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化人
化人
兩人在山洞內呆了一宿。
待到第二日楚曦岩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重華殿柔軟的床鋪上。他往身旁探了探爪,觸到的卻是一片溫涼——昨晚抱着自己的那人早不知去了哪。
窗外傳來鐘鼓齊鳴的莊嚴樂聲,楚曦岩迷迷糊糊地聽了好一陣,才又往被窩裏縮了縮。
他想起來了,今日是新年伊始,魔君是要去祭祖的。
樂鼓聲厚重沉悶,透過法陣覆蓋了辰都的每一個角落,即便楚曦岩把自己蒙在被窩裏也聽得一清二楚。
他今日不知怎的,一動也不想動,明明肚子餓得咕嚕嚕叫,卻一反常态地不想起來去吃點東西。
桌子上用術法熱着幾道他愛吃的菜式,還有一盤糕點,楚曦岩從被窩裏探出鼻尖仔細嗅了嗅,最終還是打定主意下床填填肚子。
桌上菜肴他吃了幾口,又草草啃了半塊糕點,終究還是覺得四肢沉重得厲害,眼皮子也掀不開似的,又回去了被窩裏趴着。
阖上眼皮,很快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待他意識再度醒來,感到自己背上的毛正被人輕撫着,他睜開眼,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你怎麽了?”秋禹鈞皺着眉,輕聲問道。
他叫宮女替他脫去了外面那件繁複厚重的禮服,坐上床邊将沒精打采的小狐貍抱在懷裏。
“是昨日在山上着涼了嗎?”
楚曦岩無力地晃了晃尾巴,耷拉着耳朵綿軟地叫了一聲。
他也不知自己今日是怎麽了,只覺得渾身乏力,什麽都不想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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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禹鈞好似有些慌亂,他将手探上了楚曦岩的額頭,一股極溫暖的靈力順着手指被灌送進楚曦岩的身體。
可卻又像泥牛入海,在進入的一剎那便了無蹤跡。
他頓時眉頭皺的更緊,當即叫宮女去找了禦醫。
宮裏禦醫堂的主事名叫張還,出身自丹修世家,醫術精湛,為人和藹。
擱到平日裏,禦醫堂實在閑的很,畢竟這宮內大多數都是修道之人,身體硬朗,出不了什麽大問題,因此這次張還被魔君叫過去時,他起初還有些驚訝,同時也因自己可算有了用武之地而感到欣喜。
直到他到了重華殿,發現陛下叫他治的竟然是只狐貍。
雖然心裏被潑了一盆冷水,他面上卻也不能顯出來,仍舊得盡職盡責地治病。
可當張還初步探了探這小狐貍的脈象,卻又漸漸嚴肅起來。
行醫數百年,他還從未遇上過這種情況。
這狐貍分明只是只靈狐,卻竟有着如此廣袤的識海,他先前可是只在化神以上的修士大能身上見過這種。
秋禹鈞見張還眉頭卻皺越深,心下也跟着不安起來,問:“如何了?”
“這……”張還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滴,他擡袖擦了擦,試探地問道:“陛下……這靈狐,可是已經化形?”
“未曾,何出此問?”
“陛下。”張還用上自己畢生所學将可能的情況在心裏盤算了個遍,斟酌了言辭後坦言道:
“這只靈狐或許已是具備了修為的,再或者,他是某位大妖的後裔。不然實在無法解釋他身上的情況……”
他擡頭與魔君對視一眼,傳音入密道:“這狐貍,怕是有着化神期的修為,只是受了傷才不能化形的。”
秋禹鈞聽後沉默,又捏了捏小狐貍的後頸皮,狐貍擡起頭,濕漉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本座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張還聽後有些詫異,他本是想提醒魔君當心這來路不明的大妖,但見魔君沒別的吩咐,也只好随着邱裳退下。
重華殿的大門被關上,秋禹鈞摟着楚曦岩向着身旁一倒,躺到了床上。
他揉了揉狐貍毛,輕聲道:“方才那個姓張的老家夥傳音告訴本座說,你有化神期的修為。真的嗎?”
楚曦岩心裏一驚,很快想通了來龍去脈。
他雖說如今是狐貍的模樣,但本質上依舊是那個有着化神期修為的臨風門二弟子,是以方才那禦醫才有此判斷。
那禦醫想必是将他誤會成了蓄意接近魔君的不軌之人,這才使了傳音入密告知魔君此事。
但他不知秋禹鈞對此作何想。
他仰起頭往揉着他腦袋的那只手上貼了貼,叫了一聲算是回應魔君方才的問話。
秋禹鈞雖說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但相處了這麽久,對彼此的心思也有了大概的了解,這小狐貍究竟想表達什麽也不難猜。
他想問的大概是:你覺得呢?
秋禹鈞笑笑,揉了揉這狐貍肚子上攢下來的贅肉:“本座也不知道。”
“不過張還所說的化神期,倒叫本座想起來昨晚的一個夢。”
楚曦岩抖抖耳朵,有些好奇。
“本座昨晚在山洞裏夢到一場大雨,很大的一場雨。我那時似乎正想進一家客棧,卻忽然被另一人搶了先,買走了那家客棧的最後一間房。我沒辦法,只好使錢與那人合住,不然這麽大的雨若是露宿街頭,只怕是要不好受。”
“夢裏夢見的那個人,也是化神期的修為。”
楚曦岩頓時僵在原處。秋禹鈞所說的這場夢,不正是他二人在幻境中第一次遇見的情景麽?
他一時啞然,不知該說什麽。分明他們現在才是在夢裏,而他所說的夢,反倒是真實。
先是這場“真實”的夢境,又是他如今昏昏沉沉的意識,楚曦岩大約明白了,這是他二人快要醒了。
而待到他們醒來,也是要魂歸黃泉之時。
楚曦岩心裏驀地沉重起來。
秋禹鈞忽然捏了捏他肚子上的肉:“本座倒不在乎你是不是什麽化神期,就算你真是蓄意接近本座,怕也是沖着本座的膳房來的。”
楚曦岩:……
他一爪子拍開了魔君的手。
秋禹鈞笑了笑:“不過張還既然這麽說,你應當也沒什麽大礙,許是靈力虧空了,補補便好。”
“晚上想吃什麽?”
聽見魔君這麽問,楚曦岩才發覺自己肚子已經咕咕叫了。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竟不知不覺到了日暮西山。
他試着站起身來,發覺自己這身子已經慢慢恢複了不少,便兀自走下床,朝着膳房的方向走去。
走着還不忘回頭看秋禹鈞一眼,秋禹鈞當即會意:“好好好,咱去膳房挑。”
……
兩刻鐘後,膳房。
廚子們一個個并排戰在桌案邊,桌上擺了一大桌子菜,皆是他們各自的拿手好菜。
這些禦廚們不知今日陛下抽了什麽風,啊不,是忽然起了什麽興致,明明早就辟谷了,如今卻非要來膳房轉轉。他們壓根拿不準這喜怒無常的君主的心思,生怕自己哪個不注意開罪了陛下,一個個連大氣都不敢出。
楚曦岩站在桌上,昂首闊步地在一排排菜肴裏“巡禮”,時而看看這個,嗅嗅那個,最終在一盤紅燒獅子頭前面站定,眼前一亮,蹲下身吃了起來。
秋禹鈞手肘撐着桌子,托腮笑看着大快朵頤的小狐貍,問了句:“這道菜是誰做的?”
一個高高壯壯的廚子顫顫巍巍地出列:“回陛下,是……是我做的。”
秋禹鈞揚聲:“賞。”
随即他身邊的宮女捧了個元寶給那廚子,看得其他人眼睛都直了,轉回頭又惴惴地看着桌上那小祖宗,期待這自己的菜肴也能得到垂青。
楚曦岩守着那一大桌子菜吃了好久,吃到最後肚兒渾圓,這才依依不舍地舔了舔嘴唇随着秋禹鈞離開。
桌上大半菜肴都有幸得了他光顧,大半的廚子也得了賞賜,其餘未得他“垂青”的廚子也後來得了些賞銀,雖說不如最初那些的多,倒也不至于叫人心生怨怼。
至于那些剩下的沒吃完的菜,則是叫秋禹鈞大手一揮,賜給了辰都裏的某家貴族。
楚曦岩還好奇那家貴族是誰,秋禹鈞卻沖他神神秘秘地眨眨眼:“記得之前除夕宴上纏着你的幾個孩子麽,就是那家。”
楚曦岩恍然,心裏好笑,這魔君也忒記仇了。
秋禹鈞又帶他在花園裏轉了轉消食,待到亥時,一人一狐才回寝殿歇了。
夜色靜谧,殿內幾顆夜明珠發着微弱柔和的光,在厚重的床帳上打上一圈光暈。
床帳的另一側,秋禹鈞正睡的鼾甜,然而他懷裏的狐貍卻好似睡的并不安穩。
或許是受了這夢境快要結束的影響,又或許只是白日裏吃的太飽,楚曦岩睡的昏昏沉沉,意識在清醒與迷糊的界限間飄忽不定。
他恍惚間又聽見了魔君祭祖時的鼓樂之聲,又見到了鬼谷邊上那些狂躁暴怒的天雷,雷光無赦,席卷他腳下的土地,随之是一陣天旋地轉,他跌入了那座無底的深淵……
楚曦岩猛地一驚,醒了過來,看見眼前秋禹鈞的臉,他心緒不由複雜起來。
就快要結束了,他想。
不過之後的黃泉路上有人陪了,也不錯。
雖然這人應當不想陪他上路。
他往被窩裏又鑽了鑽,腳趾碰到魔君小腿。猛然間,楚曦岩覺出來什麽不對——
他伸出自己的爪,但現在已經不能再稱之為爪子,而是一雙白皙修長的雙手。
他這是……變回去了?!
楚曦岩心神俱震,随即又察覺出目前比找出自己變回人形的原因更重要的事:
他沒穿衣服!
狐貍可以不穿衣服,人可不能赤身裸體啊!
他立刻從秋禹鈞懷裏鑽出去,在床上翻找起來,找來找去也只有秋禹鈞随意脫下的一件袍子。
楚曦岩想着湊合穿吧,總比沒有好,然而才只穿了一半,秋禹鈞便被他的動靜弄醒了。
“怎麽了……”這人眯着眼在身邊摸索自己的小狐貍,因才醒來還帶着濃厚的鼻音。
然而小狐貍沒摸到,睜開眼卻見到将他衣服穿了一半的楚曦岩。
楚曦岩連忙将那件衣服穿好,無奈這衣服對他實在太大,肩頭滑下來半截。
他沒敢再動,屏息與魔君對視着。
這般倉促化形,實在有違常理,若魔君真的懷疑他別有用心也合情合理。
但秋禹鈞只是直直地望着他的臉,眼神從模糊到清明,他雙唇張合似是想說些什麽,卻終究一句話也沒說。
良久,秋禹鈞才垂下眼睫,斂去眼底幾乎要藏不住的那抹晦暗。
“那個,我……”楚曦岩有些心虛地移開眼,手指無意識抓着床單,正想開口找個什麽解釋。
卻猛地被人一拽,又拉回了那個懷抱中。
溫熱的氣息拂過他的耳朵,濕濕癢癢的。
“看來傍晚那些菜式還挺有用的,這便能化形了,明天得好好賞他們才是。”秋禹鈞笑道,笑意中卻莫名夾了些苦澀。他手掌一遍遍地撫過楚曦岩的腦袋,蹭到他還未化去的兩只狐耳。
同他還是狐貍時的動作一樣。
楚曦岩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好點了點頭。
“睡吧。”秋禹鈞聲音很輕。
楚曦岩依舊沉默。秋禹鈞的雙臂将他禁锢得死死的,生怕人跑了似的,兩人挨得嚴絲合縫,不一會兒便出了一身汗。
擠得這樣難受,偏偏楚曦岩掙動幾下還掙不開,他無奈喚了聲:“陛下?”
沒有回應。
“秋禹鈞?”
還是沒有回應。
這是睡着了嗎,楚曦岩心道,睡的也忒快了。他嘆了口氣,想着自己莫非真要這麽和人抱着睡一宿,漸漸地卻也睡了過去。
但他沒看見,秋禹鈞沒有再睡,只是維持着禁锢他的姿勢,望着床帳上那抹夜明珠的光暈,看了整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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