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岩岩
岩岩
楚曦岩第二日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看見眼前秋禹鈞的一張臉。他在這人懷裏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然而哈欠打了一半就頓住了。
“你怎麽還在這兒?”楚曦岩詫異,日上三竿,魔君不該早就去早朝了嗎?
“這裏是本座的寝殿,本座不在這在哪?”秋禹鈞懶懶回應,十分理所當然。
“陛下不去早朝嗎?”
“今日休沐。”
“那不去坤昀閣處理政務?”
“那些東西不打緊。”秋禹鈞眼皮子一撩:“怎麽,你很想趕本座走?”
楚曦岩心道那是自然,面上卻只好無奈賠笑:“啊哈哈,怎麽會呢……”
秋禹鈞看着楚曦岩因心虛飄忽不定的眼神,內心不悅,伸出手去呼啦了一把眼前人還未化去的狐耳,弄得對方癢癢的。
楚曦岩倍感無奈,他分明已經恢複人形了,可偏偏狐耳和狐尾還留在身上,當真是麻煩得很。
他抖抖耳朵,趁着秋禹鈞不注意一個翻身從他懷裏爬出去,見這人還要攔,只好随便找了個理由:“陛下,我得去洗個澡了。”
他被這人摟了一晚上,出了一身的汗,如今身上黏糊糊的,好不難受。
秋禹鈞聽了後倒也沒再攔,若有所思一陣後挑眉揶揄:“嗯,也好,昨晚是本座不對,弄得你不舒服了。”
楚曦岩:……這話怎麽感覺哪裏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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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再計較這麽多,好不容易這人放行了,趕緊下了床溜去了側殿的沐華湯中。
湯池中水溫正合适,氤氲的水汽蒸騰的整座側殿溫暖濕潤,龍涎熏香在一側點着,香氣絲絲袅袅,沁人心脾。
楚曦岩坐進池水中,随着動作周身蕩開一圈圈漣漪,他舒服地喟嘆一聲,用手掬起一捧水來洗了把臉,靠在池邊泡了起來。
琉璃頂上的積雪已被人清掃過,今日天氣晴好,擡首可見燦陽。沐浴着陽光溫泉,聽着殿外時而叽啾的冬雀,當真好不惬意。
若是再來些茶水糕點就再好不過了。
楚曦岩正這麽想着,耳邊忽然響起一句:“梅花酥,要吃麽?”
轉頭一看,秋禹鈞正端着一盤糕點和一壺茶,含笑看着他。
楚曦岩的心情頓時複雜起來。
雖說他對這人手上的茶水糕點是格外歡迎的,但現在卻實在有些不想看見這張臉……
最初入了此人的夢時,他還以為自己會一直維持狐貍的樣子,是以行事格外放肆,畢竟是狐貍嘛,何必計較太多。
可就在昨晚,他竟變了回來。
如今再想起來他身為狐貍時做的那些荒唐又出格的事,簡直想痛飲孟婆湯三大碗。
順便再給眼前這人灌一碗……
偏偏秋禹鈞沒理會楚曦岩滿臉複雜的表情,徑直走了過來,以術法将盛着糕點和茶水的托盤浮在水面上,又脫去衣物,和楚曦岩一起泡進來溫泉中。
楚曦岩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他偷眼瞥了秋禹鈞一眼,這人進來後便仰靠在一塊溫玉上,閉目養神。
視線在糕點和身邊人之間徘徊許久,楚曦岩最終還是伸出手,摸過一塊梅花酥吃起來。
反正不吃白不吃。
秋禹鈞眯着眼輕笑一聲,起身又給他倒了一杯茶。這茶水清涼提神,在這暖烘烘的溫泉裏喝上一口再合适不過。
“好吃嗎?”秋禹鈞含笑問。
“還成。”
“說起來……”秋禹鈞換了個姿勢靠過來,又繼續道:“本座好像還未給你取過名字?”
楚曦岩一愣,轉頭看向他。
“先前還能一口一個小狐貍地叫,現在這樣子,許是有些不合适。”
楚曦岩不語,雖說的确是這麽回事,但他本就有名字,再叫人取一個無論如何都有些奇怪。可偏偏他又不知該如何與秋禹鈞說這些。
“那……陛下想給我取個什麽?”
秋禹鈞面上笑意淡了些許,但依舊緊盯着楚曦岩的臉:“叫岩岩怎麽樣?”
楚曦岩一時愣住:“哪個岩?”
秋禹鈞卻不再看他,轉而擡首望向琉璃頂外的藍天,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磐岩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就是這個岩,好聽嗎?”他又轉回頭來,眸中盛着熱烈的陽光。
楚曦岩沒有回答,反倒直直地盯着秋禹鈞的眼睛,像是要将人看穿了去。
岩岩,岩岩……
哪可能真會這麽巧,偏要取他名中的尾字。
他注視良久,才阖眸掩去眸底黯淡,糕點的渣滓還留在嘴角,面上的笑意卻已褪盡。
他道:“随你吧。”
朝中原本是休沐三日,可三日之後,魔君卻依舊不去上朝,甚至連坤昀閣都懶得去了,整日和楚曦岩黏在一起。
哪怕楚曦岩自那日起便刻意同他疏遠。
這日子過了沒多久,市井街坊很快傳起了流言,說當今魔君被一只狐妖迷了心智,成日放浪,無心朝政。
再過了幾天,各種話本子已經滿天飛了。
住在月華宮的那位不可能不知曉此事,但他倒是不在乎,反倒叫邱裳收集了一大批話本,呆在重華殿裏看得津津有味。
有時還非要拉着楚曦岩一起,最後的結果無非便是被這人蓬松的尾巴甩上一臉。
這日陽光正好,二人坐在花園的涼亭裏,一個梳理自己尾巴上的毛,一個靠在一邊看話本。
“陛下……”楚曦岩放下那把小梳子,一把抽走了秋禹鈞手裏的小冊子。
“何事?”秋禹鈞不惱,面上帶笑看向他。
“您的奏折都要堆成山了。”楚曦岩指了指桌上擺着的一大摞折子,這些都是他方才叫邱裳送來的。
秋禹鈞撇了撇嘴,朝着一旁待命的邱裳瞄了一眼,後者心虛地低下頭不敢去看他。
“岩岩怎地如今還關心起本座的政務來了?”秋禹鈞伸了個懶腰,問。
楚曦岩翻了個白眼,從桌上摸過來一份加急的折子:“今早,合歡宗宗主大人來了趟重華殿,當時你不在,他便找了我轉達。”
他轉過頭,面色嚴肅:“宗主大人叫我問你,可知嶺南發了洪水,死傷無數。”
秋禹鈞頓時愣住。
他定定看着楚曦岩手裏的那份折子,良久,仰天苦笑一聲,卻沒有将那折子接過來。
是了,他是魔君,他不能放縱,不能放棄,也不能放下。黎民的苦難還壓在他身上,他這條命又哪能這樣輕易地被鬼谷奪了去。
只是,在最後,他還想再稍微貪心一點……
“岩岩,想不想随我出去玩?”
楚曦岩對他這話有些意外,他看向這人有些疲憊的雙眼,又垂首看了看手裏那份折子,似是看懂了什麽。
夢裏的洪水是虛幻,現實中的苦難卻是真的要有人來擔。
只是他們若要醒來也只有一個死字,明明都回不了家了,還要再去想那些煩惱做甚。
但這句話他終究還是沒說出來,而是嘆了一息,将手中奏折随手一扔,露出一個稱得上釋然的笑:
“好啊。”
年關過去不久,辰都還依舊十分熱鬧,大街小巷行人熙熙攘攘,街邊店鋪商品滿目琳琅,一派盛世繁華之景。
秋禹鈞施術為楚曦岩掩去了狐耳狐尾,兩人在街上走了沒一會兒,楚曦岩懷裏便塞了各色小吃。
說起來,比起宮內的精致菜式,他倒更偏愛街頭巷尾這些看上去很是粗糙的吃食。
“那邊還有個賣糖葫蘆的,要吃麽?”
楚曦岩随着他的話擡頭看了一眼,一邊捧着吃了一半的油糖糕咬了一口,一邊含糊不清道:
“要。”
得了令,秋禹鈞很快便帶回來兩串糖葫蘆,一串給了楚曦岩,另一串則自己拿着,張開嘴咬了一口。
楚曦岩起初還有些驚訝,畢竟已經辟谷了的人,若是修為不足,攝取這些俗物對修行只會徒增負累。
但……也是,那些東西已經不需要在乎了。
“糖葫蘆好吃嗎?”楚曦岩眨眨眼問。
卻見秋禹鈞立刻皺緊了眉頭,努力嚼了幾下才咽下去:“好酸。”
楚曦岩心道這人真嬌貴,糖葫蘆還能酸,他跟着咬了口,卻也立即皺緊了眉頭。
好吧,确實挺酸的,看來這家的糖葫蘆技術不到家。
可即便是這麽酸,也不能浪費糧食,他倆合計了半天,最終選定了旁邊一個看着他倆流哈喇子的小姑娘——
“小妹妹,哥哥送你糖葫蘆好不好啊?”
小姑娘頓時眼睛都亮了:“好!謝謝哥哥!”
成功處理掉糖葫蘆,兩人對視一眼,趁着那小姑娘還沒吃立即開溜。
……
一天的時間,他二人逛遍了整座辰都。
待到日落西山,兩人正走到了城郊。
城郊不如城內喧鬧,安靜得祥和又寂寥。秋禹鈞坐在一個隆起來的小土坡上剝一把花生,楚曦岩則坐在他旁邊剝一袋糖炒栗子。
遠處殘陽如血,餘晖勾勒得二人面龐滿是溫柔。
楚曦岩嚼着栗子,忽然問了句:“在我變回人形之後,你便知道了?”
“是啊。你跟我夢見的那人長的一模一樣。”
秋禹鈞随手扔了一把花生殼,又低聲道:“況且這麽久了,本座也該醒了。”
楚曦岩不再說話,而是望向遠處夕陽下的一片果林。果林裏種的似乎是桃子,但很可惜,現在的季節桃子連花都沒開全,更是半個熟了的果子都沒有。
至于他們,也等不到果樹結果了。
終于還是到了最後的時刻,楚曦岩本以為這一遭已經彌補了太多遺憾,自己已經能坦然上路了。
可他終究還是高估了自己,原來自己放不下的東西還有好多好多。
越過那片果林,向東一直走,跨過鬼谷,便是臨風門了。他還想再去見見師尊,再去見見師兄,哪怕這夢裏的他們只是幻影,至少可以告個別。
可惜來不及了。
秋禹鈞遞了花生給他,他沒有接。
他望着遠處逐漸開始消弭的邊界,又問了句:“我有些好奇,陛下為何要急着醒來?反正大家都出不去了,死在夢裏不是更好?”
秋禹鈞吃了剩下的花生,拍拍手上的碎渣,看向天邊漸漸浮現的黑暗,眼眸深邃:
“本座這條命可不止是我一人的。”
他轉頭看向楚曦岩,又補了句:“況且,你其實也不想死,對麽?”
楚曦岩緊抿着唇,沒有回答。
魔君說自己的命不止屬于自己,他又何嘗不是?師門給了他新生,他也合該為師門赴死。
但……
“你費勁心思地将本座騙到這鬼谷的深處,想拖着本座一起上路。但其實,你并不想死的。”
“不然為什麽,你要哭呢?”
陰冷的鬼風驟然吹了起來,吹的楚曦岩四肢脫力,意識被丢進了一片黑暗之中。
在完全被鬼谷的力量沖擊的昏過去之前,他感到自己臉龐滑過溫熱的觸感,拂去溢出眼眶的熱意。
天邊的景象逐漸徹底崩潰,鬼谷露出了黑暗的獠牙,張牙舞爪地蠶食着祂所營造出的這片夢境。
秋禹鈞抱着楚曦岩,一邊竭盡全力抵擋着鬼谷的沖擊,一邊為昏迷不醒的懷中人灌輸靈力。
楚曦岩不想死,他則是不能死。
因為他姓秋,因為他是魔域的君主,因為他身後還有萬千黎民。
所以他必須要活着回去,帶着他的小狐貍一起。
鬼谷還在放肆地叫嚣着,秋禹鈞本就負傷,此刻更是被逼得咳出一大口血來。但比起他,他懷裏這個卻是更加不妙,幾乎只差一口氣便要入了黃泉。
秋禹鈞便是努力吊着這口氣。
他先前曾因懷疑楚曦岩,在此人以人偶布陣尋路時種了蠱,如今反倒剛好借這本是奪命的心蠱來給人吊命。
但這麽撐下去終究不是法子。人偶早就在這一片混亂中不知所蹤,他無論帶着人往哪個方向邁步,都始終遠離不了此處。
更不妙的是,他就要撐不住了。
架在身前的結界不堪重負,終于碎成了齑粉,悍然靈力夾着鬼氣朝他湧過來,強撐着的意識也随之被拋入深淵。
但在最後那一刻,他隐約看見了一抹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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