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赤誠之心

赤誠之心

“你忘了我嗎？”男鬼也不意外，只道，“原來我這麽沒有辨識度啊，看來我高看自己了。”

沈遺暄看了一眼他那幾乎爛了小半邊的臉，實話說辨識度是有的，就是不忍直視。旋即轉開頭，他也不拐彎抹角：“你太醜了，有空收拾一下儀容儀表吧。”

對方：“……”這話聽着怎麽這麽熟悉？

“我是張洺軒。”對方耐心介紹自己，“在殷家村我們見過一面，當時還是你把我的牌位還回去的，我可是一直記着呢。”

沈遺暄的視線定在他身上幾秒，最後冷淡地“哦”了一聲：“是你。”

“對，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沈遺暄的錯覺，他總覺得張洺軒垮着一張批臉。事實上張洺軒确實也在心裏吐槽沈遺暄，心想有事求他的時候就稱呼“您”，事後就喚“你”，除了他以外，人間果然沒有真情。

一旁的男人已經看呆了，嘴巴微張地指着沈遺暄面前的空氣，小聲道：“……有人？”

“嗯。”樓曳耐心地糾正他，“有鬼。”

“……”男人呆若木雞，徹底安分了。

殷家村那事兒過得太久，除了送回牌位這件事以外，說實話張洺軒對沈遺暄也沒太大印象了。只是張洺軒突然想到什麽，目光迅速在沈遺暄周圍掃了一圈，接着問：“你那位朋友沒有和你在一起嗎？”

沈遺暄問：“誰？”

誰知張洺軒不說話了，醜陋又清冷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難為情。

沈遺暄一目了然，表情變得難以捉摸起來，他勾着唇角笑：“在啊。”

“在哪兒？”

“你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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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洺軒頓了一下，僵硬扭過頭。

原本默不作聲的男人擡頭迎上他視線，氣定神閑打了個招呼：“嗨，前夫。”

張洺軒：“？”

眼前這人氣質冷峻，是個相貌十分出衆的男人，可即便如此張洺軒還是認出了對方的眉眼，萬般不情願地将這人跟幾個月前差點和他成親的新娘對上號，非常難以置信。

“你怎麽變性了？”張洺軒說話直接，不太确定地詢問。

樓曳點頭，也不跟他客氣：“你還是沒變，一樣的醜。”

“……”張洺軒這下徹底确定了。

一聲氣音鑽進樓曳耳朵裏，他順着聲音的源頭看向沈遺暄。沈遺暄眉宇間的笑意還未褪幹淨，使他的五官柔和不少。

早在樓曳對着那坨看不見的空氣叫“前夫”的時候，男人的臉色就差了，想問什麽又不敢問，只好自個兒消化。

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他們之間相互認識，唯獨屈無閑對這位添亂的鬼感到面生，遂問道：“你們誰能和我解釋一下？”

于是沈遺暄用幾句話簡單帶過。

屈無閑不是不知道樓曳當初在殷家村差點當上新娘，所以不算驚訝，但眼下的情形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沒想到你倆還挺有緣，當初被拽斷的紅線硬生生又給接了回來。”屈無閑說這話完全是抱着開玩笑的心态，說完還朝旁邊的沈遺暄看了一眼。

沈遺暄倒沒什麽舉動，就是神色相比剛才似乎更淡了些。

樓曳雙手抱臂，回到了那副漠不關心中帶着點傲氣的樣子，說道：“什麽紅線，糊弄小孩的東西，我從來不信。”

屈無閑略顯敷衍：“嗯是是是。”

沈遺暄還是沒反應，他低着頭，垂下來的睫毛遮住了大半情緒，兀自思考着什麽。

“不不不……”張洺軒擺着手，生怕他們誤會，“我有喜歡的人了，她是……她是……”說到最後他開始支支吾吾，眼神不斷朝旁邊瞟。

樓曳卻看懂了，問：“所以你才騷擾人家？”

“我不過只是想跟着她。”張洺軒一副少爺心态，壓根沒想過自己的行為給對方造成了多大的負擔和困擾。反之，他對沈遺暄把他招出來這件事還頗有微詞，連同看向沈遺暄的眼神都幽怨不少。

雖說他自己也是個鬼，但他同時也能感受到樓曳身上的陰氣比他濃烈得多，所以不敢不出來。

“各位大師，我冒昧打擾一下，”男人到底不放心，猶豫着上前，“我看你們聊了挺久，那位是不是有什麽要求啊？”

樓曳“嗯”了一聲：“有，給他燒點紙錢就行了。”

男人銘記在心：“好的好的。”

“……”張洺軒無語，“你這前任怎麽還亂傳話？”

剛才的畫面雖然詭異并令人不适，可男人還是認認真真給三人鞠躬道了個謝，說如果沒有他們的話妙妙不知道該怎麽辦，還說一定會給張洺軒燒紙錢。他眼中含着淚水，無比感激。

張洺軒這孩子還不知足，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見，自顧自道：“那不行，我還會回來的。”

男人若是能聽見估計都得吓得立馬搬家了。

将鬼送走了之後，關妙盈的臉色肉眼可見紅潤了許多，看起來睡得要更踏實一些。

她在睡夢中咕哝了一句什麽，男人沒聽清，湊上前問：“妙妙，你說什麽了？”

門口的張洺軒卻是頓了一下。

離開男人家，沈遺暄板着臉将張洺軒訓了一通，問他知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怨氣有多重，活人若是受他影響可是會折壽。

沈遺暄：“去殷家村相親不夠，還要大老遠跑來禍害小姑娘？”

“……沒有。”張洺軒還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樣子，“分明我也是受害者。”

張洺軒去世的時候才18歲，正值青春，從未談過戀愛。家裏人擔心他走得孤單，去那邊之後沒人照顧，于是托關系找上了配陰婚的靈婆。

親人操辦完他的葬禮後就忙着張羅配陰婚，氣得張洺軒砸了家裏的一頂吊燈，結果就是适得其反，被他們誤以為是張洺軒等急了，想快點娶新娘。

張洺軒都無語了，他也沒辦法跟親人溝通，被送去殷家村的時候怨氣也是真大。

實際上他們做的這些都是做給活人看的，得個心理安慰，怕張洺軒心裏怨恨，來日鬧得家裏不安寧。人死了後哪兒在意這些東西，活着的時候面都沒見過，結果死後還要跟陌生人埋一起，多冒昧啊。

說到底，還是封建迷信害的。

想到這裏，張洺軒不禁嘆氣。

樓曳問：“你就一直在這裏？”

張洺軒說：“這倒沒有，我還回家住了段時間。”

說是住在家裏，其實也就是回家游蕩了幾天。

“若是我們不來，你就打算一直纏上她了？”樓曳問。

“除了這裏，我沒地方可以去了。”張洺軒家庭條件雖然優渥，可也不是那麽完美，他也沒有辦法再面對送他去配婚的家人。

張洺軒好些日子沒能和別人說話，這回好不容易碰上個熟人，什麽話都一股腦往外倒：“我很早就認識妙妙了，在我大概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那會兒我姥姥姥爺住在這兒，我媽就偶爾挑個寒暑假帶我回來。關家住在我們對面，兩個同齡人一出門就能碰面，一來二去我和妙妙就認識了。”

三個人都在安靜地聽張洺軒聊起往事，沒有人打斷。

“我和妙妙相處了三年，一直到高一感情也很好。別人都覺得三椿鎮落後，覺得住在鎮裏的人都土，但在我看來妙妙是個特別善良單純的女生，對誰都好，也容易被欺負。”說到這時，張洺軒頓了頓，細心地跳過了這件事，“……那夥人走了後，妙妙就一直哭，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很慌，也不知道該怎麽做。她看着我手足無措的樣子就笑了，我也跟着笑。她說我太傻了，以後找不到女朋友……然後那一晚，她在她家門口親了我，還說她會努力趕上我的腳步，和我去看外面的世界。現在想想，妙妙說的那句話沒錯，我是真傻，傻到她接下來跑回家我都沒叫住她，反而在思考她為什麽親我，和我說的那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你還挺遲鈍的。”屈無閑客觀評價，“人姑娘意思這麽明顯了。”

張洺軒沒反駁：“但後來我就意識到了，我早就在這三年的時光裏悄無聲息地喜歡上了這個女生。”

張洺軒笑了一下，很甜蜜，是那種屬于年少時期情窦初開的甜蜜，看得出來是真的喜歡。雖然他的半張臉爛掉了，但不難看出他原本是個長相清秀的男生。

“後來我高二了，那一年我媽和我爸鬧離婚，兩家鬧得很不愉快。我沒有幹涉他們，只顧着學習，因為我知道就算我幹涉也沒有任何意義。他們都是成年人了，我尊重他們的選擇，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幸福或不幸買單，包括我自己。”張洺軒平靜下來，語氣緩慢，“我跟了我爸，所以我再也沒來過三椿鎮，也沒見過妙妙。即便這樣，我也沒有一天不在想她給我的承諾——大概是承諾吧。我們将來會在一起，會去看電影、牽手、擁抱，到那時我不會再讓一個女生主動了，我一定會親親她的臉……如果沒有車禍的話，這一切都會發生。”

“為什麽不見面？”這句話是樓曳問的。他問出口時旁邊兩人同時愣了一下，似乎都沒想到他會主動關心別人的私事。

不同于兩人的反應，張洺軒沉默了幾秒，說道：“我們隔得太遠了。”

“只要心離得近，距離不是問題。”樓曳看似在和張洺軒說話，實際上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目光就一直放在沈遺暄身上。

沈遺暄沒有躲開樓曳的視線，反而直勾勾地看過來。沈遺暄同樓曳對視着，他的內心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這麽平靜，心頭湧上了不知名的情緒。

——情窦初開。

或許是樓曳那番話說得太誠懇，看他的眼神太過直白，沈遺暄竟從這道久違的情緒中解讀出了難得可貴的感情。

這種感覺很熟悉，很多年前沈遺暄應該擁有過相同的情緒。卻也陌生，如今他不清楚這麽定義是否準确。

要知道，他一個人活了一百多年，再也沒能對誰産生感情。可他指尖還是止不住一顫，有些觸動。

張洺軒思考了許久，說道：“你說得對，一切都太晚了。”

三人沒有說話，他們都心知肚明，實在太晚了。或許在曾經的無數個日子裏，關妙盈仍在一個人默默地堅守着承諾，等待着和張洺軒相見的那一天，不曾想再重逢已是陰陽兩隔。

“張洺軒這孩子不錯。”樓曳難得這麽評價一個人，“赤誠、內斂，也足夠熱烈。”

他依舊看着沈遺暄，仿佛這些形容不是在說張洺軒。這話乍一聽挺矛盾，可旁邊的屈無閑仔細一想也就了然了，思緒飄遠——

沈遺暄可不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嗎？

哪怕沈遺暄的喜歡和占有欲再強烈，他表現出的一面也是深沉的，不外露的，唯有感受到赤誠之心的那個人才能看見他冰冷外殼下的心髒有多柔軟。

那個人便是聞不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