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立筷送魂

立筷送魂

如他們一開始所想,沈遺暄面前的女人果不其然是賈有意的母親。只不過有所區別的是此時的女人和白天時的模樣不太相同。

眼下她穿着一件不合季節的薄睡衣,大量皮膚裸.露在外,包括那一身還未來得及處理的傷口及淤血。她的臉頰因為兩道冒着血珠的抓痕破了相,更別提右眼處的烏青,幾乎導致她睜不開眼睛,整個人看起來觸目驚心。

女人的褲腳被高高地撩起,露出一截細腳踝。如果沈遺暄沒看錯的話,對方的腳踝上有深淺不一的痕跡,不用細想也知道這些傷出自誰手。

見到對方遍體鱗傷的樣子,沈遺暄只覺得胸口堵了一團氣。

“難受了?”雖說樓曳沒有親眼所見,但不難想象出對方的慘狀。

本想否認,但不知為何沈遺暄這一刻想起了樓曳那顆丢失的心髒,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拐了個彎:“嗯,比我想象中還要難受。”

黑暗中的樓曳無聲打量着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沒事,沒事。”

他連道了兩個沒事,語氣平靜,但很有力量感,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落在沈遺暄的心尖兒上。

門外,女人仿佛感受不到痛,在過了最開始的強光刺激後,她總算得以看清屋內的情形。見房間裏空無一人,她崩潰地大叫起來,嘴裏不斷地嚷嚷着什麽。

“這又是怎麽了?”屈無閑二話不說湊上前看,也被這一幕吓了一跳。

“我操,這他媽下手也太狠了。”屈無閑憤憤不平,“對女人動手,這還是人?!”

看得出他已經對這個家忍無可忍。

“我早說了這男的是裝的!”屈無閑一秒也淡定不下來,旋即道,“不行,我明早就去找賈有意,我一定要把真相告訴他。”

“告訴他未必有用。”樓曳說。

屈無閑頓了一下,表情依舊難看,但他實在沒了轍:“那你說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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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口頭上讓他接受,不如讓他自己面對。”沈遺暄及時補充。

“難不成你的意思是明天讓他再看一次?”屈無閑的音量下意識拔高,“我們又得熬一次夜?”

話音剛落,門外的女人倏地回過頭。好在他們這間房沒有燈光,漆黑一片,對方什麽也看不見。

女人在沈遺暄的房間門口默默伫立了許久,嘴裏振振有詞念着什麽。約莫過了五分鐘後,女人才轉身離開。

他們很有默契地等了片刻,直到外面的院壩裏傳來“砰”一聲,一直緊繃的神經這才松懈,可心情仍然沉重。

這一夜三人未眠。特別是屈無閑,他只要一想到賈有意被這對夫妻耍得團團轉就忍無可忍。因此,屈無閑一大清早就迫不及待地沖到了賈有意的房間門口。

他嘗試着開口卻被反鎖,只好上手敲門。

然而裏面沒有任何動靜,屈無閑一時急昏了頭,邊敲門邊道:“賈有意,你要是醒着就聽我說,我們得趕緊離開這個地方。他們都是騙你的,我昨天晚上親眼看到你媽被家……”

屈無閑的聲音戛然而止,只因為他身後傳來了“咔噠”一聲,随後他口中那位被家暴的女人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與淩晨四點見到的不同,女人看上去精神飽滿,她的臉毫發無傷,皮膚光滑,絲毫沒有被家暴過的樣子,仿佛幾個小時前的一切都是他們的錯覺。

屈無閑的眼神從憤怒轉變為不可置信,最後接觸到對方的視線,又不得不開口叫人:“……阿姨好。”

她笑了笑,好像壓根不在意屈無閑剛才的冒失:“昨晚睡得好嗎?”

這句話若是放在平日聽還真不覺得有什麽,只是這會兒屈無閑的心态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實在沒辦法做到鎮定。

“醒過一次,好像聽見二樓傳來了什麽聲音,所以想來看看。”他試探性道。

“聲音嗎?”女人低頭思考一陣,最後道,“可能是貓吧。”

這過程中女人的表現都很自然,沒有任何的掩飾或者僞裝,與淩晨時她站在房間門口歇斯底裏發狂的樣子判若兩人。

沒找到賈有意,屈無閑只好下樓,正好碰上沈遺暄。

“你說了?”沈遺暄問。

屈無閑搖了搖頭。

“沒見到賈有意,反倒是遇見那個女人了。”沉吟了一會兒,他繼而道,“她身上沒有任何傷口。”

聞言,沈遺暄也沉默了。

半晌後,他道:“這就奇怪了,我相信我沒有看錯。”

“若只有你看錯就算了,我又是怎麽回事?”屈無閑篤定道,“這對夫妻一定有問題,但問題出在哪兒,我們還需要慢慢找。”

“嗯,不急。”沈遺暄說。

吃早飯的時間過了有一會兒,補完覺的樓曳這才姍姍來遲。

一落座,這人就問:“張兆果呢?”

提到“張兆果”這個名字的時候,沈遺暄差點沒反應過來。

屈無閑正要開口,這時候女人就道:“他今天不太舒服,正睡着呢。”

此話一出,氣氛便陷入了無盡的沉默中。

沈遺暄:“什麽原因?”

“這孩子就是吃得多,竄肚子了。”男人說,“沒事,過兩天就生龍活虎了。”

屈無閑沉了沉臉色,問:“我一會兒能不能上樓看看他?”

男人只當他是關心:“當然能啊。”

對話中止,三人秉持着“食不言”的理念,默默吃飯。

哪怕賈有意不在,吃飯期間夫妻兩人的表現也與平日無異,正常地聊聊天、唠家常。無論怎麽看,屈無閑都沒能再在女人身上找到一處可疑的痕跡。

“要不是昨天親眼所見,我都要懷疑我做夢了。”同時,屈無閑也在為賈有意沒給他開門這件事頭疼。

他本以為找到了離開的契機,沒想到竟會出現這樣的反轉。

良久後,屈無閑突然坐起來,大膽猜測道:“難不成他們不是一個人?”

原本這句話只是一句無稽之談,沒想到一旁的樓曳認認真真接了一句嘴:“不是沒有可能。”

沈遺暄扭頭看他:“你有什麽想法?”

“暫時沒有,我不過是順着他的話說罷了。”樓曳說。

幾人說話間,忽然聽見窗外傳來的一道男聲。

對方破口大罵,其中幾個髒話字眼方言味濃厚,三人都沒能第一時間聽懂,不過倒是聽懂了對方的大概意思。

“走開?”屈無閑倚在窗前查看,從頭到尾就只看見了一個男人,随即疑惑道,“他在讓誰走開?”

“不清楚。”沈遺暄皺起眉,“你們不覺得他很眼熟?”

“哦,我想起來了。”屈無閑說,“見鬼的那位。”

見鬼的男人依舊是那副精神不太正常的樣子,和前幾日相比似乎更甚。他面紅耳赤地對着空氣大罵,篤定了自己的面前就站着一個人。

“我到底要怎麽做你才能放過我們家?”男人氣憤的表面下難掩哀求,“我就這麽一個女兒,求求你,別纏着我們了……”

沈遺暄再一次感受到了那股若有似無的陰氣,其中有一部分就在男人的身上,剩下的則是在另一個方向。

樓曳顯然也察覺到了,直言不諱道:“有鬼。”

“過去看看。”沈遺暄說。

和那天一樣,男人一見到他們就慌了神,撒腿就跑。還是屈無閑眼疾手快給人摁了下來,他呵斥道:“我們就想跟你聊聊天,你跑什麽?”

沈遺暄看見男人被扣倒在地的樣子,心想你這“聊聊天”多少含有歧義了。

起初男人掙紮了幾下,無奈屈無閑力氣太大,他只好放棄。

他目光掃了眼沈遺暄,其次是樓曳,脫口而出道:“你們從哪兒來的?”

“嵩城。”沈遺暄說,“我們來找人。”

“不可能,我以前從沒見過你們。”男人固執道。

說完,他又看向了沈遺暄,眼底是深深的狐疑。

“那天晚上你在偷看什麽?”沈遺暄毫不猶豫地道出。

男人瞬間啞口無言,他心虛地挪了挪眼,繼而解釋道:“我不是偷看。我們鎮上多久沒進來過人了,這很奇怪。”

對方不再掙紮,屈無閑松開手,好心将人拉起來,開門見山:“說吧,你在趕誰走?”

見男人臉色一變,樓曳接着說:“但說無妨,說不定我們還能幫你。”

“你們……?”男人遲疑兩秒,“你們真的能幫我?”

“你可以試試,總之沒有什麽情況能比現在更糟糕。”樓曳氣定神閑。

或許是走投無路,男人咬了咬牙,最終說:“實不相瞞,我們這個鎮經常鬧鬼。原居民能搬進城的都搬走了,久而久之鎮上就沒什麽人住,更是很少有人會來往,所以我才會覺得你們奇怪……”

“——不瞞你說,這兩位也是鬼。”沈遺暄指着身旁的樓曳和屈無閑。

男人:“……”

“開個玩笑。”沈遺暄一臉從容,“你繼續。”

樓曳眉毛一挑,對沈遺暄做了個口型:皮一下很開心?

沈遺暄面無表情回答:還行。

身為普通人的男人差點一口氣沒倒上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樓曳和屈無閑,确認這兩人有活人身上的特征,才繼續道:“我有個女兒,從一個多月以前就開始生病,一開始只是簡單的咳嗽,想着過幾天就會好。沒想到啊……她到現在還在家裏躺着,高燒不退,吃了診所開的藥也不見好。結果有一天,我女兒說她在睡夢中看見了一個男的,我預感壞事兒了,這多半是遇上了。”他忍不住抹了抹眼淚,可想而知他有多心疼這個女兒。

“你的預感沒錯,你女兒被鬼纏身了。”屈無閑站在一旁冷淡道。

“藥可以不用開了,吃了也沒用。”樓曳直接說。

男人點了點頭,又搖頭:“我明白,但這藥……我不敢不給她吃啊,就怕病情更嚴重。”

“怕什麽。”樓曳說,“帶路,去看看你女兒。”

樓曳這人表面上看起來不近人情,但說話做事都給人一種很可靠很沉穩的感覺,讓人有安全感。

男人“哎”了一聲應下,趕緊打起精神。

途中,男人又回頭看了身後的兩人一眼,轉而悄悄問沈遺暄:“他倆真不是活人?”

沈遺暄不可多得地揚起嘴角,難免覺得好笑,說道:“你覺得是就是吧。”

語畢,男人不敢再多說,安分守己帶路。

到了男人家附近,忽然一道鋪天蓋地的陰氣朝沈遺暄迎面撲來,導致他下意識皺了皺眉頭。

“啊……是食物……!好美味的食物!!”

體內的部分饕餮開始蘇醒,聞到陰氣不由得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而沈遺暄也不可避免地有了反應,畢竟上一個牢還是在周家,這過程中還經歷過一次饞印變化,他能撐到現在還沒發作已經是來之不易了。

可沈遺暄面上依然是那副冷靜的模樣,即便是男人推開卧室門,他也不過是輕微地皺了皺眉。

房間裏的陰氣萬分濃郁,而這一切都來源于躺在床上的女孩兒。

屈無閑被這裏的陰氣沖得差點罵人,覺得跟周家那股煙味有得一拼。他看了眼女孩兒,滿臉不解:“你女兒多大了?怎麽會被這麽厲害的鬼纏上?”

“年後剛滿二十。”男人腿肚子一抖,聽見屈無閑這話差點跪下,“我女兒沾上的……莫非趕不走了?”他現在的希望幾乎都寄托于眼前這三人身上。

“是難纏。”沈遺暄看向男人,“你們家裏有沒有人過世?”

男人不假思索:“沒有,孩子他媽很早就走了,家裏也沒有其他親戚。我女兒說是男人,所以不會是家裏人。”

“嗯。”沈遺暄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男人顫顫巍巍詢問:“大師……我女兒還有救嗎?”他毫無意識地改了口。

“當然有。”沈遺暄對他說,“給我一雙筷子和一個碗,碗裏面盛點清水,再拿點煮熟的米飯過來。”

“好、好!”男人連忙點頭照做,把沈遺暄當成了救命恩人。

男人出了房間後,樓曳才道:“用得着這麽複雜麽?”

沈遺暄的眼神冷飕飕掃過去:“你有什麽更好的辦法?”

他聽見樓曳頗為散漫地笑了一聲,随即道:“有啊,就是方法簡單粗暴了些,拽出來就好。”

沈遺暄:“……”

樓曳話音落地,沈遺暄明顯感覺到屋子裏的陰氣再度濃郁了幾分,想必是當事人聽見了樓曳的話。只不過沈遺暄不會這麽沒分寸。

男人動作很快,将碗筷和一小團米飯拿了進來。

沈遺暄将碗放置在女孩兒身旁,一手撐住筷子頂端,說道:“若是你在,就請将筷子立起來。”

說完他松開手,男人就見那雙筷子竟真在碗中立了起來,瞳孔不住地放大。

沈遺暄卻一點不意外,嘴裏輕念:“女子關妙盈與您非親非故,無冤無仇,更是無意沖撞,卻因您的到來被病魔纏身一月有餘,何其無辜。若您無心,請莫要再糾纏一個可憐人。”

緊跟着,沈遺暄将那一小溜熟米飯放進碗中,這個步驟叫請亡者吃水飯。若亡者接受他的誠意便會吃水飯,那麽豎立的筷子就會倒下,代表亡魂已去。也有難纏的亡者不願意離開,到那時就只能用其他方式“請走”了。

好在這個鬼比較好說話。數秒後,那雙筷子在衆目睽睽下“啪”一下應聲而倒。沈遺暄眼睜睜看着那團黑乎乎的陰氣從女孩兒體內鑽出,正要松口氣。

“——是你?!”

驟然出現的聲音将沈遺暄思緒拉了回來,他扭頭看向新鮮出爐的男鬼,思索了幾秒也對不上號,只好冷漠狀:“你誰?”

男鬼:“……”怎麽翻臉不認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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