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照顧

照顧

陳橋的少年時期過得格外地艱苦。

提起高一一班的那個陳橋,不少人都唏噓不已,可憐、堅強、争氣、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山村考到縣裏最好的高中,獨生子,母親早已不知去向,父親卧病在床,親戚怕惹火上身,他兼顧學習的同時,還要承擔起家裏的重任。

上學的學費不夠,加上父親巨額的醫藥費,他不得不邊上學邊去打工。因為常年打工,他眼神總是疲倦地半耷拉着,頭發是營養不良的褐色,皮膚倒是很白,但是并沒有血色。在同齡人在電影院和奶茶店的時候,他游走于不同的兼職之間,沉默且冷淡。

他往往是班裏最沉默的那個,但他卻又是最難忽視的那個,氣質是不同于同齡人的早熟與冷淡。他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考試每次卻都是第一。從側臉看過去可以看到少年黑色的眉眼,鴉羽般的睫毛,穿着白淨的校服。腰杆筆直,眼神平靜。他不同于少年人的熱烈陽光,他的世界貧瘠困苦,開不出鮮豔的花。

高中開學的那一天,陳橋拿着去暑假打工的賺來的幾千塊錢,穿着發白的校服,在村裏人的幫助下,把他爸擡上了去縣裏的班車,他帶着他的父親離開了那個小小的山村。

陳橋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家裏了。熟悉的布置,窗戶上放着一盆粉嫩的玉蘭花,頭頂是昂貴的羽毛燈在散發着溫暖的光。房子是在市中心昂貴的地段,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城市漂亮的夜景。但此刻霓虹燈并未亮起,天邊挂着暗淡的夕陽,霞紅只隐于天邊的一小角,在昏暗的雲的襯托下,美輪美奂。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香味,像極了在鄉下的時候,晚飯時分炊煙裏傳來的米香味,劈啪作響的柴火蒸出的眯飯帶着獨特的焦香,那是大自然本來的味道。很奇特,在城市的鋼鐵建築之中,他竟然聞到了熟悉的味道。

陳橋的漆黑的眼微微有些放空,氣質沉默內斂。他許久不曾回到那個小小的山村,卻對鄉下的記憶尤為深刻。

在鄉下快到飯點的時候,母親總是要大聲呼喊調皮的孩子,才能把玩得髒兮兮的孩子給叫回來。聲音格外嘹亮,穿過天邊飄蕩的白雲,和似乎煥洗過的藍天。語氣中帶着微微的怒火與擔憂,從河裏回來的孩童如臨大敵地躲過母親手中拿着的小樹枝,難抓地像河裏的魚,最終還被寬厚溫暖的手給抓住,被揪着耳朵去洗手……

陳橋思及此低頭笑了笑,好久沒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只是懷念過後,臉上盡是遺憾。

外面傳來聲響,似乎是什麽掉在了地上。陳橋眼神一寒,身體瞬間緊繃,警惕地望着緊閉的卧室門。是王叔吧?他不确定地眨了眨眼,外面一片安靜,再也不傳來任何聲響。應該是吧,陳橋垂眼舒了一口氣,身體放松下來,他收斂了穆寒,臉色變得淡漠。

他微仰頭,頭輕靠在床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應該是司機王叔,他不記得他是怎麽回來的了。只記得他胃痛,在車上睡着了,想來是王叔把他給抗回來的。

即使休息過後,陳橋卻還是疲憊的,眼白有細細的血絲。身體提不上力氣,整個人恹巴巴的。口舌有點幹燥,喉嚨幹渴得想要冒煙。他正欲下床,卻聽見外邊傳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沉穩的步伐在卧室門前停下。前傾的上半身又放松下來,眼睛看着卧室的門。

門把手慢慢轉動,一分一秒的時間顯得格外悠長,“咔噠”一聲,門開了。

陳橋的聲音有着淡淡的疲憊,卻也真心實意,“王叔,把謝謝你,把我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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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話堵在了喉嚨中,陳橋怔愣地看着站在門口的陸以堯,腦海一片空白。陸以堯笑着看着他,“陳助理,你醒了。”

對上眼的那一刻,陳橋震驚且茫然,瞳孔地震,“陸總?”

“嗯,是我。”陸以堯穿着襯衫馬甲,黑色的袖瘔纏在手臂上,慢慢地向他走來。與他禁欲精英穿搭不同的是他腳上穿着的那雙家居拖鞋,海綿寶寶的圖案格外顯眼。而陸以堯的面前挂着一條看着歪歪扭扭的花色小熊圍裙,是之前特意去超市選購的……

陳橋感覺自己的神志有些不清,震驚且茫然,陸以堯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酥麻感讓人腰身不自覺戰栗,陳橋無措地拉了拉被角。

陸以堯倒是沒在意他這身裝扮有多奇怪,心态良好地打量了一眼陳橋的卧室,贊揚道:“陳助理的卧室很漂亮。”

陳橋依舊未反應過來,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些什麽,眼皮慌亂地眨了眨眨,這一刻他清楚地意識到陸以堯就在他的眼前。他終于意識到這一點,激動且慌亂地想站起來。

身體的幅度太大,還未等他起身,眼前黑了一片,他整個人晃了一下,重重地跌坐到了床上,尾椎骨重重地跌到床上,不疼,但卻讓他有些身體發麻。手腳依舊使不上力,他的表情從震驚到茫然,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髒狂跳且不安,他這是怎麽了。

陸以堯被他這一連串的動作給逗笑了,“太久沒吃東西了,使不上力氣了吧。坐着吧,別起來了。”

陳橋被他提醒,渾身一僵,耳根染紅一片,尴尬地點頭,“哦。”

“嗯。”陸以堯輕笑的聲音不大,帶着淺淺的無奈。陳橋的眼睛靜靜地看着他,眼神微顫,原來這一切不是他的幻想,這是他的家,而陸以堯在他的家裏。

陸以堯莫名覺得這樣的陳橋很有意思,似乎是沒睡醒,表情懵懵的,頭發軟軟地遮住額頭,把本就小的臉襯得更小了,看起來很乖,很想讓人上手去摸一摸。他在心中制止了自己的想法,輕咳一聲,“陳助理,我給你熬了粥,我給你端來,喝一點。”

陳橋的眼神慢慢聚焦,眼睛艱難地從圍裙上的那個小熊轉移到陸以堯臉上,問出了自己猶豫已久的問題,“您怎麽會在我家?”

“我給你打電話,是你的司機接的。他說你暈過去了,然後我就過來找你了。”

陸以堯笑得無奈,“陳橋,我竟然不知道你有胃病,你瞞得真好。”

陳橋無措地看着他,有些緊張。

陸以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把陳橋看得有些心虛,不自在地低下了頭,“……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怎麽就不重要的事情了,你是公司的員工,我的下屬,衆人的标杆,行業的精英,你有胃病怎麽就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聲音的聲調慢慢提高,陸以堯的眼神頗為嚴肅,但陳橋沒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而是把目光再次凝滞在他身前的碎花圍裙上。

這條圍裙他買來沒有戴過,現在……他得再去買一條。

陸以堯注意到下屬在走神,輕嘆,“陳助理?我很好看嗎?”

陳橋猛地擡頭,茫然地對上陸以堯頗具無奈的眼神。他慌亂地轉過頭,緋紅順着耳根到達脖子,心髒跳得有些快。他乖乖地低下頭,露出後腦勺,态度虔誠認真,“抱歉。”

“好了,我去給你端粥。”陳橋追尋着他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忽然他低下了頭,嘴角勾起,像是高興極了。如果是夢,那也是美夢。

熱氣騰騰的白粥端到陳橋的手上,還冒着熱氣,陳橋端着碗的手一片溫熱,隔着瓷碗,溫度灌進手心,到達五髒六腑。陳橋确确實實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很吵。

陸以堯看着他沒有動作,解釋道:“喝點吧,我問過家庭醫生了,你現在最後不要吃太油膩的東西。我往粥裏放了白糖,不會什麽味道都沒有的。”

陳橋終于擡起了眼,把快要噴薄而出的欲望與偏執掩于眼底,用調羹舀了一勺放進嘴裏,聲音含糊不清,“謝謝。”

陸以堯坐到了一旁的懶人沙發上,他的手肘撐在膝蓋上,手臂自然地垂下,身體向前傾,眼睛跟着陳橋,看他把白粥給喝完。

喝完,陳橋頓了一下,剛想起身,旁邊就伸來了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把碗給接過了。陳橋一愣,陸以堯好一會才回來,陳橋翹首以盼地看着拿了一個保溫杯回來的陸以堯,來不及收回視線,陸以堯觸及到他的慌亂,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給你燒了開水。”

陸以堯把水杯放在他的床頭,“有胃藥嗎?”

陳橋點頭,手習慣性地去拉床邊櫃。在察覺到男人帶着明顯探究的視線後,手頓了一下。陸以堯沉默地看着他從一個放滿了瓶罐的抽屜裏,拿出了一個白色的藥瓶,倒出了兩粒藥丸,吃了下去。

苦澀的藥丸在喉嚨裏不過一瞬的功夫被熱水攜着一并帶進了胃裏,陳橋的表情變得很是平靜,就像是這種事情習慣了一樣。陸以堯的喉嚨發澀,唇拉成一條淡淡的線。

“好了,休息吧。我要回去了。”

陳橋聞言要起來,陸以堯按住了他的肩膀,大手輕輕松松地把陳橋的肩膀給罩住一大半,兩個人靠的很久,陸以堯身上有着極淡的香水味,混雜着米香味。莫名的,陳橋的心裏湧上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空落的心被填滿,莫名的他想要流淚。

陸以堯對上陳橋帶着水意的眼睛,氣息微亂,“不要送了。”

陳橋只好點點頭,他沉默地看着陸以堯走出卧室,然後把門帶上。失望與郁悶讓陳橋垂下了腦袋,下一秒,門開了。

陸以堯的神情愉悅,眉眼勾起,“終于知道陳助理家在哪裏了,下次可以過來吃飯嗎?”

陳橋的眼睛裏倒映着陸以堯高大的身影,心情如同長久漂泊在黑暗的海面上,忽然之間看到不遠處起了煙火。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答的了,說了好?又還是沉默?

他只看見陸以堯笑着和他說了再見,門再次被關上,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後是防盜門關上的聲音。心情再也抑制不了,陳橋快速從床上爬了起來。急急忙忙地走到客廳後,看到放在沙發上的圍裙,腳步卻又不自覺停了下來,他低頭笑了一下,發自肺腑的開心。

陸以堯打開車門,漆黑的眼眸迸發出寒意,臉上爬上陰霾。他想起陳橋吃藥熟練的動作,心情莫名壓抑,随手把手機扔在了副駕,他煩躁地捏着眉心,啓動車子,發動機轟鳴,忘遠處開去。

平安路18號在外面看像是一件茶室,雕花的木門,透過玻璃陽光照進木質地板上,可以看到裏面的布局,打理得很好的綠植,柔軟的沙發,有一只橘貓在慵懶地躺在貓爬架上睡覺,

門鈴被一只修長的手給按響了,挂在屋檐的一角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一個穿着正裝的男人,戴着黑色的口罩,他有着飽滿的額頭,黑色的長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深沉的眼睛淡然冷漠,靜靜地看着緊閉的門。

很快,門開了,他走了進去。

他輕車熟路地走進裏面的一件房間,然後靜坐着,等待着他要找的人。

“很難受嗎”

“……還好。”

“按時吃藥了嗎”

“吃了。”

“有沒有打算告訴他”

帶着遲疑的男聲:“……沒有。”他頓了一下,“我覺得這樣就挺好的。”

“但你的病情加重了,陳橋。”陳靜是一個長得極其溫婉的女性,眼尾有一顆細小的痣,她笑起來總是能讓很多人的産生好感,讓人的警惕心不自覺放下。

但此刻她沒有笑,她的表情是不贊同的,她看着抿唇沉默的精英男人,微微搖頭,“你有想過為什麽會病情加重嗎”

陳橋沉默許久,聲音很是輕淡,似乎是不願提起這個話題。陳靜看出了他的不願意,“不想說嗎?”

陳橋聞言搖頭,而後才很輕地說,“……那天他的脖子後面多了一個吻。”

陳靜明白了,她一時間不知道是心疼還是為陳橋難過。三年的相識,陳靜從陳橋的只言片語中,她單方面認識了一個人。那個讓他願意踏進這間心理室、願意承認自己生了病的人。

陳橋并未和他說過的事跡,但陳橋每次提起他眼神都是亮的,只是淺言一提,表情更多的是惆悵與落寞。一個人如果有着目标與執念,那麽去做那件一件事情會簡單很多。但如果那個支撐着陳橋願意來她這裏的執念是人呢?人是有變數的,所以他并不贊同陳橋對那個人有太大的希望。

畢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而這個人讓陳橋再一次願意踏進他這裏,她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但陳橋告訴她,他改不了。

她起身身把陳橋面前冷掉的水倒掉,重新倒了一杯溫開水放在他的面前,杯子與木質茶幾碰撞的聲音很輕,陳橋卻被吸引得看了過去。水在輕微蕩漾着,撞擊着玻璃的內壁,幅度越來越小。直到水徹底安靜下來。

陳靜的聲音很輕,“還有呢”

“還有……”陳橋的大腦變得有些遲鈍,他的表情費勁,像在苦苦思索着,最後他說,“不知道了。”

他低着頭,不願再開口。陳靜內心嘆了一口氣,陳橋是他的病人。他們認識一句三年了,她早把陳橋當成了自己的朋友。如果他現在要提出對那個人戒斷,那她不敢想象陳橋會有多痛苦。

陳橋看着不遠處睡醒了在懶洋洋地打哈欠的橘貓,他輕微向它招手,橘貓屁颠屁颠地跑過來,跳在了他的腿上,盤成一團大餅狀。陳橋認真地撫摸着它,它舒服的發出呼嚕聲。

陳靜看着體型已經趨向一輛小卡車的貓咪,無奈道:“都是你們太慣着它,下個月我得扣它的工資,讓它少吃點。”陳橋淡淡一笑,“你上個月前也是這麽說的。”

陳靜輕嗯一聲,不再言語。陳橋摸着貓咪,神情溫柔,他的目光落在橘貓身上,深情又內斂。

陳靜有些恍惚。她又想起了她第一次見到陳橋的時候,他彬彬有禮,看不出一點陰郁的跡象。

但陳靜知道,越是這樣表面無所事事的人,內心的痛苦已經達到了身體無法承擔的程度。果不其然,她給陳橋治療的時候發現他的情況很糟糕。

失眠、焦慮、頭暈等各種症狀讓陳橋差點失控。第一天的時候她問陳橋為什麽會想來治療,那時候的他,不願意回答。

但現在的他低着頭,西裝依舊穿得整齊,這一次他卻擡起頭,像是忽然決定,又像是考慮了許久,“陳醫生,我想采取更積極的治療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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