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百年祈福

百年祈福

看得出來樓曳剛睡醒，還不是清醒狀态，聽見沈遺暄這句話先是懵了一會兒，片刻後才反應過來。

他似笑非笑地反問道：“看我醒來做什麽？”

好像樓曳這些天對沈遺暄說過最多的話就是“看我幹什麽”“你要做什麽”……

此刻的樓曳就像一個心下惘然随波逐流的船只，亟待尋求一個目的地。又或者單純是想向他要一個答案。

沈遺暄毫不避諱地對上樓曳的視線，說道：“不知道。我只是在想，這麽做可能會讓你有安全感。”

樓曳肉眼可見地怔了一下，身上那股負面情緒随着沈遺暄這番話消弭大半。

他低頭笑了一下，多了幾分真情實意：“花言巧語，你這是在哪裏學來的？”

沈遺暄也跟着揚起嘴角，隐晦地表達出自己的心情尚可。他接話：“在夢裏。”

樓曳定定地注視着他：“成效不錯。”

屈無閑早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就醒了，但由于兩個人說話太高深，話裏藏話，所以他識趣地沒有插嘴。

一言不發的賈有意則是整晚沒睡，這會兒眼睛下面多了圈烏黑，估計也沒功夫關注別人。

天一亮，四個人就迫不及待地離開了擁擠的房間。賈有意頭一次注意到那扇破爛不堪的房間門，下意識愣在了原地。

見狀，沈遺暄貼心安慰：“沒事，反正那個女人再瘋也不是你媽。”

賈有意：“……”

屈無閑“嗤”一聲笑出來，吐槽沈遺暄：“你還真是傷口上撒鹽。”他憋了這麽些日子都沒對賈有意說過這話，就怕賈有意傷心。

Advertisement

但很快屈無閑又聳了聳肩膀，一視同仁道：“不過也沒必要太矯情，在座的誰不是留守兒童……”

沈遺暄沒覺得哪裏不對，他失去父母太久，如今算下來也有兩百年了，早已不知道“親情”兩個字怎麽寫。在同齡人還在牙牙學語、蹒跚學步的時候，他就已經被抛棄了。

他從小就沒有家，願意把他帶回家養的，這世界上只有聞不唳。

這時樓曳出現在沈遺暄身後，想必也聽見了屈無閑剛才的話。

“人這一生也許會組成很多家庭，何必在一個地方吊死，況且我們還有‘養兒童專業戶’——樓曳你說是吧？”屈無閑本來在安慰賈有意，說到後面時不自覺将話茬丢給了樓曳。

樓曳依舊沒有太大情緒，最多在沈遺暄朝他看過來的時候回應了一句。

“留守兒童又如何，哪一個不是我帶大的？”樓曳意有所指，看似在跟屈無閑說話，目光卻始終落在沈遺暄身上。

沈遺暄指尖一顫，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樓曳說記不清那句話是在騙他。

賈有意也緩過勁了，苦笑道：“老大，我就不是你帶大的。再說那不是幼兒園老師麽？”他最後一句話對屈無閑說。

聞言，樓曳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毛，故意打趣：“怎麽又‘老大’上了，不叫我名字了？”

賈有意讪笑起來，總算有了點平日作風：“我哪兒敢直呼您大名啊。”

然而賈有意的“正常”只維持了短短數秒。見那個女人從樓上下來，他們不約而同閉上了嘴，如臨大敵一般，驚奇的是其中居然包括賈有意。

但賈有意沒辦法無視對方，于是片刻後又重新扯出一個牽強的笑容，對女人道：“媽，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女人看了他一眼，溫柔地說：“果果這是忘記了？我們先前不是說好要一起出去的麽？”她說到最後語氣放緩，目光中帶着審視，像是看穿了賈有意的遲疑和猶豫。

旁邊三人眼睜睜看着賈有意的臉“唰”一下白了。

女人似乎沒有看見，又或者是說根本沒有注意到賈有意的情緒起伏。她自顧自對沈遺暄三人說：“你們也去收拾一下吧，等下果果爸爸出來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沒什麽商量的餘地，他們只好硬着頭皮答應。

“這又是哪門子劇情？”屈無閑滿肚子疑問。

樓曳沉吟良久，轉而看向邊走路邊發呆的賈有意，擡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誰知賈有意受了驚似的，差點原地跳起來。看見是樓曳，賈有意才心有餘悸地拍胸脯：“老大你吓死我了……怎麽了？”

“這句話應該問你才對吧，”屈無閑蹙眉，“做什麽虧心事了，怎麽一驚一乍的？”

“沒、沒有啊……”賈有意猛地搖頭，在三人眼中卻是更古怪了。

樓曳目光如炬，看出賈有意一定知道些什麽。不過他沒問，只是道：“就是想提醒你別走神，看路。”

“哦……好。”賈有意沒多想。

出三椿鎮的路上他們遇見了張洺軒。

這孩子也勉強算一個奇葩，這段時間張洺軒不是守着關妙盈就是出來瞎逛。問就是不願意投胎轉世，歸根結底還是沒什麽正事幹。

為此，屈無閑好心勸阻，提醒張洺軒別一不小心活得太久。畢竟像樓曳這種活了五百多年還要賴在人間，不管你是不是同一個物種只要是個生物就一塊霍霍的變态有一個就夠了。

可顯然張洺軒沒有聽進去，繼續做一個無拘無束的鬼。他身姿輕盈地飛過來，問：“你們四個這是去哪裏？”

屈無閑：“糾正一下，我們總共六個人。”

張洺軒幹笑，也意識到了：“不是吧……”

他再一次證明了那對夫妻不存在，不是裝的。

原本走神的賈有意擡起了頭，他愣了愣，仔細琢磨張洺軒那句話後便悟了，一時間惶恐不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擔心夫妻兩人聽見他們的對話，他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張洺軒也很有眼力見地沒再問。不知道是不是關妙盈那邊發生了什麽事，張洺軒沒再急着趕回去，而是安安靜靜跟在他們身後，看樣子是要跟他們待在一起。

三椿鎮除了三椿湖就沒有什麽可以玩的地方，夫妻兩人要帶他們去的那個地方卻是個小型游樂場，說是果果小時候去過一次後便念念不忘。

賈有意心情複雜得很，他說：“我都多大了……”

看見賈有意和空氣說話，張銘軒這下才徹底相信沈遺暄幾人可以看見他看不見的東西。

賈有意記憶中的游樂場開設在一座山旁邊，位置很偏僻，也不知道三四十年過去了有沒有荒廢。

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地方不僅沒有荒廢，甚至和他童年記憶中的游樂場一模一樣，簡直可以說是完美還原。

屈無閑同樣有些意外，小聲道：“居然真有游樂場。”

賈有意震驚之餘，這個時候張洺軒卻再一次無情打破了他的幻想：“這裏不就是一片空地嗎？”

樓曳最先回過頭。看出對方眼神裏的狐疑，張洺軒再遲鈍也明白了，說道：“……難道我眼睛又出毛病了？”

“你沒有問題，是我的問題。”賈有意平靜道。

衆人一噎，似乎都沒能料到賈有意會這麽說。畢竟自打來到三椿鎮之後，賈有意就被這些假象迷惑了似的，任誰勸都沒有用。

可即便是假，賈有意也還是走了過去，因為那對夫妻在不斷地催促他過去。

至于其餘人也就沒有必要跟上去了。樓曳不經意似的碰了碰沈遺暄的手指，說道：“想不想和我去別處看看？”

“看什麽”“去哪裏”，這些問題沈遺暄都沒有問出口，毫不猶豫便應了。

“好。”

屈無閑覺悟很高，沒有當多餘的那個人。

樓曳領着沈遺暄來到一座山底下，沈遺暄這才看見山頂上有一座廟。

待沈遺暄走近，他後知後覺道：“這該不會又是我的幻覺吧？”

樓曳篤定：“不會。因為它兩百年前就在這了。”

沈遺暄一怔，總覺得樓曳這段話還含有另一個意思，于是問：“你和誰來過？”

不出所料，他聽見樓曳說：“心上人。”

拂去清晨的陰霾與塵，此時樓曳眉眼含笑地朝他望來，看似提及他人，實則早已知曉了一切。

沉甸甸的三個字讓沈遺暄臉一燙，樓曳的直白更是令他不知所措。

可沈遺暄還是維持面上的沉穩，先一步踏進了廟。

如樓曳所說，這座廟年代久遠，荒廢失修，已經十分破舊了。塗上紅漆的牆面有些斑駁，幾處角落結了蜘蛛網，不過裏面的陳設倒是完整。

沈遺暄上一次見到佛像是在殷家村的祠堂裏，村民們以女子的血肉灌溉供奉出的谥若大佛，徒有金碧輝煌的外表，敗絮其中。面前的這尊佛像卻慈眉善目、心懷慈悲，見不得人間疾苦，于是被歲月蒙塵。

眼前的景象蒙着一層灰，沈遺暄仿佛越過厚重的時間線看見了那段闊別已久的過去。

那一日陽光正好，男人突然提議帶他出來散心，不多時他們便來到了一座寺廟前。

廟前種着一顆被紅線纏繞的菩提樹，綠葉郁郁蔥蔥，樹枝上挂滿祈福用的木牌與紅布條，倒是成了一番別致的風景。

他們一同站立在菩薩佛像前，肩與肩之間不過一掌的距離。門外的暖陽斜着灑進來，平添一股暖意，又或者是因為對方身上傳過來的溫度。

“聽說在這裏祈福很靈驗。”男人微微低頭，陽光落在他的眼睫毛上，連同他的目光也變得灼熱，“你可有什麽心願？”

沈遺暄不老實地反問：“你要聽嗎？”

男人的唇邊噙着笑意，故意道：“我可以走開。”

沈遺暄這才抿了抿嘴唇，偏過頭說了一句“不用”。

緊接着他看向前方的菩薩佛像，向來沒什麽起伏的嗓音裏帶着虔誠：“我想永遠跟随聞不唳。”

彼時鐘聲響起，沈遺暄重新轉回視線，對着身旁的人說：“——希望您能應我。”

末了，似乎又覺得自己的心願過于幼稚和天真，沈遺暄的臉皮燒得厲害，還有幾分難為情。

而後，沈遺暄感覺到男人的手輕撫過他的頭頂，語氣裏是一貫的縱容。

“菩薩說，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