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山鬼遺心

山鬼遺心

沈遺暄被聞不唳撿到的那一年還不到七歲，那時候他還沒有名字。

歲暮天寒，那一年連着下了幾日的鵝毛大雪，連行走都變成了一件困難的事。他卻不顧性命地逃了出來，闖進天寒地凍的雪天中，然後迷了路。

他茫然地往前走，一路打量街邊的店鋪。店鋪裏賣的熱包子騰起袅袅白霧，他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令他不住地吞咽口水，末了又念念不舍地挪開眼。

刺骨的冷風如同無數個小刀子割在他的皮膚上，破舊的衣衫捉襟見肘，經不住這風雪交加的摧殘。他只能抱着手臂，試圖取暖。

彼時的他身體羸弱，搖搖晃晃地步行在鋪着薄雪的街道上，像是被人推來推去，舉步維艱。他不知道走了多久，最後一頭栽進雪地裏，旁邊不知是哪家小兒堆起的雪人也被他一腦袋撞散，歪掉的笑臉看上去可憐兮兮，像極了他。

他和雪人一起倒在路邊，連最後一點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任由冬雪落在他身上，将他的痕跡從世界上抹去。他看着零零散散來往的行人，或多或少朝他投來詫異的視線，可沒有人會主動過來詢問……這大概就是他的命，孤苦無依、無人在意，一下子便看到了頭。

他眼前的畫面一點點黯淡下來，頭一次感覺到自己快要死了。

“小孩，這麽冷的天不回家，在外面模仿雪人麽？”

他意識不清地聽見有個人好像在說話，緊接着就跌進了一個人的懷抱裏。

那人臂膀有力，輕而易舉便能托起小小的他，凜冽的寒風被對方寬厚結實的肩膀隔絕在外，單獨為他撐起一片溫暖的角落。

他身體裏的溫度逐漸回升，可意識還不清，近乎依賴地躲在那人懷中，不舍得動彈。

那個人似乎笑了。

他眯起眼睛，努力擡起下巴看向對方，只覺得那映入眼簾的黑色布料十分紮眼。那人穿着一身黑衣，與周遭的皚皚白雪格格不入，卻在那時候的他心中留下一片濃墨重彩。

在那之後，聞不唳就把他帶回了塢山澗——是他的第一個家，也是唯一一個。

塢山澗地如其名，風景美得像幅山水畫，高處的瀑布直流而下，山頂枝繁葉茂，到了春天便會開出桃花，如同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塢山澗的人們便住在那裏，安逸閑适，逍遙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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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後面他才知道，塢山澗住了三十二個居民，包括他在內，無一不是被聞不唳從外邊撿回來的。這些居民都是一些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只有他是個活生生的人。

可即便是孤魂野鬼，他們大多在生前也是被父母賜予過名字的尋常人。

他初來乍到時無名無姓，後面卻有了三個名字。因為個頭小，這裏的人一開始就叫他小豆丁。

初次見到屈無閑時，對方還會經常笑，不總是癱着一張臉，他後來仔細想想才發現那個時候的屈無閑就像現在的賈有意。

屈無閑待在塢山澗的時間最短，跟在聞不唳身邊不到一百年。可即便如此屈無閑也是整個塢山澗裏和聞不唳最親近的人，只是沒想到會被後面來的沈遺暄頂下去。

屈無閑早就聽說聞不唳帶回來一個孩子，一眼注意到總是躲在聞不唳身後的小豆丁。小豆丁還會用他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小手局促地拉着聞不唳的衣角，仿佛這人是他所有的安全感來源。

跟個鹌鹑似的。

屈無閑板着冷冰冰的臉，故意吓他：“小子，你知不知道你旁邊這個人是個鬼？”

“鬼”這個字眼對于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實在過于新奇，最多在當時的志怪小說裏看見過。可他沒讀過小說，沒有對“鬼”的概念，更沒有見過。只是有一回他聽見比他大點的孩子說別人是“醜鬼”。

他心想，那應該和屈無閑口中的“鬼”是一樣的。

于是他轉過頭，好奇地望着身邊的人，天真問道：“你是醜鬼嗎？”

結果他就看見屈無閑猛地笑出聲來：“哈哈哈——聞不唳你聽見了？這小豆丁說你醜，你居然也有這一天……”

聽到這裏，他也遲來地意識到了自己說錯話，小臉一紅，再度當起了鹌鹑，同時有些不好意思地觀察聞不唳的表情。

聞不唳則是忍俊不禁，也有些無奈，許久沒說話。

屈無閑笑夠了，便問：“小豆丁，你知不知道‘醜’是什麽意思？”

他毫不猶豫地搖頭。

“就是不好看的意思。”屈無閑想了想，指着聞不唳問，“你覺得他好看嗎？”

他依舊毫不猶豫，但這回是一個勁點頭，還不忘對聞不唳說：“你不醜。”

糾結了一番，他又現學現賣地補充了一句：“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所以你不是鬼。”

屈無閑光是在旁邊聽着都要樂壞了，覺得聞不唳這次帶回來的小孩很有趣。

可無論之後屈無閑怎麽逗他，他都不肯再理對方，因為那日留給他的印象太深。他依賴聞不唳，也喜歡聞不唳，所以不願意再說聞不唳的壞話。相反，他還要每天哄聞不唳開心。

自那之後，住在塢山澗的鬼魂們每天都能看見一幅喜聞樂見的畫面——一個從凡人間來的小豆丁總是跟在聞不唳身後，一刻不停歇地誇對方好看，誇完了自個兒還會害羞，小臉粉嫩嫩的甚是可愛。

聞不唳自然也配合，知道自己一旦笑了，小孩也會跟着心情變好。

于是這種“相互哄對方高興”的戲碼日複一日地在塢山澗上演，轉眼小豆丁就長成了一個大孩子。

“豆丁，過來。”

院落裏的男人身形挺拔，站如松柏。聞不唳朝廂房裏的小孩勾勾手，示意他過來。

十歲的孩子稚氣未脫，可相比較于六歲時到底要成熟了不少。

他擡起頭看了聞不唳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皮，清清冷冷地應了一聲：“來了。”

這四年來他被聞不唳養得很好，比起同齡人不再偏瘦，原本不足一米一的身高眼下長到了一米四，模樣更加端正白淨，若是帶出去轉一圈沒準兒要被叫上一句“小帥哥”。聞不唳總是會為他準備白色的服飾，認為很襯他。

正如聞不唳當年發現他那般，覺得他不該被大雪埋沒，而是應該在白雪的襯映下幹淨得一塵不染。

“怎麽了？”他靠近聞不唳，眉頭才輕輕皺起來，“你……能不能別再叫我豆丁了？”

如今他才十歲，言行舉止間就已經帶着疏遠了，眉宇間的冷淡随着這些年愈發明顯，曾經那股可愛的黏人勁一去不複返。

聞不唳這才發現，大豆丁不僅長相變了，還有自己的主意了。

“為何？”聞不唳沒答應也沒拒絕，像是要讓他拿出一個像樣的理由。

我都長大了，你別總把我當小孩。

他含有私心，憋着這句話沒說，最後只能假裝不經意地看向遠處的桃樹，翻出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借口：“就是不喜歡了，再說這還是別人取的……”當年不過是屈無閑的随口一叫就被聞不唳征用了這麽多年。

“不是我取的名，你不高興了？”可這人到底是聞不唳，一眼就看穿一個十歲小孩的想法，何況還是他放在身邊養了四年的小孩。

聞不唳親眼看見對方的臉慢騰騰地紅了，一句話被打回原形，變回豆丁。

索性不再逗他，聞不唳笑道：“那你說，我該叫你什麽？”

破功後的豆丁很是沒臉見人，瞎晃着視線道：“都可以——”只要是你取的。

聞不唳沉吟片刻，說道：“那便叫你‘丢丢’吧。”

聽見聞不唳只給自己取了小名，他一下子洩了氣，不禁有些失望。但他努力保持着淡定沒表現出來，用聞不唳的口吻問：“為何？”

“若不是那年大雪紛飛你走丢在街頭，我又如何能遇見你？”聞不唳眉目溫情，“你叫丢丢，起于你我之間的緣分。”

聞不唳哄小孩兒很有一套。果不其然，方才還悶悶不樂的豆丁很快便恢複如初，心旌蕩漾了起來，時不時就要念一遍自己的新名字。

“你就這麽喜歡？”見他這般容易滿足，聞不唳的眉梢上也不禁染上愉悅。

“喜歡，”他到底沒忍住吐露心聲，“只要是你給我的我都喜歡。”

聞不唳笑而不語，用溫熱的手心輕輕拂過他的頭頂。

可那時候他還不明白什麽叫喜歡，什麽是愛慕，以為對聞不唳的感情僅僅是将他當做唯一的親人和靠山。

十八歲那年，聞不唳親自執筆，賜予他姓名。

那是他擁有的第一個像模像樣的名字——沈遺暄。

這三個字收放有度、字跡清隽，不光寫得好看，念出來也好聽，他很喜歡。

以至于後來沈遺暄若是晚上睡不着覺時，便會将那張寫有他姓名的宣紙取出來獨自欣賞，結果就是适得其反，興奮得更加睡不好覺。

曾經有那麽一小段時間裏，有人叫錯過沈遺暄的名字。聞不唳便說，“遺”不讀作“遺憾”，而是贈送的意思，出自《山鬼》裏的詩句。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聞不唳向沈遺暄解釋他的名字，“嚴寒已去，春暄融融。這世間的所有溫暖，我都想親手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