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借皮顯影

借皮顯影

臨近中秋節,四合院反而充滿了不詳的氣息,死氣沉沉。向來神出鬼沒的小七和徐管家也再沒露過面,消失了一般,就好像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

除了沈遺暄幾人以外,偌大的四合院裏只剩下每天按部就班給他們做飯的女人。

今天的女人一反常态,她将餐桌精心布置了一番,上面擺放着裝飾蠟燭和幾道豐富的美食,賣相極佳,光是聞上去就讓人胃口大開。

看見門口的四人,女人溫柔一笑:“你們來了,快來吃晚飯吧。”

屈無閑的臉色依舊不好看,他虛握着拳頭掩到嘴邊,輕咳了兩聲。

他小聲說:“煙味越來越濃了。”

看來就是這兩天了。

樓曳環顧四周,最後看向女人,問道:“小七在哪兒?”

“他在準備驚喜。”女人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她神秘道,“明天你們就知道了。”

沈遺暄盯着她,莫名從她的笑容中品出了幾分幸災樂禍的味道。

樓曳也沒追問,他順口誇了一句桌上的菜肴:“看上去很好吃。做這麽多菜,想必你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吧?”

聞言,女人咯咯地笑起來,卻讓人毛骨悚然。

她說道:“畢竟是最後一頓晚餐,當然要更加用心了。”

說罷,女人将食物推到了賈有意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要多吃一點哦。”她一副哄小孩子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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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有意的眼神閃躲兩下,竟沒有拒絕,将筷子伸向了距離他最近的那塊牛肉丸。

在座的人都聽得出女人話裏有話,所以寧願餓着也不會去碰她的食物。

“賈有意?”

屈無閑按住他,試圖阻止,然而于事無補。

賈有意旁若無人地進食,吃到最後,他面部肌肉微微地抽搐幾下,語氣不自然道:“好吃。”

女人愉悅地哼起了歌,十分高興。

“你們現在不吃,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喲。”女人欣欣然道。

事已至此,屈無閑只好嘆了口氣,不情不願地拿起筷子,包括樓曳在內。

唯獨沈遺暄不為所動,他的右手始終放在桌上,即便被熱湯濺到手背,沈遺暄也絲毫沒有反應。

晚上。

回到房間,沈遺暄坐在床邊,低頭望着自己不知何時變得僵硬的右手,一時間走了神。

起初察覺到異常是因為身體的溫度驟然降低,不過當時的沈遺暄并沒有放在心上。自從體內有了那群饕餮後,沈遺暄便很少關注自己的身體狀況,他會感到不舒服多半也是因為那些東西在作祟。

然而眼下他的狀态奇怪過了頭。

從昨天開始,沈遺暄的右手仿佛失去了知覺,動彈不得,甚至那只手的皮膚也變成了薄薄的一層膜,摸上去并不柔軟,不似人的肌理。

就好像……一張皮影。

忽然,頭頂上灑下一片陰影,沈遺暄斂下思緒,擡頭跟樓曳對上了視線。

“你有話說?”沈遺暄問。

樓曳開門見山:“這兩天賈有意很反常。”

賈有意不善于藏心事,相反,他會将喜怒哀樂全部展現在臉上。樓曳發現賈有意這段時間的表現不同于昔日作風,言行舉止中給他的感覺更像是另一個人。

在陰界裏,有一種現象叫“奪舍”。部分人死後不願離去,故而會尋找一些陽氣薄弱的普通人,占據他們的□□。

如今的賈有意就很像被奪了舍。

但不管怎麽說賈有意也是個三十多年的鬼,陰氣并不輕,不太可能被其他亡魂有機可乘,再者還有他和屈無閑在一旁,這種情況就更沒有什麽幾率發生了。

“如果和小七有關,那麽就只有一種可能,”沈遺暄想到了最壞的結果,冷聲開口,“賈有意變成了皮影。”

樓曳目光一沉,道:“一家人。”

幾乎是一瞬間,樓曳就想到了那本相冊。

他找出那本相冊,最後一張照片依舊停留在去年的中秋節,而今年的中秋節距離現在不超過二十四小時。

“如果我們的猜測沒錯,那麽明天相冊裏應該會出現一張有賈有意的合照。”沈遺暄沒什麽情緒起伏,“也就是說,中秋節是我們最後的期限。”

“希望并非如此。”樓曳說。

沒想到沈遺暄一語成谶。

第二天一早,沈遺暄就被樓曳叫了起來。

樓曳神情嚴肅,沉聲道:“賈有意出事了。”

三分鐘後,沈遺暄和樓曳步履匆忙地趕到另一個房間。

見到他們,屈無閑原本凝重的表情才有所緩和,可焦急的語氣表明了他此刻的心情。

“昨天晚上一回來賈有意就說困,今早我醒來後就發現他變成了這模樣,無論我怎麽叫他都沒用。”屈無閑蹙眉,“我還是第一次遇見這種事。”

屈無閑說着側開身子,露出他身後的賈有意。

賈有意一夜之間消瘦了下來,可以說是瘦脫了相。他此時眼神空洞地呆坐在床上,腰背挺得板正,就好像被一根木棍架住了上半身似的。

不光如此,賈有意的臉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和普通人不同,他嘴角緊繃着扯出了一個弧度,神色怪異,乍一看就好像做了拉皮手術。

可若是仔細查看,才發現賈有意的五官都帶着墨水的痕跡。

注意到什麽,沈遺暄頃刻間冷下臉,說道:“你們看賈有意的衣服,有沒有覺得眼熟?”

經沈遺暄提醒,其餘二人才看出賈有意身上的衣服和那張皮影的穿着一模一樣。

也就是說,賈有意被自己做的皮影取代了。

這個時候,幾天不見的徐管家突然出現在了他們的身後。

“少爺現在請大家去觀皮影戲,不過戲臺不在院內,需要大家走一段路。”徐管家神态自然,仿佛沒有看見賈有意的異常。

見三人不為所動地站在原地,徐管家瞬間了然,走到賈有意旁邊道:“走吧。”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失去意識的賈有意竟然真的站了起來。賈有意點了點頭,接着跟着徐管家走出房間,這過程中沒有看他們一眼。

見狀,沈遺暄和樓曳對視一眼,也只好跟上。

不知道是不是肢體不協調的緣故,賈有意走路的速度十分緩慢,從他的姿勢中就可以看出動作生硬。

沈遺暄将這一幕盡收眼底,腳步下意識放輕,不讓旁人看出他的不自然——實際上在今早醒來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的四肢已經完全僵直了。

他的一舉一動變得相當吃力,仿佛要依靠什麽支撐物才能夠正常行走。

“近日來各位遭遇了什麽事?”或許是覺得氣氛太過壓抑,徐管家主動詢問道,“我看你們都憔悴了許多,昨晚睡得可好?”

樓曳沒什麽好脾氣,直言不諱道:“這都拜你家少爺所賜。”

沒想到徐管家非但不介意,還耐心地向樓曳解釋了起來:“我們少爺自幼學習皮影,身邊沒有同伴,難免玩心重,其他孩子正玩耍的年紀,他卻只能每日待在四合院裏。他若是纏着你們陪他,還望你們不要生氣。”

徐管家說得真誠,看不出一點編造的痕跡。

樓曳表情稍微好了些,道:“這麽說,他學也不上了?”角度倒挺新奇。

“是的。”徐管家說,“這也是少爺沒什麽朋友的原因。”

“那他家裏人在做什麽,父母沒陪他嗎?”屈無閑見縫插針。

徐管家:“少爺的父親在皮影方面有極深的造詣,對少爺的要求很高,想當初少爺若是做出像你們那樣的皮影,可是要受懲罰的。”

聽見最後一句話,屈無閑的臉莫名一臭。他扭頭看了一眼賈有意,發現徐管家說的也不是完全沒道理。

“少爺從小背負着期望,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即便是他的親生父母,也鮮少有一家人團聚的時候,更遑論陪伴。”徐管家無奈笑道,搖了搖頭,“若要細說,那我還真不知從何說起。”

聞言,樓曳安靜了下來,許久沒說話。

一旁的沈遺暄默默聽着,忽地想起昨晚做的夢。

沈遺暄再次夢見了庭院裏的那口井,以及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這一次對方沒有再開口叫人,而是伫立在井邊沉默地注視他——

“爸爸。”

一聲略顯稚嫩的說話聲冷不防鑽進沈遺暄的耳朵裏,讓他意識到眼前的人并非那個男人,而是小七。

男孩兒兀自盯着沈遺暄,像是要将這個人看穿,原本麻木的情緒在見到沈遺暄時有了一絲波動。他不再遲疑,期盼道:“爸爸,你可不可以留下來陪我?”

……

“在想什麽?”耳邊忽然響起一道聲音,是樓曳。

沈遺暄驀地回過神,說道:“我在想怎麽樣才能讓小七主動把賈有意變回來,這是件很棘手的事。”

“是很棘手。”樓曳說,“不過你是不是漏掉了什麽?”

“什麽?”

下一秒,沈遺暄眼睜睜看着對方把他的手抓了起來,樓曳目光如炬,道:“從剛才開始我就一直在握着你的手,你難道沒發現?”

沈遺暄怔了一下,啞口無言。

樓曳松開他,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好在語氣還算正常:“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或者前天。”

“不錯。”樓曳冷哼一聲,挺諷刺,“瞞了我這麽久,挺有本事。”

沈遺暄:“……”

這大概是兩百年以來第一次感到心虛,沈遺暄幾次對着樓曳的側臉欲言又止。

還沒等他說什麽,徐管家就帶他們來到了一處小庭院。

庭院裏種着很多黃桷樹,遮天蔽日,陽光無法照射進來,導致院壩環境很是昏暗,幾乎是密不透風。院子深處有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正是戲臺。

徐管家說:“你們在這裏休息一會兒,皮影戲馬上開始。”

入座後,沈遺暄做了幾番掙紮,試圖解釋:“其實……”

然而樓曳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起身就走。

“……”

他只好把話憋回去。

樓曳離開後沒多久,小七就出現了。

“你們終于來了。”小七語調平靜,眼睛卻亮亮的。若不是知道對方的所作所為,沈遺暄和屈無閑還真會被這孩子的外表所欺騙。

“你對我朋友做了什麽?”屈無閑指着從頭到尾站在一旁的賈有意,質問道。

小七嘻嘻一笑,透露出狡猾:“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聽對方這麽說,更是加深了他們不好的預感。

幾分鐘後,皮影戲正式開始,循序漸進的鑼鼓聲到後面響徹雲霄,藝人獨特的唱腔與民樂相輔相成,一下子把人拉進了平實質樸的年代,短暫忘卻世間的煩擾。

也是這個時候,沈遺暄察覺到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地動了起來。随着民歌愈發洪亮,他的知覺也在一點點流逝。

“賈有意!”

沈遺暄的注意力被這道突如其來的聲音拉了回來。

賈有意的長相肉眼可見發生了變化,和那張影人越來越像,甚至完全挑不出區別。

仿佛被人控制了身體,他全身上下不住地抽搐着,而他的行為和接下來出場的皮影動作竟能夠一一對應上!

只見白色幕布後出現了四個形色各異的皮影,沈遺暄一眼認出這是他們做的皮影。其中最為顯眼的是那張酷似賈有意的青黃色影人,它的神态栩栩如生,一舉一動十分自如,和旁邊的幾張皮影相比,它反而像個活人。

直到那張皮影開口說話,沈遺暄和屈無閑這才倏地愣在原地。

屈無閑面色凝重,道:“這是賈有意的聲音。”

其餘三張皮影皆是幕後藝人配的音,唯獨賈有意是他自己的原聲,這意味着賈有意和皮影徹徹底底交換了過來。

沈遺暄和屈無閑終于看出,上面的四張皮影對應着他們四個人的身份,而這場皮影戲則演的是他們這段時間住在四合院的經歷。

包括沈遺暄初次遇見皮影,到他們擅自開鎖進入次卧,所有細節都一絲不落地呈現在了幕布上。

這一次沈遺暄沒再錯過這一幕,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相框裏多出一張他的照片,終于明白自己的異常源于哪裏。

一旁的屈無閑感到愕然。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沈遺暄和屈無閑如坐針氈,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石梯上的小男孩兒見狀,臉上的笑容愈加燦爛,即使看到沈遺暄幾人拿了他的相冊也不驚慌,萬分篤定。

走馬燈似的,沈遺暄和屈無閑面無表情地觀看着有關自己的戲,賈有意則仍在臺下抽動着。當看到沈遺暄和樓曳睡一張床時,屈無閑的臉徹底黑成了碳。

為此,沈遺暄沒有過多解釋:“是他要和我擠。”

屈無閑冷笑:“你不會拒絕?還是說你——”

他說着戛然而止,因為皮影戲裏的沈遺暄叫了樓曳的名字,準确來說,是“聞不唳”。

好在沈遺暄沒有聽見,甚至不知道自己當時無意中說了夢話。

“怎麽?”察覺到屈無閑的反常,沈遺暄問。

屈無閑垂着視線,誠心道:“和樓曳走得太近,對你們雙方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沈遺暄卻問:“為什麽?”

屈無閑身形一凜,片刻後才道:“因為你是饕餮……從始至終。”

沈遺暄一時沒接話,于是氣氛僵硬了起來。

“我有分寸。”直到皮影戲快結束,屈無閑才聽見沈遺暄道。

他心情沉了下來。

到了這個時候,兩人也沒有了觀戲的想法,各懷心思,但藝人們的聲音仍舊源源不斷傳過來。

“你願意留下來做我的爸爸嗎?”皮影戲裏的小七對沈遺暄說。

影人沈遺暄毫不猶豫地回答:“好。”

小七笑起來,發自內心雀躍道:“從今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們和媽媽拍張合照吧。”

聽見關鍵詞,沈遺暄和屈無閑不約而同擡起頭,頓感不妙——相冊!

而這一刻,沈遺暄的意識變得模糊起來,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皮膚被風幹似的,越來越硬。

他幾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不料幕布上的畫面陡然一轉,屬于樓曳的那張皮影出現在其中,他手中拿着那本相冊,另一只手上則是一張黑白色的陳舊照片。

小七臉色一變,大叫了起來:“不要!快給我攔住他!”

“晚了,我已經把照片放進去了。”

許久不現身的樓曳越過院壩走了進來,他冷冷地掃了一眼石梯上的小孩兒,道:“他不是誰的父親,更不是誰的替代品。”

意識殘留之際,沈遺暄和樓曳四目相對。

“怎麽苦着一張臉?”他聽見樓曳說,“見到我的時候你就應該明白,你安全了。所以沈遺暄,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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