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沈遺暄。”

聞不唳眉目含情,溫柔地朝他望過來,輕聲喚他的姓名。

“沈遺暄。”又是一聲。

沈遺暄下意識做回應,緊接着睜開眼看見了樓曳。他眨了眨眼睛,一時分不清狀況。

樓曳的表情一切正常,挑不出一絲破綻。見他醒來,樓曳明知故問:“又做什麽夢了?”

沈遺暄這才意識到,他這一夜又做了一場夢。

這場夢和往常都不太一樣,如潮水般來勢洶洶,即使過了這麽多年,沈遺暄對這個人也無不感到眷戀。

沈遺暄張了張嘴,還未從那場夢境中脫離出來。他說:“夢見了我小時候……”

他沒有把話說完,可樓曳就像是聽懂了似的,笑了一聲。

“看來是想家了。”樓曳意有所指。

“……嗯。”沈遺暄久違地臉一燙,目光始終落在樓曳臉上,不肯挪開半分,試圖從樓曳身上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樓曳敏銳地察覺到什麽,主動問:“莫非你還夢見了我?”

沈遺暄語氣平穩:“知道還問我。”

樓曳注視他兩秒,笑而不語。

沈遺暄坐在床邊,一時沒有動。待樓曳走出房間後他才低下頭,看向手裏那根從廟裏帶出來的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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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思片刻,沈遺暄還是将那根紅線放回了原位。他不留痕跡地吐了一口氣,頭一次覺得自己矯情。

走出房間,沈遺暄正好碰上屈無閑。對方臉色極差,眼底的烏青一天比一天明顯。

沈遺暄想也不想:“又做噩夢了?”

“嗯。”屈無閑面色冷峻,像是在回憶,“又是小時候,真他媽糟糕。”

沈遺暄沉吟過後,說出了藏在心裏許多天的疑問:“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幾乎每一天都在做夢?”

“是啊,關鍵是做夢就算了,夢的還都是些提都不願意提的陳年往事……”屈無閑說着一頓,“——你發現什麽了?”

沈遺暄這時候卻不說話了,沒來由地扭過頭。屈無閑順着對方的視線看過去,一眼看見了廚房裏的女人。

女人還是一如既往的熱情,前一天剛出過門,今日又心血來潮說是要帶他們去三椿鎮附近逛逛。

不過是一句最平常不過的提議,賈有意聽了後卻面色慘白。

他問:“為什麽?”

女人的動作似乎凝滞了一秒,而後慢吞吞地轉過視線,看向賈有意。不知道是不是沈遺暄的心理作用,他總覺得女人的動作十分生硬,很是怪異。

她笑意盈盈地詢問:“果果不想和媽媽出去玩嗎?”

若放在他們剛來三椿鎮的那幾天,賈有意或許還會答應,可如今他卻一動不動地看着女人,吐出一個字:“不。”

這一回不光是沈遺暄三人感到驚訝,女人同樣肉眼可見地愣了一下。

忤逆一個人總是能激起更深層的矛盾,比如殷家村的靈婆,又或者是周弄影,違抗他們的旨意過後往往都會陷入一場更加糟糕的局面,何況眼下他們面對的還不是一個正常人。

經沈遺暄提醒後,屈無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觀察女人的言行舉止。他本以為在賈有意拒絕後,女人或多或少會表現出不高興,甚至是發脾氣,可這麽長時間過去了對方始終無動于衷。

女人張大眼睛瞪着賈有意,與其說她感到憤怒,倒不如說她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更貼切。

賈有意似乎有些害怕,緊貼褲兜的手直到現在還在忍不住顫抖,說明他反抗女人時也沒多少信心。

半晌後,女人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說道:“果果,你看今天媽媽做的菜合不合胃口呀?”

衆人不約而同地怔住了,一時猜不透女人為何會如此生硬地轉移話題。

賈有意垂下眼,态度淡了下來:“……挺好的。”

“果果喜歡就好。”女人下意識忽略賈有意語氣中的冷淡,再一次恢複到平日的樣子,由衷高興。

沈遺暄偏過頭,小聲問樓曳:“有沒有覺得這一幕很眼熟?”

“有。”樓曳随口一答,轉而夾了一塊肉放進沈遺暄的碗裏,驢頭不對馬嘴道,“瘦了。”

起初沈遺暄沒反應過來,直到對上樓曳的眼睛才知道對方最後一句話是在對他說。

沈遺暄表面鎮定,沒什麽語氣道:“有麽,你看錯了吧。”

樓曳帶着氣音的笑聲就這麽鑽進了他耳朵裏:“你覺得我會不知道?”

原本已經緩和過來的沈遺暄倏地坐直身體,胸膛下的心跳幾乎快要跳出來。

見狀,樓曳這才勉為其難道:“無須在意她。”

見樓曳這般泰然,他們也就逐漸松懈了下來。整個餐桌上,唯獨賈有意心不在焉。

然而這一頓早飯只是個開頭。

客廳裏的沈遺暄遠遠就聽見二樓傳來的争吵聲,一開始屈無閑以為男人又在家暴了,差點腦子一抽就沖上去阻攔。仔細一聽才聽出賈有意的聲音夾雜在其中,更準确來說是賈有意單方面在吵架。

屈無閑沉不住氣了:“走,去看看。”

沈遺暄和樓曳對視一眼,心照不宣地跟了上去,結果沒走幾步就停在了原地,因為屈無閑堵在了樓梯口。

注意到屈無閑變了臉色,其餘二人不明所以,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賈有意的房間裏傳來了一聲貓叫。

沈遺暄不太确定:“有貓?”

“我也聽見了。”樓曳推開屈無閑走上前,果不其然看見了一只三花貓。

據女人說,男人一早就去了一趟花鳥市場,具體去做什麽也沒跟他們解釋。眼下看見那只躲在床下面的三花貓,他們也就了然了。

屈無閑道:“……那是賈有意養的貓。”

沈遺暄面色嚴峻起來。他還記得屈無閑曾經說過賈有意養過一只貓,叫娜娜,可那也是賈有意生前的事了。

沈遺暄:“只是長得像吧。”

“或許吧。”屈無閑淡淡道。

可惜從賈有意的态度上來看就知道沒他們想得這麽簡單。

賈有意的情緒在看見那只三花貓的頃刻間到達了臨界點,他語氣不穩道:“這是什麽意思?”

男人對他的反應視若無睹,笑起來:“你不是說過你想養一只小貓嗎?我給你帶回來了,看看給它取個什麽名字。”

他說着蹲下身子去逗床底下的幼貓,試圖哄它出來。

賈有意卻僵硬地說:“我不要,你把它送走。”

沈遺暄注意到賈有意的眼眶已經紅了,眼裏是深深的恐懼。

男人微微蹙眉:“兒子,我已經買回來……”

“我說了不要!你把它送走!我不養它!”賈有意陡然吼道,其餘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男人愣住了。他此時的反應和前不久的女人如出一轍。

屈無閑則是眼皮一跳:“賈有意你怎麽回事?吃炸藥了?”

且不說有沒有和這家人撕破臉,不能太明目張膽地向着賈有意,就光是賈有意現在這副受了刺激似的模樣連他也覺得不對勁。

女人聞聲趕了上來,本該勸阻的她再一次卡殼在了原地。

見賈有意不說話,屈無閑頗為擔心地走上前,伸手碰他:“賈有意,你……”

不料賈有意抗拒地推開他,眼神沒有焦距:“你……你別碰我!……你也是假的對嗎?對吧,該不會你也是假的……”

他說到最後低下頭,将臉埋在手心裏。

屈無閑萬分詫異,皺起眉道:“說什麽胡話,什麽真的假的?”

他還想再說,但被出現在一旁的樓曳阻止了。

樓曳看着賈有意,問了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問題:“你叫什麽名字?”

屈無閑不理解:“你這是幹什麽……”

“張兆果。”

“放屁!你他媽叫賈有意!”屈無閑震驚之餘連忙糾正,可對方顯然聽不進去。

“我叫張兆果。”賈有意說。

如同喉嚨間卡了根魚刺,屈無閑噎住,頓時間百感交集。

衆目睽睽之下,賈有意擡起頭,不知何時淚流滿面。而他仍在毫無意識地重複那句話:“我叫張兆果,我有很愛我的爸爸媽媽……”

……

這一天對屈無閑來說無疑是難忘的一天。他百思不得其解,一是不理解賈有意為何會一夜之間變成“張兆果”,二是這對夫妻的言行舉止非常奇怪。

他們的一言一行仿佛沒有邏輯性,或者說是沒有自己的意識,不能對賈有意的态度做下一步行動。

即便被賈有意拒絕,這對夫妻也沒有表現出一點不耐,反倒隔了良久之後還要重新讨好賈有意,好像他們根本就不會生氣。

無論怎麽看,白天的這對夫妻未免也太過于完美了,什麽事都處處為賈有意着想,面面俱到……

“周弄影。”沈遺暄已經是不知道第幾次提到這個人了,“你們還記不記得他給自己做的媽媽?一張有意識的皮影,只會一味地看周弄影的眼色做事,圍着他轉。”

樓曳望着他:“嗯,繼續說。”

沈遺暄垂下眼睫,像在思考。片刻後,他道:“如果賈有意和周弄影一樣,都渴望得到家人的關愛,那是不是就能說明賈有意也可能會步入周弄影的後塵?”

或許他們一直以來都弄錯了,其實根本就不是賈有意圍繞着這對夫妻轉,而是這對夫妻只能按照賈有意的想法行事,所以一家三口才總是形影不離。他們先入為主地認為問題出在這對夫妻身上,實則不然。

沒有周弄影,也就沒有皮影;沒有賈有意的自欺欺人,也就沒有和睦的家庭。

屈無閑覺得沈遺暄的猜測太大膽了:“怎麽可能?就算給賈有意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會害人。”

“方法不同,只要結果一致就足夠了,”沈遺暄說,“皮影是真實存在的,看得見摸得着,張兆果的父母可不是。”

屈無閑:“可問題是我們也能看見他們。”

沈遺暄正在想如何解釋。

“夢,”好在樓曳及時道,“這對夫妻,乃至于這個家,就是一場虛無的夢。”

沈遺暄及時止住話語,從樓曳的臉上挪回眼,附和道:“嗯。”

屈無閑:“……”

你們這樣讓我很沒有參與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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