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浮游一夢
浮游一夢
起初賈有意是不相信屈無閑的。這些天來父母對他的态度有目共睹,怎麽可能真如屈無閑所說的那麽惡劣?
直到他再一次做了那個夢。
在夢裏他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父親張遠和母親方小堃都還在的三椿鎮。
夢裏的張遠和他記憶中的完全一致,成天酗酒,一點就炸,只會用暴力發洩不快和解決問題。
一旦對方喝得酩酊大醉,他就知道接下來的時間将會變得不好過了。
張兆果經常在夜半時分被驚醒,僅僅因為二樓的動靜足以讓他徹夜難眠。
外面狂風驟雨,天空時而被閃電劈出白晝,即便是響徹雲霄的雷鳴聲也遮不住二樓房間傳下來的辱罵和哭聲。
男人和女人的聲音夾雜在滾滾雷聲中,更讓人絕望、心驚膽戰。
“臭娘們兒,老子在邊兒上惡心得想吐,你不照顧老子就算了,還想睡?”
“你要是難受,我下廚房給你煮一碗……”
“去你媽的!”張遠似乎打了方小堃一耳光,聲音清脆。
然後就是女人的求饒:“啊——別打了!我錯了,我不睡了!”
壓根不在乎家裏還有個孩子,張遠罵得口無遮攔,所有難聽的詞彙都冠在了方小堃甚至是張兆果的頭上。
張兆果沒有安全感地躲在被子裏,任由他親生父親的怒火轉移到他身上。
“……還有你那個殘廢兒子,我不就是打了他一巴掌至于要死要活的嗎。老子供他吃供他住,他生的那場病榨幹了家裏的所有錢老子都沒嫌棄他,他倒反了天了?人也金貴了,碰一下都不成,你這個當媽的怎麽教的?你告訴他,他要是這麽嬌氣就給我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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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說話聲斷斷續續地從樓上傳來,夾雜着哭聲。
“他才八歲啊,他只是個孩子,你讓他出去他還怎麽活?!”
男人怒不可遏:“你是他媽你自個兒想辦法,不然就你們娘倆兒一塊兒滾!”
“張遠,他也是你兒子啊……”
“砰!”
似乎有什麽家具摔在了地上,張兆果被這一聲吓了一跳,他驚恐地盯着房間門,仿佛下一秒張遠就會破門而入把他從床上揪起來拖出去。
可是等到老式擺鐘響起了三點半的敲鐘聲,他爸也沒有下來。他慶幸的同時止不住擔心,因為這就代表方小堃又要挨打了。
張兆果聽着樓上方小堃的尖叫,只敢偷偷地小聲哭泣。
他的哭聲在風雨交加的夜晚裏實在過于微弱,就像他在張遠面前那般,永遠沒有反抗還手的餘地,也幫不了方小堃。
這樣的夜晚記不清曾有過幾次,可他依舊只能不停地等,等到旭日東升之際,仿佛那樣便能給他帶來希望,會好很多。
客廳裏的老鐘如期而至地敲響了四下,張兆果察覺到二樓的動靜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他止住啜泣,聽見那道略顯慌亂着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最終他的房間門被“砰砰砰”敲響。
張兆果心裏的最後一道防線似乎斷了。
“果果,果果,你沒睡的話給媽媽開個門好嗎?”女人聲線顫抖,可手上的力道未減,堅持不懈地敲門,似乎已經認定了他還沒睡。
方小堃的語氣愈發卑微可憐:“求求你了,果果,能不能給媽媽開個門?難道你想眼睜睜看着媽媽死在你面前嗎……”
那時他才八歲而已,大多數事情還看不明白,對生死的概念也還模糊,可他知道那意味着什麽。
他之所以給方小堃開門,也不過是因為他不想失去他的親生母親。
方小堃很狼狽,她散亂下來的長發粘在了帶有汗水的臉上,睡衣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模樣,還沒來得及整理。她渾身都是傷,傷口裏滲出來的血凝結在了她的皮膚上,叫一個八歲的孩子看了恐怕會做噩夢。
可張兆果已經習慣了。
他早就習慣了。
方小堃一進來就關門上了鎖,繼而抱着張兆果不停地哭,哭的連老天爺聽着都痛心不已,為她下了一場更大的雨。
張兆果見她哭得這麽傷心,也就緊緊地抱了回去。嘴裏的那句“媽媽,你不能帶我走嗎”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他就聽見方小堃說:“你為什麽就不能争氣一點呢?總是生病,害得你爸都瞧不起我們母子倆……”
張兆果閉了嘴,既難過又不甘地想:難道有這樣一副病弱的身體,是他願意的嗎?
他曾經羨慕過同齡人,羨慕他們有一個完整而溫馨的家庭,夫妻兩人舉案齊眉,對待孩子也是萬般縱容、事事引導。
令人嘆息的是他的家庭也曾經正常過。張元和方小堃情到深處時選擇結婚,他們組建的家庭雖稱不上大富大貴,可好歹衣食無憂,能夠踏踏實實地過完這一生。
方小堃體弱,又處高齡,十月懷胎時就很是辛苦,生産當天更是極為不易。好在他生下來了;壞在他生下來了。
張兆果從小就比同齡人瘦小,起初還只是簡單的感冒發燒,誰知到後來生了一場大病,需要做手術,幾乎耗光了夫妻兩人的所有積蓄。
也是方小堃生下他之後,一切都變了。
張遠原本一個勤勤懇懇的工人被無故下崗,家裏開始負債,無人承擔得起日常開銷,更遑論張兆果的一攤爛病。
張遠變得喜怒無常,整日整夜地喝酒。方小堃起初還會勸幾句,直到張遠怒從中來對她第一次動了手,方小堃便再也沒勸過。
原本洋溢着幸福和睦的家庭在一夜之間變得如地獄一般,男人的大罵、女人的苦苦哀求,就連身體素質差的張兆果也被連累其中。
張遠說:“你還有臉哭?看看這個家因為你變成了什麽樣!當初你媽就不該生下你!”
站在張遠的角度想,或許是他連累了這個家吧。
但即便如此,張兆果也在這個家裏堅持了這麽多年。讀到初中那一年,他終于交了一個為數不多的朋友,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提出邀請将小夥伴帶回了家。
然而還不等他走到家門,就看見院子大門前的張遠在抓着方小堃的頭發。對于別人的目光男人向來視若無睹,他毫無顧忌地拖拽方小堃,方小堃的頭發被他扯落幾縷,疼得鑽心。
剛結識沒多久的小夥伴驚惶逃跑,張兆果看着那個渾身散發着酒氣的男人搖搖晃晃朝他走過來,最後停在他面前。
張遠笑着說:“你要是不嫌你媽丢人,就盡管帶那群小崽子回來。”
張遠用行動告訴了張兆果,他不喜歡他,也不喜歡與他有關的一切人或物。
自那以後張兆果便再也沒有交過朋友——除了娜娜,一只三花貓。
這只小貓是張兆果十五歲時自己争取過來的。他見流浪貓太可憐,于是帶回家偷偷養,可還是被方小堃發現了。
經受這麽多年的折磨摧殘,方小堃早已沒有往日的精神氣,反而枯槁一般。風一吹就會被折斷似的。
即便已經預料到後果,她也最多是勸張兆果把小貓放走,不要惹他爸生氣。
但事與願違,張遠回家正好趕上抱着小貓的張兆果,二話不說一巴掌就扇了過來。
“給你臉了是吧,不讓你帶狐朋狗友回來就帶一只野貓?!”
張兆果身子歪了大半邊,可那只三花貓依舊被他牢牢地護在懷中,坐得穩穩當當。
張兆果壓抑了太久,他直起身抹了抹嘴角的血,一字一頓道:“我可以自己養它。”
“媽的,養你就夠他媽折壽了,還想讓我養一只破貓!”
張遠一怒之下揚言要将流浪貓掐死,他極度誇張放肆的動作就好像是在跨時空掐死當年襁褓中的張兆果。方小堃在一旁觀看,她無力地動了動嘴唇,到底沒能說出什麽,轉身走進了廚房。
張兆果終于還是逃離了那個家,帶着一只不能獨立生存的流浪貓,和他一樣。
他哭着跑出那個鎮子,耳邊還在回想起張遠對他說過的話。
“如果不是你,我跟你媽也不會過得這麽辛苦!”
十五歲的張兆果低下頭對小貓說:“別怕,以後我養你啊。”
……
賈有意醒了。
他摸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不用認真回憶便能想起這些天以來夢裏的內容。
童年裏的陰影變着法兒地往他夢裏鑽,明明年代久遠,可賈有意卻覺得夢裏的一切都非常真實,就好像再一次發生在了他的生活中。
甚至夢裏的張遠和方小堃也和現實裏的夫妻二人挑不出一絲區別……
“……”賈有意的眼眸閃爍了一下。
他垂下頭,到床邊找拖鞋,想要下樓找水喝。
仔細想想,張遠和方小堃似乎從來沒有教過他什麽東西,非要像模像樣地舉個例的話,前者是教會了他如何在對自己不利的情況下保護自己,後者就是在教他忍讓。
忍到後面方小堃在二樓縱身一躍斷送了自己的生命,臨死前還在埋怨他不肯做個聽父親話的乖孩子。
這些細節賈有意從來沒有對屈無閑和樓曳說過,即使是提起也不過是囫囵吞棗地概括一句,匆匆帶過。他試圖忘記過去的一切,可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他做不到屈無閑那般豁達。
是時間不夠長嗎?還是他從始至終都執着于此呢?
賈有意一路出神,走到廚房內接水喝。最後一口水喝完,他這才遲來地發現整個屋子阒然無聲。別說是争吵聲了,就連聲音稍微大一點的說話聲也沒有。
想起屈無閑對他說過的話,賈有意沉默了兩秒,終究還是放下了水杯,走上樓。
走到張遠和方小堃的房間門口時,賈有意突然膽怯了一瞬,生怕自己真的會看見屈無閑所說的、同樣也是他兒時記憶裏的場景。
好在的是房間裏遲遲沒有動靜,賈有意深呼吸了一口氣,接着毫不猶豫地推開門——偌大的房間內空無一人。
窗邊沒有窗簾,賈有意可以借着燈光看見裏面的場景。
張遠和方小堃住了許多天的卧室裏沒有任何家具,渺無人跡。地板上蓋的厚厚的灰就說明了一切,這間房已經許久沒有來過人了。
哪裏有人呢?……不對,怎麽會沒人呢?
怎麽也沒有料到這幅場景,賈有意頓時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倒退,冰冷的空氣順着敞開的窗口裹向他全身——像極了張遠後來通知他方小堃死訊時的感覺。
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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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沈遺暄和樓曳只是猜測,這對夫妻究竟是不是如他們所想僅僅存在于賈有意的想象中,還需要證實。
因此,當天晚上兩人又一次來到了屈無閑的房間裏。
“等她敲門我們就出去。”樓曳說。
屈無閑問:“她該不會對我們做什麽吧?”
“如果她只是假象就不會。”沈遺暄說。他嘴上在假設,态度卻很堅定。
“希望如此。”不知道為什麽,屈無閑總有種不安感。
三個小時後,樓上準時傳來争吵聲。
他們聚精會神地聽了良久,屈無閑說:“不行,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還不如我直接上去呢。”
“你以為上去他們就會給你開門?忘了上一次了?”樓曳說。
屈無閑臭着臉一聲不吭,默默待在一旁。
随着腳步聲從二樓響起,向來鎮定的屈無閑不禁緊張了起來。樓曳一手撐在門把手上,回頭看向沈遺暄,沒來由問了一句:“怕麽?”
沈遺暄細微一頓,很快回話:“我怕什麽?”
樓曳挑眉:“比如她看見我們偷窺沖過來揍人什麽的。”
沈遺暄:“……”
他冷靜詢問:“需要我做什麽?”他竟然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罷了。如今我四肢健全,哪裏用得着你?”樓曳笑了一聲,多了幾分真情實意。
沈遺暄沒說話,總覺得“四肢健全”那句話聽起來不大舒服。
他“嗯”了一聲,又低聲說了句話。樓曳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而伸手拍了拍他的頭頂,半開玩笑道:“我還以為你長大了呢。”
旁邊的屈無閑聽見這段對話,眼底不留痕跡地劃過一抹情緒。
“我會在你身後”這五個字看似虛無缥缈,實際上卻沉甸甸的,包含了沈遺暄這将近兩百年來的感情。屈無閑也意識到即便這麽長時間過去了,他也仍舊是喜歡跟在對方後面的小豆丁。
兩人說話間,女人已經走到了房間門口,她一如既往拿着一個鈍器,目的是走進房門。
屈無閑見狀正要起身,不料被樓曳攔住。
樓曳:“等等,她在說話。”
屈無閑愣了一下。
今晚的女人有些反常,在砸門之前,她在房間門口停頓了許久,嘴裏念叨着什麽。
或許是之前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她下一步的動作上,他們竟然都沒有發現對方還有說話這一個步驟。
“她在說什麽?”由于距離過遠,屈無閑實在沒聽清。
沒有及時回答他,沈遺暄微微皺起了眉,逐字逐句地複述一遍。
“……我知道你還沒睡……果果……難道,”說到這裏時,沈遺暄下意識頓了兩秒,繼而道,“難道你想眼睜睜看着媽媽去死嗎?”
此話一出,樓曳和屈無閑同時沉默了。
屈無閑已經被震驚得說不出話,輕嘆口氣:“這一家人真是瘋子……”
他們也遲來地明白了,隔壁曾經是賈有意的房間,女人也并非是來找沈遺暄的,而是她的兒子。
她每晚按部就班地重複着生前做過的事,被家暴、找張兆果,若是對方不開門她便會拿着鈍器硬闖。
或許這一場鬧劇是賈有意生前的真實經歷,他們一想到這裏就心口堵得慌。
屈無閑的語調沉了一個度,他說:“出去吧。”
“嗯。”看出了對方的意思,樓曳起身讓他。
屈無閑越過樓曳推開房間,沒想到一轉眼的時間女人便再一次消失在了走廊上。
“……”屈無閑這下突然理解張洺軒了,他轉過頭,“她去哪兒了?”
“沒看清。”沈遺暄冷着嗓音回答。
“剛才分明還在。”屈無閑回過神,不由自主焦灼起來,仿佛又一次一頭栽進了迷霧中。
這時候樓梯上傳來聲響。賈有意站在樓梯口朝他們看來,由于環境過黑,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
他先一步問:“你們在幹什麽呢?”他的語氣略顯遲疑。
“賈有意?”屈無閑反應過來,轉而臉色難看道,“你怎麽下來了?”
“我下來喝水。”
“你遇見她了?”
賈有意語氣淡然,像是知道他說的是誰:“沒有。”
屈無閑感覺到哪裏奇怪,可又說不上來,畢竟這段日子賈有意的反常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可當他徹底看清賈有意手上抱着的東西時,他的心驟然沉到了最底。
賈有意手中抱着的是那只三花貓。
白天賈有意抵觸這只“冒牌貨”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怎麽一天不到的時間內就變了卦,屈無閑非常不理解。
他感覺賈有意越來越難看透了。
可他深知這只貓對賈有意的意義,所以還是問:“賈有意……你還好嗎?”
“我很好,你為什麽這麽問?”賈有意說話很輕,又像是小心翼翼,和之前大大咧咧的樣子判若兩人。
就在屈無閑無言以對的時候,樓曳站了出來:“這只貓叫什麽?”
“娜娜。”賈有意說,“我實在不知道給它取什麽名字了,你們覺得好聽嗎?”
“好聽。”樓曳說。
意識到賈有意無論是言行舉止還是思想,好像回到了過去,屈無閑頭一次生出一股無力感。
但樓曳沒有放棄,他沉吟了片刻,而後問:“你什麽時候醒的?還記不記得我們是誰?”
“就在剛才。”賈有意望着他半晌,反問道,“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當然是真的。”樓曳敏銳地眯起眼,話頭一轉,“果果,你剛才又做噩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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