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毓莺

毓莺

等随着秋禹鈞一起出了月華宮楚曦岩才有些後悔,他原以為這人是想帶着他去城裏玩,誰成想卻被帶去了後山。

後山甚少有人打理,野草蠻生,幾乎遮去了上山的路。如今又是寒冬,前不久下過的一場雪還未完全化去,踩在腳下嘎吱作響。枯樹虬枝,橫在天空密密麻麻,掩去了本就黯淡的月光,平添幾分毛骨悚然。

楚曦岩被秋禹鈞抱在懷裏,一人一狐摸索着路走了好一段時間才到了山頂。秋禹鈞将他放在一塊較為平滑的岩石之上,又自儲物戒中取出一支長笛來。

正是楚曦岩先前見過的那支。

到得此刻,楚曦岩才明白了此人半夜三更爬上這座荒山的原因。

竟又是來尋鳥的。

他現在有些好奇那只鳥究竟是何方神聖,能叫魔君除夕夜還特地上山來尋。先前在承淵殿聽此人三言兩語講的那幾句,還以為他不甚在乎,可如今看來,他心裏想必還是在意的。

“你耳朵應該很好吧?”秋禹鈞在他身前蹲下問。

楚曦岩點頭。

“待會兒幫我聽着點,如果有他的聲音就告訴我。”

見小狐貍疑惑歪頭,秋禹鈞又補充:“他當時不想見我,就飛來這後山了。放心,他聲音很容易辨別的,你一聽便知。”

說罷,也不管小狐貍答沒答應,站起身端起手中長笛,放在嘴邊吹奏起來。

曲調悠揚,婉轉動聽。

楚曦岩豎起耳朵聽着周圍動響,可直到一曲結束也沒聽見什麽特別的聲音。

“沒有麽?”秋禹鈞望向密林深處,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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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搖了搖頭,苦笑一聲,正打算帶着狐貍回去,卻見原本坐在岩石上的小狐貍猛然站起身,望着某個方向甩了甩尾巴,随即沖了出去。

秋禹鈞心頭一喜,立刻跟了上去。

林中雜枝橫伸,荒草蔓生,很不好走,秋禹鈞幹脆施了個術在楚曦岩身前開道。

楚曦岩在前面跑了沒多久便停了下來,豎起耳朵又仔細聽了片刻,轉頭朝着一個方向看過去。

秋禹鈞跟着打量了四周,這處依舊是密林深處,枯枝、野草、冰雪、亂石,一切都與別處沒什麽分別,可當他又随着小狐貍往前走了兩步,卻忽然從一片茂密的雜草中撲棱棱飛出一大群麻雀來。

這些麻雀應是察覺到了人來,被吓走的,一大片黑壓壓叫喳喳的,聒噪又煩人。

就在那些麻雀飛走之後,秋禹鈞忽地聽見一聲鳥鳴,婉轉悅耳,卻又十分微弱。

他登時僵在了原地。

另一邊,楚曦岩已經壓倒了鳥兒周邊的一大片枯草,回過身沖他甩甩尾巴,叫了一聲。

秋禹鈞這才回過神,朝這邊走了過來。

他心裏暗罵自己真是沒出息,十幾年過去了,再見到這只鳥兒竟然會有些害怕。

楚曦岩見秋禹鈞過來,也回過頭去仔細打量那只鳥兒,只是第一眼他便愣住了——

這鳥兒他是見過的,就在他與秋禹鈞最初相遇的那個幻境中。

竟是毓莺。

楚曦岩實在難以想象魔君竟養了這麽只鳥,要知道,毓莺極富靈性,且只會親近心性純善之人。

可心性純善與魔君……楚曦岩搖了搖頭,實在難以将這二者結合起來。

而眼前的一切也證明了他的想法。

這只毓莺很明顯快要到了壽限,且方才被一群麻雀圍着欺負,如今身上毛色黯淡,還禿了幾塊,可即便如此,在秋禹鈞向他伸手之時還是極力地躲開。

秋禹鈞收回手,自嘲般笑了笑,喃喃道:“你也不認我了啊……”

“也罷。”他撐着膝蓋站起身,“好歹你也曾陪過本座一段時日,在最後,本座便給你送行吧。”

說着,他取出那支白玉長笛,轉過身未在去看草叢裏躺着的那只毓莺,而是望向山下的萬家燈火。他端起長笛,在嘴邊吹響。

笛聲沉郁,伴着山頭的北風被吹的很遠。天上明月漸漸被烏雲遮住,雪花抱成一團打着旋飄落下來,滑過秋禹鈞如瀑的長發,沾上楚曦岩柔軟的狐毛,也蓋上了毓莺嬌小的身形。

悠揚笛聲中,毓莺緩緩閉上了眼,沒了動作。他身體漸漸化作點點熒光,迎着飄落的雪花飛向天際,直至完全消失。

秋禹鈞的笛聲很久才停,他安靜地立在山頭上,肩上積了薄薄一層雪。

楚曦岩難得沒再抱怨沾在毛上的雪,而是輕手輕腳走到秋禹鈞身邊,用身子蹭了蹭秋禹鈞的腿。

秋禹鈞低頭看他,随後又蹲下身來,用術法化去他皮毛上的雪花,将他抱進懷裏用外袍裹住,輕聲問他:

“冷嗎?”

楚曦岩搖頭。

秋禹鈞仰頭呼出一口白氣:“下雪了,回去的路不好走,我們不回去了吧。”

楚曦岩沒有反對。他自然知道秋禹鈞所說的路不好走只是借口,以魔君的能力,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走得,他只是……

一時不太想回那座有些空曠的宮殿罷了。

他二人在山上尋了個山洞,秋禹鈞在洞裏生了把火,又找了些還未被雪濡濕的幹草鋪在地上,抱着小狐貍和衣而卧。

山上格外安靜,只有洞外積雪自樹枝抖落的簌簌聲和洞內柴火的哔剝作響。

“本座這好像還是第一次睡山洞呢。”秋禹鈞忽然道。

楚曦岩心道你這可不是第一次,先前不止山洞,樹洞也呆過。

但這話只在他心裏說說,明面上也只是搖了搖尾巴。

秋禹鈞又繼續:“不過山洞雖然沒呆過,破廟舊屋什麽的倒是睡過。”

楚曦岩:?

他又被這人起的話頭挑起了興趣,可有了上次那個敷衍的故事的經歷,他可不想再上當。

于是他默不作聲,動也不動。

秋禹鈞見小狐貍不回應,低頭問:“要聽我講故事嗎?”

小狐貍又往他懷裏鑽了鑽。

秋禹鈞無奈:“這次保證講全。”

楚曦岩這才從他懷裏探出頭,眼神中滿是疑惑和不信任。

秋禹鈞失笑:“我保證。君無戲言。”

這還差不多。楚曦岩用爪子拍了拍他,示意自己會聽。

可秋禹鈞卻一時沉默下來,像是不知該如何起頭,過了好半晌才嘆了口氣道:

“還是從頭講起吧。”

“當年,母後生下了我之後,身體很不好,沒精力照顧我,于是便将我送去了先生那裏。先生很寵着我,那時和我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也都喜歡和我玩。”

“還有,皇兄似乎對我也不錯。”

他眸中一黯,又補充道:“至少看上去很不錯。”

“所以在六歲之前,雖然父皇和母後不常來看我,我也每天都很無憂無慮。”

“可我六歲那年,母後病情加重了,父皇将我召了回去,還特意賜了我承淵殿,來看我的次數也多了不少,雖然每次都是來問課業,煩的很,但我還是很開心。”

“我在承淵殿呆了沒多久,皇兄便送了我那只毓莺……”說到這,秋禹鈞眸中閃過一抹狠厲,抱着小狐貍的手也緊了緊。

但下一刻又恢複如常:“那時的我,當着天真又愚蠢,真當皇兄是為我好。可那是毓莺啊,只會親近心思純善的人,可心思太單純的人,又如何繼任得了魔君之位呢?”

他冷笑一聲,接着道:“父皇得知那鳥兒同我親近,失望至極,從此再沒來過承淵殿。”

楚曦岩先前一直沉默聽着,到這才有些反應,他疑惑,天真本是孩童天性,魔族分明最重血脈親情,竟也會有父親因這種事不去理孩子嗎?

且再加上秋禹鈞先前說的,哪怕是君後卧病,又何必将尚還年幼的親子送出宮去?

他探出頭來看向秋禹鈞,後者明白他的疑惑,猶豫片刻,終于還是苦笑一聲,撫了撫他後頸毛解釋:

“父皇他……很愛母後,但也只愛母後。當年母後生下皇兄時便落了病根,後來又生了我,虧了身子,因為這個,父皇他并不喜歡我和皇兄,在他眼中,我們僅僅只是兩個繼位的工具而已。”

楚曦岩沉默,不知該說些什麽。

秋禹鈞又繼續講:“後來,母後薨逝,父皇走火入魔,也随着母後去了,只留下懸而未決的皇位。”

“當時的朝堂上,多數還是支持皇兄的,他本該順理成章地即位,卻偏要對我趕盡殺絕。”

秋禹鈞的手指掐進小狐貍的皮毛,痛得他叫了一聲,對方這才像反應過來一般松了手,道了聲“抱歉”。

“父皇走後沒多久,他将我騙到宮中荒殿,将我推下了枯井,又用術法封了井口。”

他長長地呼了口氣:“那時候,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沒出息地哭了許久,卻沒有任何人來救我。于是我明白了,若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變強,必須往上爬,必須争到那張王座。”

“我順着枯井下面的暗河爬了出去,逃出了辰都。但那時的我因擔心會被皇兄發現,不敢去名門正派拜師。”

“後來因為一些其他的原因,我去修了那些旁門左道,再突破了蠱術的桎梏,一步步變強,直到最後将那個人從王座上拉下來,再坐上去。”

“至于那只毓莺……”說到這時,秋禹鈞頓了頓,“我回來月華宮後,發現他還等在承淵殿裏。他嬌貴,可這十幾年無人去管他,也不知是如何活下來的。”

“但他當時好不容易等到了本座,卻不肯再認我了。寧肯飛來這後山,也不願再與我相見。”

故事講完了,秋禹鈞沒再說話,楚曦岩也沒有動作。

城中的百姓又燃起了煙火,沉悶悶地在天上炸響。北風似乎刮的更猛了,吹的洞內火焰搖曳,火光明滅。

楚曦岩起初還存着個聽故事的心思,聽完後卻覺得內心五味雜陳。

如今乃至往後百年中風光無限的魔君,原來也曾是個愛笑愛鬧的天真稚子,也曾從山巅跌進污泥,又自深淵爬上雲端。

他大約明白了秋禹鈞為何會忽然想同他講這些。

他貴為皇子,少時自是無憂,衆星捧月。可長大之後卻是衆叛親離。

他得到了那張王座了,可他也只剩那張王座了。

父親不在意他,親兄長要除他,親叔公要算計他,甚至養大了自己的先生,他也不敢去見他。

唯一同他過去還有些聯系的,竟只剩了那只毓莺。

可那鳥兒守了承淵殿十幾年,等的卻是曾經那個天真的孩童。但幼時的單純稚子早就不在了,那鳥兒如今也死了。

于是在魔君身邊,也就只剩了這只狐貍還能說說話。

只是楚曦岩心裏尚還有些不解。

秋竹筠既然想除了秋禹鈞,為何不直接殺死,反而要多此一舉将他關進枯井裏,他難道不知井下有暗河嗎?

可這疑惑他終究還是沒表現出來,他看得出秋禹鈞情緒的低沉,實是不想再揭人傷疤。

且這衆叛親離的滋味他是最懂的。

秋禹鈞還在一遍一遍地撫摸他的毛,從後腦一直到狐尾。小狐貍忽然在他懷裏動了動,繼而鑽了出來,濕漉漉的唇吻觸到了他的額頭,又伸出舌頭舔了舔。

這是在安慰他。

秋禹鈞眸中忽然有了熱意。他将狐貍摟進懷裏,苦笑一聲:“謝謝。”

“你這麽好,之前養你的人怎麽忍心将你丢了的?”

楚曦岩心頭一動,身子有一瞬間的僵硬。

他們是怎麽忍心丢了他的……

久違地,楚曦岩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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