦岩此時看秋禹鈞,卻覺得那雙眸子裏盛上了醉意,使得他眉眼中的狠厲褪去些許,連帶着周身的氣場也溫和不少。

壺中的酒很快見了底,秋禹鈞将最後一口佳釀送入口中,看了看見底的酒杯,又擡起頭望向窗外。

楚曦岩順着他目光看去,只見外面雪已經停了,天上烏雲散去,不知何時出現一輪彎月。

“咚”的一聲,一盞空了的酒杯被撂在了楚曦岩身邊,随後秋禹鈞撫上了他的毛,托腮在他耳邊嘆道:

“怎的今日來找本座的人這麽多?”

話音還未落,敲門聲便響起,邱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陛下。”

“這次又是誰?”秋禹鈞懶懶道。

“是合歡宗宗主大人。”

“誰?!”

秋禹鈞一驚,當即坐直了身子,又攏好了大敞着的衣袍,道:“快請先生進來。”

楚曦岩在一旁看的好笑,堂堂魔君,卻好像個偷吃零嘴被大人抓包了的小孩兒。

雖然看此人面上神情,似乎并不是單純的驚訝,反倒是有許多……不知所措?

房門被推開,又是一陣冷風灌進來,楚曦岩被激得打了個寒顫,立馬從桌子上一頭紮進秋禹鈞懷中,順帶順着領口鑽進了他衣袍裏。

秋禹鈞蹙眉,暗道這小狐貍得寸進尺,正想着将他揪出來,卻聽見屋外人含笑的聲音:

“這麽晚了來找陛下,我還以為會被拒之門外呢。”

忘情笑着,邊說邊毫不客氣地坐在了魔君對面,兩手捧着一個手爐,順便撂了二兩鹵豬頭肉在桌子上。

“怎會,先生想來随時都可以。”說着又叫宮女上了一壺茶。

“你小子也就會嘴上這麽說。”忘情端起茶喝了一口,“這麽久了都不來看看我,還當陛下是日理萬機,忙忘了我這把老骨頭呢。”

“哪裏,本座……不,我只是……”秋禹鈞明知先生只是在開玩笑,卻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他一句話只說了半句便堪堪止住,後半句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說什麽呢,難道要說是他不敢去見先生嗎?

自回來月華宮後他便未去見過先生,并非是不想,只是他不知該如何面對。

他可是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兄長。

可那人也是先生養大的。

他抿了抿唇,撇過頭未再去看忘情的臉。

他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圓上自己沒說完的半句話,但卻也不想。

實話他說不出口,虛以委蛇的搪塞留着對付朝臣便夠了,他更是不會跟撫養自己長大的先生講。

空氣一瞬間安靜下來,只有被裹在衣袍裏的楚曦岩被悶的喘不過氣,翻來覆去動個不停。

忘情放下茶杯,擡起頭便看見這滑稽一幕:

板着一張臉的徒弟和他動個不停的胸。

忘情:……

“陛下,你胸在動……”

秋禹鈞:??!!

他尴尬地咳了兩聲,随後松開了自己的衣袍,從領口鑽出來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忘情頓時眼前一亮:“靈狐?”

“嗯。”話題被轉移走的秋禹鈞松了口氣:“前幾天在承淵殿撿回來的。”

他伸手摸了摸楚曦岩的頭,後者險些被捂斷了氣,正耷拉着耳朵趴在他領口上喘氣,十分不配合地移開了腦袋。

“承淵殿啊……”忘情垂下眼睫低吟一句,聲音很輕,輕的秋禹鈞聽不分明。

“什麽?”

“沒什麽,挺好的。”忘情笑道。

随後他話鋒一轉:“你就不好奇我這麽晚來是幹什麽的?”

秋禹鈞一怔:“什麽……”

但見桌對面的人将手邊荷葉包着的豬頭肉往這邊一推——

“行賄。”

秋禹鈞頓時眸光一沉,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看着包鹵肉抿了抿唇,道:

“先生……難道也是來為叔公求情嗎?”

“也?”忘情沒想到他會這麽說,随即又恍然大悟:“莫非秋沐那孩子來過了?”

秋禹鈞點頭。

忘情卻失笑:“那孩子,果然啊。”

随後他又擺了擺手:“我今日可不是為那個老東西來的。他心術不正,我先前勸過他多次都不聽,如今這是咎由自取。”

他挑挑眉:“再猜猜別的?”

秋禹鈞在聽到先生說不是時便松了口氣,本也沒什麽心情去猜,幹脆繳械道:

“猜不出來。”

忘情點了點桌子,示意他先将那包“賄賂”收下。

秋禹鈞皺眉,心道先生這又是在搞什麽名堂,但從小到大他對此倒也見怪不怪,伸手收了那包鹵肉,問:“現在先生能說了嗎?”

忘情見狀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高聲喚道:“進來吧!”

随後門外便進來兩個少年,一高一矮,卻是同樣瘦小。這兩人似是十分緊張,磕磕絆絆地向魔君見禮,大的那個緊緊攥着小的那個的手,小的那個似乎還微微顫抖着。

楚曦岩從秋禹鈞領口上擡頭看過去,覺得這兩個孩子有些眼熟,卻又一時想不出像誰。

“這是?”秋禹鈞皺眉。

忘情将兩個少年拉到身邊來,眨眨眼道:“你先前不是想建一支影衛麽?為師就是想走個後門塞兩個人進來。”

似是怕人誤會,他又補充:

“你也別多想,這兩個孩子我也才見了沒幾面,算不得是我的人。況且他們年齡雖小,天分還不錯,你放在身邊養着,總好過別的那些不知底細的。”

秋禹鈞聽後反倒更是疑惑,他目光放在那兩個少年身上,使得小的那個抖得更厲害了:“先生,您這是從哪裏找來的這兩個……孩子?”

忘情早知逃不過這一問,但他也沒想瞞着:“就是從你那叔公家裏。”

秋禹鈞一愣,看向了忘情。

後者輕嘆了口氣:“你別誤會。這兩個孩子本來就是那個老東西買來養着玩的,我将他們救出來,也是受了故人所托。”

“既是受人所托,那救出來後尋個安穩去處便是,又為何非要送來當影衛?”

忘情聞言看了眼那兩個孩子,猶豫幾瞬才開了口:

“因為他們是混血。”

秋禹鈞怔住,終于明白了忘情的用意。

他所說的混血,即是魔族和道門修士結合誕下的孩子,與其說混血,不如說雜種更合适。在如今兩方交惡的局勢之下,他們的存在本身便是大逆不道。

忘情雖救下了他們,但若這二人的身份一洩露,即便他身為宗主也沒把握能保住他們。

放眼整個魔域,能護得住兩個混血的,也只有魔君一人。

殿內一片沉默,楚曦岩趴在秋禹鈞領口訝然地看向忘情,忘情望着秋禹鈞,秋禹鈞則是沉着目光打量那兩個少年。

大的那個偷眼看了看他,在視線相交的一剎那又驚慌地垂下眼睫。

忘情雖将這兩個少年帶了來,實則沒有完全的把握魔君能收。他擡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試探道:

“陛下可是已經收了我賄賂的,一言九鼎,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況且,他們也不過是兩個孩子,我們幾代人的恩怨實在不該輕易壓在他們身上。若單單是因為那點血脈就将罪責歸咎于他們,那也太沒道理了。”

秋禹鈞許久才将目光從兩個少年身上移開,他看向忘情,問:“他二人有名字嗎?”

這意思便是要收下了。忘情在心裏松了口氣,他道:“本來沒有,我給取了個,大的這個叫大黑,小的那個叫小黑。”

兩個孩子低下頭悄悄撇了撇嘴,忘情卻是對自己取的名字頗為得意,秋禹鈞嘴角抽了抽,倒是對此見怪不怪。

只有楚曦岩,驚的險些從秋禹鈞領口掉出來。

原來黑羽和黑鴉竟是混血?!

他最初見這兩人冷淡的像塊木頭,還真的認真懷疑過他們是不是木精,如今卻以這種形式得知了二人身份,實在有些微妙。

同時他也好奇,托付忘情的那個“故人”究竟是何許人也。

合歡宗主,千餘歲壽齡,能被他稱作故人的,這世間怕是也沒幾個。

不過這點好奇的念頭剛一冒出來便被他打消了。他始終記得自己是在夢裏,在人生最後的一場夢裏。

往事已成雲煙,與其糾結那些有的沒的,還不如趁着這最後的時間吃好喝好玩好,也算是彌補了過去百餘年裏一些微不足道的遺憾。

想到這裏,楚曦岩發覺自己方才被撐到脹的肚子似乎又餘出來不少地兒,于是黑黝黝的眼睛滴溜溜一轉,盯上了秋禹鈞手上那包鹵豬頭肉。

“先生,你下次還是不要取名字了……”秋禹鈞滿臉一言難盡的表情。

“不好聽嗎?明明簡潔又大氣,比那些亂七八糟的名字不強的多?”

簡潔是有了,但是哪裏大氣了啊?

秋禹鈞腹诽,卻終是沒理會先生這句話。他轉頭看向那兩個少年,招手叫他們過來。

“你們幾人要跟了本座,本座便再給你們取個名字。哥哥叫黑羽,弟弟就叫黑鴉如何?”

兩個少年眼前一亮,這名字雖說也不咋地,但起碼比大黑小黑好得多,且是陛下親自賜名,實屬無上榮光。

于是二人跪下行禮,欣然受賜。

了卻了此事,忘情擡首看眼窗外的天色,月亮又被烏雲遮住,許是不久後又有場雪。

“既然這兩個孩子找着去處了,那我也不久留了。陛下這幾日操勞,早些休息。”

他正要起身,卻像是想到了什麽:“對了,那二兩鹵豬頭肉記得趁熱……”他說着,視線觸及秋禹鈞手裏那包鹵肉,猛然頓住,笑出了聲。

秋禹鈞低頭看去,只見包着鹵肉的荷葉和麻繩已被咬開,自己懷裏這只狐貍正吃的滿嘴流油,毛上都沾上了鹵汁。

秋禹鈞:……

偷吃被發現,楚曦岩當機立斷從他懷裏跳了出去,剛跳到桌上準備溜,便被抓住了命運的後頸皮,嘴裏叼着的一塊肉“啪嗒”一聲掉在了桌上。

“你不是已經吃飽了嗎?”

秋禹鈞摸了摸狐貍鼓鼓囊囊的肚子,又捏了捏上面的肉,肯定道:“嗯,胖了。”

換來的是小狐貍拍過來的一爪子。

忘情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臨走還不忘叮囑:“這肉是我府上廚子新鹵出來的,記得趁熱吃!”

“可是先生,我已經辟谷了。”

忘情剛跨出門檻,聽見這句又退了回來:“辟谷怎麽了?”

他轉回身鄭重其事:“人活在世上,總得要吃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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