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面具

面具

其實,過去許多事楚曦岩從未和別人說起過。他不願提,師尊和師兄他們自然也不會主動去問。于是那些東西被他在心裏壓了一百年,甚至連自己都有了一種早已釋然的錯覺。

直到如今終于有了能宣洩的地方,才恍然原來自己從未放下過。

他離開“爹娘”獨自流浪的那段日子沒什麽好說的,每日無非是為了一口吃的發愁、或者拼命。許是太過單調吧,他已經記不太清了。

可後來豐城內發生的那些事,他卻無論如何都忘不掉。

那日他一把火燒了王家的大宅,趁着衆人正亂,帶着少年回了破廟,将體溫逐漸冰冷的少年安置好,翻出兩人攢下來的幾塊銅板去找了郎中。

那幾塊銅板是他和少年攢了一年才攢下的,本想着還能在今晚的除夕夜買兩個肉包子回來過年,卻不想到頭來粥沒喝上,肉也沒吃到。

甚至城裏的郎中,也看不上他們寶貝了一整年的幾個破銅板。

或許是因為他們在施粥鋪子得罪了王家的事已經傳開,又或許是郎中實在看不上他們這幾個臭錢。原因不重要,總之,沒有人願意給楚曦岩開門。

冰天雪地裏,楚曦岩裹着一件破了絮漏了風的舊棉衣,手腳被凍的麻木。

頭頂的屋門上挂着懸壺濟世的牌匾,他跪在門前一下又一下地磕頭,哭着喊着求裏面的郎中能救救少年……

哪怕是給他抓些藥也行。

沒有人開門。

後來,他終于支持不住在雪地中昏了過去。雪下的很大很大,很快掩蓋住瘦小的身軀,大街上白茫茫一片,看着幹淨極了,像是這座城裏所有的罪與惡都從不曾發生過。

人們推開窗子看着厚厚的積雪,笑着說着瑞雪兆豐年,又有人看着天上驚呼有真仙降世,然後在一片議論聲和祈禱聲中,“真仙”拂開積雪,抱走了雪地裏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兒……

楚曦岩醒來時恍惚覺得自己已經到了地府了,可地府真的有這麽多幹淨好看的人兒嗎?這一定不是地府的鬼卒,是神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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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做夢一樣,神仙說要收他為徒,說着許多他聽不懂的話,楚曦岩反應了好久才明白——他沒有死。

“仙君!”他扯住襄華仙尊的袖子,“您是神仙對嗎?你能不能救救我大哥,他……”

楚曦岩幾乎要哭出來,好在仙君真的很好說話,比起他之前遇見的所有自稱大能的修士都要好,好到他一時有些不能适應。

楚襄帶着他回了豐城。

和離開時一樣,豐城依舊冰天雪地,那座破廟也依舊破爛又寒酸……可少年卻不見了。

厚實潮濕的稻草床上只剩下幾塊令人心驚的血跡,屋裏到處是淩亂的痕跡,原本應該躺在床上的人也不見了。

猛地,楚曦岩想起山上那些經常來掠食的狼群和野狗……

他不信邪地将整座城都翻了個遍,最後一無所獲地回到破廟,癱坐在那張稻草床邊,失魂落魄地坐了好久好久。直到楚襄嘆了口氣,上前來摸了摸他的頭:

“要随為師回去嗎?”

他被師尊帶回了臨風門。師尊問他名姓,他遲疑一瞬,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少年取給他的那個有些滑稽的名字。

少年已經不在了,所以——

“我……我沒有名字。”

楚襄愣了愣,“沒有名字?沒事,為師給你取一個。”

“取晨曦之曦,磐岩之岩,随為師姓楚,叫楚曦岩,如何?”

很好聽,他很喜歡。

後來的日子算是安靜祥和了好一段時間,不必再為餓肚子發愁,也不用再為栖身之所煩憂,天靈根的修為進益一日千裏,叫同門上下啧啧驚嘆。

直到……

豐城鹿雲門那些腌臜的秘辛被人挖了出來——

舉門煉邪術,獻祭活人魂。

後來想想,其實一切早就有了端倪。

畢竟哪裏可能真有門派這麽好,肯叫難以約束、身上帶着一身髒病的難民進城來,而如此數量龐大的難民,又哪可能始終填不滿這個小城?還有那晚王家一反常态的施粥,不過是借着那“粥”選出來合适獻祭的祭品罷了。

只可惜,當時的他還是太傻了,為了口吃的就稀裏糊塗跟着別人進城,險些被人當了獻祭的牲口都不知道。

這件事是他師尊挑破的。

那時襄華仙尊去豐城本也是發現了一些端倪,前去調查,卻意外感受到一絲靈氣的波動,這才出手救下了楚曦岩。

可諷刺的是,這件事即便在修真界掀起了巨大的轟動,最後卻竟然不了了之。

各大宗門插手要去調查,但盤踞多年的地頭蛇哪那麽容易被撬動,等人去查時,原先獻祭的陣法早就了無痕跡。

那時戰亂剛過,沒有哪個門派有多餘的精力去追究,況且這鹿雲門倒了,誰來接手魚龍混雜的豐城呢?這樣一個燙手山芋,識相的肯定早早丢開為好。

可笑自诩為了天下蒼生,自诩無愧天道的修真門派,永遠只會将精力留在和魔族對抗上,嘴裏喊着大道,卻永遠聽不見百姓的哀嚎。

即便有人真心為蒼生着想,放在整片修真界內也顯得力微言輕,變不了大局。

哪怕是臨風門的襄華仙尊也是一樣,頂多掀起的波瀾大一些罷了。

所以最後,這件駭人聽聞的大事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鹿雲門也只是從逐魔會那裏得了幾個不痛不癢的處罰。

但楚曦岩覺得不應該這樣。

他那時雖然不懂這些門派間的彎彎繞繞,但有一點他是明白的——

那些家夥該死。

若是沒有人去殺,他便去好了,反正也沒差。

于是他下了山。

無論是拿活人獻祭的鹿雲門,還是當時助纣為虐害死少年的那幾個流民,全都成了他劍下亡魂。

到最後,只剩下鹿雲門的門主吳蒙還在苦苦硬撐。

但也撐不了多久了。

鹿雲門的校場上,楚曦岩的周圍是屍山血海,染紅了早春飄下的一場雪。像是一片挂了雪的紅梅。

真好看,他想。

收回視線,楚曦岩向着那門主舉起了劍。

可那一劍沒能斬下去,擋住楚曦岩的那人,是師尊。

師尊看着他,打落了他手裏那柄被砍的卷了刃的寒鐵劍,眼裏似有哀凄、或者別的什麽……楚曦岩看不懂。

師尊望着他沉默了好久好久,最後卻是咽下了先前醞釀的所有話語,只說了句:

“曦岩……收手吧,我們回去好嗎?”

但楚曦岩眨了眨眼,明白師尊這是要阻他,他歪歪頭問道:

“為什麽?他們難道不該死嗎?”

師尊搖了搖頭,春風料峭,吹的他白袍翩飛,不染世俗紅塵。

“我非紅塵中人,他們該不該死我無從評價,但是曦岩……”他嘆了口氣,“為師知道,一個人在殺人的時候,總不該是像這般笑着的。”

楚曦岩猛地一凜,透過師尊的眼睛,他看清了自己的樣子——

身上白衣血染,面上紅唇明豔,眸中一片冰冷的漠然,唇角卻不知何時勾起了一抹淺淡的、令人戰栗的笑。

後來楚曦岩曾經想過,自己那時為什麽會笑出來,明明他并沒有多少愉悅的情緒。想來想去,最終只能隐約分辨出一些情感——

他笑不是因殺戮本身,而是為亡于劍下的惡鬼。

他把那些家夥殺了,這很好,非常好。

……

吳蒙最終還是逃過一劫,押去臨風門好生“看護”,楚曦岩也被師尊帶回了師門。

因為他的舉動,許多原本對臨風門虎視眈眈的門派都有了由頭發難,師尊和諸位長老忙的焦頭爛額。

不久之後的戒律院內,楚曦岩跪在刑臺上,手腕、胳膊上帶着沉重的玄鐵鎖,壓的他幾乎要擡不起身子。戒律長老坐于律堂之上,怒不可遏地問他可否知錯。

可楚曦岩依舊不明白,師尊也是,長老也是,為什麽都這樣說?

“我沒錯。”楚曦岩很認真地想了想,随後搖搖頭。

戒律長老簡直要氣翻過去。

“你殺了那麽多凡人,犯了大忌,還敢說自己無罪?!!”

“那些流民何辜!那些修士又豈是你說殺就殺!你這般,是要至天道于何地?!!”

“可他們不該死嗎……”楚曦岩喃喃自語。

少年也不該死,為什麽他死了呢?

為什麽沒有人替他喊冤呢?

為什麽呢?

這些楚曦岩沒有問出來,他隐約覺得,已經沒有問下去的必要了。

觀審的同門坐在高高的看臺上竊竊私語,片片白衣像是不染世俗的雲。一道道視線居高臨下地烙在楚曦岩身上,燙的人心口發疼。

比他過去因為餓極想要去拿半塊餅子,被人強行将手掌按進燒紅的炭火裏還要疼。

哪怕他被關進禁室,禁室冰冷的寒意也緩解不了他半分的疼痛。無論閉上眼還是睜開,眼前耳邊總是師尊那雙他看不懂的雙眼,和戒律長老質問他的那番話語。

楚曦岩忽然開始害怕,即便他自己也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害怕什麽。

他不怕門內的戒律,不怕長老的怒火,哪怕是師尊為了給衆人一個交代,将他交出去給那些門派來服衆也是沒關系的。

禁室內的水潭冰冷,他被玄鐵鎖在中央一塊粗粝的巨石之上,念着這個問題想了很久,卻始終想不出答案。

直到他受刑那天——

帶着倒刺的雷極長鞭裹挾着駭人的靈力打在他身上,鮮血淋漓,傷口深可見骨,猙獰可怖。

疼,的确是很疼的,但楚曦岩竭力忍着,一聲悶哼都不曾發出。

一輪刑後,耳邊因疼痛而尖銳的耳鳴漸漸弱了下去,圍觀弟子們的議論斷斷續續地入了耳朵:

“身為修士,竟濫殺凡人……”

“仗着修為欺壓百姓……如何下得去手!?”

“真是罔顧天道!”

“……必成禍害!”

“……”

耳膜忽然刺痛起來,被玄鐵舒服的雙臂猛地一掙,楚曦岩透過額頭流下的猩紅的鮮血,看清了戒律臺下弟子們的眼神——

厭惡、鄙夷,甚至是痛恨。

那一刻他終于明白了——

原來他是不正常的,原來他和是別人不一樣的,原來他裹着仙家的白衣,持着仙家的靈器,也不過是個在血泥裏爬出來的怪物而已……

……原來,他真的錯了麽?

受過刑後,師尊繼續将他在禁室內關了很久,直到外面的風波徹底平息。

楚曦岩明白,師尊其實是在護他,不然自己所受的,必不可能是那十三輪鞭刑那麽簡單了。

禁室寒氣徹骨,他拖着鐵鏈坐在寒潭邊,不顧手腳被凍的麻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映在潭中的臉。

很漂亮,大家都這麽說。

可他不喜歡。

不知這樣枯坐了多久,久到他背後血肉模糊的傷口都挂上了冰霜,楚曦岩終于動了。

他緩緩地用雙手拖拽起沉重的鎖鏈,用兩根手指勾起唇角,想象着師兄和師尊慣常的笑,就這樣一日日、一點點地練習,回憶着師弟師妹們的點點滴滴,拼拼湊湊,最終打磨出一張拙劣的面具,将自己僞裝成一個“正常人”。

這樣,他應該就和他們一樣了吧,他應該……就不是怪物了吧。

他這樣想着,心裏開心又忐忑,卻不曾想忽有一道明光破長空,凍結了寒潭幽邃的湖面——

冰原劍,淬煉自他命格的劍,第一次現于這世間。

那是一柄滿身淬着寒霜的利劍,像是一片了無人煙、凍了千萬年、永遠也化不開的冰原。

冰冷、純粹,卻又孤單。

楚曦岩打磨出的這張面具還是很有效果的。畢竟沒有人會對一個看上去溫潤可親、又時而有些俏皮的小師兄産生厭惡,尤其這位師兄還有一張天生讨人喜歡的臉蛋。

時間一長,大家也就不再提他過去的那些“大逆不道”,就連往常對他頗有微詞的長老也沒再說什麽。

即便是曾對師尊提過,必須将他這個禍害永遠圈在山上的戒律長老,後來也心軟就此作罷。

但楚曦岩卻再沒下過山,走的最遠的地方,也不過是山腳下臨風門的領城。

他日日枯對着山間日月,苦修百餘年,面具也戴了百餘年,甚至連他自己都恍惚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這副樣子了……

直到如今。

……

客棧的床帳內,說話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到最後斷斷續續的,直到沒了動靜。

楚曦岩睡了過去。

枕邊,秋禹鈞睜開了眼,眼底毫無睡意。他動作極輕地拉過楚曦岩放在他腰間的一只手,輕柔地摩挲着掌心——

那裏曾經有一道燙傷留下的猙獰疤痕,但後來被楚曦岩用術法消去了。

畢竟人們都說美玉應該無瑕。

其實楚曦岩有許多東西刻意略過沒講,比如他幼時挨了多少餓,受了多少打,那時王順是如何脅迫的他,又為何會脅迫他,以及後來鞭刑打在身上,究竟有多疼……

但,不告訴他沒有關系,他可以自己去查。岩岩所經歷過的所有,痛苦的、快樂的,他所不曾參與過的,他都要搞清楚。

秋禹鈞将那只手拉到唇邊,輕吻了一下指節,随後替人掖好被角,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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