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罪孽共生

罪孽共生

樓曳反應很快，說道：“形容一下你能看見的那個人。”

張洺軒也沒有問為什麽，照着屋子裏的人一口氣說了一通：“胖胖的，個子挺高……臉上有一道很淺的疤痕，他穿着一件亮黃色的衛衣、灰色運動褲、球鞋——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他啊？挺眼熟的，殷家村的山上？”

他一邊猜測着，扭頭看見一旁三人不約而同冷下來的臉，倏地閉上嘴。

沈遺暄：“除了這個人以外，你還能看見誰？”

張洺軒果斷搖頭：“沒了，我就看見他坐在沙發上——這會兒正對着牆笑呢，怪瘆人的。”

從張洺軒口中描述的外貌和衣着來看，這個人是賈有意毋庸置疑，甚至連疤痕這麽小的細枝末節都沒有放過。張洺軒眼中的賈有意獨自對着牆笑，在沈遺暄看來卻是對方在和他的父親有說有笑地聊着天。

很顯然屈無閑和沈遺暄看見的是同一個畫面，他皺眉：“是你有問題還是我有問題？這麽大的兩個活人你看不見？”

說是活人其實不太準确，應該說那對夫妻是“活生生”的鬼。

張洺軒被他這副态度弄得懷疑鬼生，他再一次朝屋子裏看了一眼，嘟囔道：“沒有啊，真的就只有一個人……”

此話一出，屈無閑頓時不說話了。他很想反駁張洺軒，可又鬼使神差地相信了張洺軒的話，若那對夫妻真是鬼，張洺軒沒有理由看不見。他也總不能抓個鬼過來問對方能不能看見另外兩個鬼吧，估計鬼都要被吓死了。

若非人非鬼……那他們究竟是什麽東西？

三人之前的心态還算平穩，如今張洺軒的話可謂是當頭一棒。他們心情尤為沉重地回到賈有意家，一進門就和笑意盈盈的女人碰上面。

女人熱情地問道：“你們來得正好，我和果果爸爸商量過幾天帶孩子出去玩，你們想要一起嗎？”

屈無閑猛擡頭，拒絕得果斷：“不了。”

看見對方詫異的眼神，屈無閑頭一次躲開視線，随便扯了個借口道：“……我們過幾天就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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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嵩城？”男人聞言看過來，“怎麽不多待幾天？”

樓曳：“那邊還有些事沒有處理，實在騰不出空了。我們會另外找時間登門拜訪的。”

他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了一番客套話的話，将賈有意包含在了“我們”其中。不料對面的男人聽了後笑了起來，繼而沖着賈有意說：“你的好朋友都不要你了。”

樓曳看着對方，不留痕跡地變了變臉，只覺得這個男人愈發捉摸不透。

賈有意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難得沒接話。他匆匆看了一眼為首的樓曳和屈無閑後就低下了頭。

沈遺暄蹙起眉，仔細琢磨着男人這句話的用意，很耐人尋味，又有股解釋不清的別扭感，似乎和男人這段時間的“人設”有些矛盾。

在得知了夫妻二人的真面目後，這一天就變得尤為緩慢。特別是本和他們站在一邊的賈有意半路叛變，即便他們再想做什麽也是力不從心。

屈無閑一回到房間就忍不住道：“我活了三百年，什麽樣的活人和鬼沒見過？就是那怨氣極重的百年厲鬼在我面前晃悠我也不會眨一下眼皮，這下還真是見了鬼了——”他說到一半止住了話音，因為那對夫妻壓根就不是鬼。

“樓曳，你說怎麽辦吧。”屈無閑憋着一股氣問樓曳。

可惜這一回連經驗豐富的樓曳也愛莫能助，只能道：“還能怎麽辦，洗洗睡吧。”

屈無閑：“……”

和往常一樣，樓曳依舊厚着臉皮睡到了沈遺暄的床上。而沈遺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除了表情難看點，倒也沒再冷言冷語地趕樓曳走。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他已經接受了樓曳。

擺鐘敲了十二點整，最後一聲落下時，沈遺暄再一次回到了那個狹窄黑暗的房間。

這一次他從挺直腰背坐在床上的姿勢變成了微微弓着腰，他所處的空間又窄小了許多，導致他只能長時間保持着這個僵硬的姿勢。

沈遺暄眼神無光地看着地面，沒有任何焦點，思緒放空。極其靜谧的環境中唯有耳邊的說話聲能調動他的情緒。

“殺了他……殺了聞不唳……”

聽見這個名字，沈遺暄下意識擡了擡手指，然後便失憶了似的忘記了下一步的動作，進退維谷地保持原來的尴尬姿勢頓在原地。

然而他體內的饕餮們愈發嚣張放肆，大逆不道地吐露出自己的心聲。

霎時間，沈遺暄眼睜睜看見自己的皮膚燒紅了一片，熊熊烈火般，順着他的腹部一路燒到脖頸。

沈遺暄張了張口，這才發現他不僅動彈不得，還失了聲。片刻後，沈遺暄看見了十幾張相貌各異、神态扭曲的人臉，它們或哭或笑，又時不時地大聲辱罵。盡管它們性格不同，但唯一的共同點是它們都統統融入進了沈遺暄的血肉裏，并發自內心地唾棄身為同類的沈遺暄——正如沈遺暄厭惡他們那般。

“沈遺暄，你放棄吧！你死不了的！”

一聲尖銳的女聲驟然鑽進沈遺暄的耳朵裏，沈遺暄再一擡頭，周圍的黑暗不知何時被驅散，一個青年自缢的一幕呈現在他眼前。這幅陳舊的畫面如同蒙上了一層劣質噪點，但仍然阻止不了沈遺暄認出其中的人——那是他自己。

“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們永遠共生！你覺得你逃避得了一切嗎？”

這一回說話的是一個男人，在他開口的一瞬間，沈遺暄眼前的場景又驟然一變。青年渾身是血地倒在路邊，救護車的警笛聲響徹雲霄，平添一股死寂般的肅穆。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冷靜地道出死亡時間，路人感嘆生命無常，被蓋在白布下的他卻在這個時候睜開了眼，本應停止的心跳随之跳動起來……

每當那些饕餮說一句話，沈遺暄眼前的畫面就會變換一次，不厭其煩地重映着他如何尋死到再一次蘇醒，其中的時間和場景一直變化，可裏面的主角和最終結果一如既往，像是看了一場漫長而又枯燥的老電影。

沈遺暄掀了掀眼皮，眼底沒有任何波瀾，可也不代表他願意看見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自視清高、自大狂妄！實際上你就是個身體裏淌着黑血的爛人！無論你怎麽無視我們、無視過去發生的一切，這些罪證也統統刻進了你的骨髓裏，你忘不掉的……你甩不掉的！你以為你這樣是同流合污？其實你只是暴露了本性……”

這也是沈遺暄眼中的自己，肮髒不堪，他和這群毫無底線的饕餮共存，自己也最終成為了這類人，餘生中都帶着罪孽過活。

“咚……”

沈遺暄緩慢地睜開眼，胸膛下的心髒發了瘋似的鼓動。他再次看見了一望無際的黑。

沈遺暄動了動唇瓣，一個簡單的單音節字從他嘴邊溢出。随即，沈遺暄身旁的人朝他伸過手，在他的臉上輕輕撫摸。

“做噩夢了？”夜色中，樓曳的輪廓一點一點映入沈遺暄的眼簾。對方語氣難得溫柔，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缱绻。

樓曳話音剛落，沈遺暄便感受到一道溫熱的淚水從他的臉頰上一劃而過，洇進枕頭裏。他感覺到樓曳的手指動了動，替他拭去眼淚。

“我死不了。”此刻的沈遺暄毫無生氣，語調更是平靜到墜入死海。

樓曳“嗯”了一聲：“因為我舍不得你死。”

沈遺暄心口一燙，眼睫毛止不住顫了顫，還沉浸在震撼中沒有緩過神來。樓曳不問緣由、不評價生死，反而說得輕描淡寫，他簡單的一句話為沈遺暄的求死不能添了一個理由，足夠真誠。沈遺暄将自己的生命視為草芥，在樓曳心目中卻并非如此。

樓曳靠過來摟住他，嘴唇如蜻蜓點水觸碰着他的耳朵，隔絕了門外的一切動靜。

感覺到額頭上的溫熱，沈遺暄輕輕閉上眼，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回應——他聽見了樓曳那句沒及時說出口的下半句話。

“你是我一手養大的。”

翌日，屈無閑看見沈遺暄那扇随時會散架的房間門，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自從女人把門鎖砸壞後，沈遺暄和樓曳便有一陣子都待在屈無閑的房間，可三個人擠一個地方不是長久之計。于是沈遺暄沒再打擾險些崩潰的屈無閑，選擇每晚睡覺前用重物堵在門後，防止女人闖入。

為此屈無閑還提出過疑問，若到了半夜那個女人連門帶衣櫃一塊兒劈開怎麽辦。其實他的本意是想旁敲側擊暗示，讓他們離開這個危險的家、離開三椿鎮，沒想到樓曳會錯了意。

樓曳說：“我在這裏，她不敢做什麽。”

雖說習慣了樓曳這副無論如何都要纏着沈遺暄的倒貼樣，但屈無閑還是故意嗆了他一句：“這可說不準，畢竟她不僅不是人，連個鬼也算不上。”

誰知樓曳根本不吃“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那一套，他挑眉：“不是鬼不是更好？”

“……”屈無閑默默在心裏罵了一句變态。

自那以後，屈無閑也就沒再管過這對狗男男的閑事，畢竟人如其名，他真的不閑。

日子在平和了一段時間後，果不其然還是出了事。

屈無閑從門扉上的幾道斫痕上挪開眼，一點不意外，而是發自肺腑道：“你們心真大，這都睡得下去。”

然而并沒有人理他。

沈遺暄沉默起來能凍死人的性子屈無閑是清楚的，因此也并不覺得異常。但向來喜歡在這個時候占口頭便宜的樓曳也一言不發，這就非常奇怪了。

精明如屈無閑，他立馬狐疑：“昨晚怎麽了？”

樓曳“嗯？”一聲，随後欲蓋彌彰道：“我們什麽也沒做。”

沈遺暄也後知後覺道：“是。”

“……”屈無閑發出一聲促狹的氣音，硬生生被他們給氣笑了，“你倆把我當傻子逗呢，覺得我沒談過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