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四面都是終點

第7章 四面都是終點

鄒卻去便利店買了一桶最貴的冰淇淋,像抱着一塊柱形冰塊,緩緩走進單元樓電梯。

他疲軟地靠在角落電梯壁上,泛紅的耳尖和雙頰在溫度逐漸褪下後有種發麻發燙的感覺。

他得給自己降降溫。

回到家才發現稀裏糊塗買錯了口味,喜歡的抹茶買成了綠茶,一字之差卻讓他沮喪萬分。鄒卻頹喪地把它往冰箱冷凍室一塞,甩掉拖鞋趴倒在沙發上。

熟悉的信息提示音又在響,鄒卻有氣無力舉起手機看一眼,又按滅屏幕丢到一邊。

LM這幾天多了好幾個新委托,他一個都沒接。和鄒岩的聊天框也沒什麽動靜,估計鄒岩也覺得他不太靠譜,至今一點兒蛛絲馬跡也沒查出來吧。

不知道那兩人現在處得怎麽樣了。鄒卻把臉埋進沙發,視野變得一片漆黑,他開始在這漆黑中畫一顆顆五顏六色的星星。這是小時候睡不着覺的時候,他用來安慰自己的方法。

可星星畫着畫着,漆黑中又陡然出現一張他現在一點也不想見到的臉。鄒卻洩憤般錘了下沙發,漆黑的幕布頓時嘩地在想象中粉碎瓦解,玻璃渣似的散了滿地。

鄒卻閉着眼睛想,那個鄒岩認定的第三者究竟存不存在或許已經不重要了。徐栖定輕佻的樣子始終讓他覺得陌生,可他甚至并不反感。還是說,其實不只是五年前的徐栖定能夠輕易挑起他的那根弦,而是,只要是徐栖定,就可以。

如果徐栖定能和他這個“陌生人”幾次親密觸碰,那也少不了和其他人。這樣一來,揪出所謂的第三者便變得毫無意義。盡管他不明白既然如此,為何徐栖定還要選擇一個從某種程度上拘束他框住他的身份:一個有正式對象的,戀愛中的人。但鄒卻不得不推斷,對于現在的徐栖定來講,過往的暧昧有時效性且毫無價值。

鄒卻偶爾覺得,出軌的證據最終能否找到于他講并無所謂。他最初只是簡單地希望徐栖定身邊不是鄒岩,于是暗自準備看場好戲,至于不是鄒岩換成誰,他其實不太在乎。

可僅僅是和那人見了幾次面,他身體裏不受控地滋生出一些愈加出乎自己意料的念頭。既然是誰都可以,那能不能是——

夠了。他默默将這想法壓下,可就像在壓制一個飽滿的氫氣球,一松開手便又顫顫悠悠浮起來。

真賤啊鄒卻。他哀傷地想。那個人,那個人,甚至連你的名字都還不清楚。而他抛給你一點幻想,你掙紮半天還是緊緊攥住。

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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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中鄒卻做了場朦胧的夢。兩個五年前的身影一同出現,一個承載過他隐秘青澀的暗戀,一個給過他無法釋懷的痛擊。從未被他同時憶起過的兩道身影,在夢裏竟淡淡地重疊在了一起,輪廓柔和又鋒利,刺傷他,擁抱他,推開他。

接着什麽都消失了。他被孤零零留在原地,被巨大的寂靜包圍。他向四周望去,這是一片空曠的野地,沒有邊際,沒有盡頭,每一處都是未知方向。

有人在念他的名字。徐栖定的聲音。

鄒卻快速奔跑起來,他在夢裏忽然想到酒吧的名字。那麽徐栖定,徐栖定,他蒼白人生中的荒原。

他跑不出去了。四面都是終點,全部蜿蜒通向同一個名字。

鄒卻在鬧鐘聲裏驚醒,心跳差點漏了一拍。他飛速把那鬧鈴關掉,心髒驟停般的感覺才得到些緩解。

今天是周六,白天排的課不算少,晚上時間空出來,正好曹抒準備正式搬進來了。兩人商量着晚上吃頓好的,選餐廳選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在家裏煮火鍋吃。

下午最後一節課拖得遲了點,鄒卻走出琴行的時候很郁悶。倒不是因為下班晚了,這節課帶的學生是個剛上初中的女孩,六歲開始學古筝,在他這裏也有一年多了。每周六都風雨無阻來上課,也确實學得很好,女孩說每天吃完晚飯都要練兩個小時。規矩是她媽媽定的,兩小時的任務完不成就不許睡覺。

女孩說古筝不是自己要學的,她一直覺得沒那麽喜歡這門樂器,但堅持着堅持着也這麽堅持下來了。然而上了初中得上晚自習,八點才回家,有時還要把沒寫完的作業帶到家裏做,每天兩小時是壓根擠不出來了。

初中學業自然是比小學要忙的,除去寫作業,上數學和英語的補習班,據說還要去游泳館,因為她不擅長長跑,而媽媽已經開始為體育中考做打算,聽說是游泳更容易些,讓她從現在開始練起。因此既便是周末,她也沒有多少時間留給練琴。

前幾天女孩媽媽和她商量,要不就把古筝先放下吧。

女孩對鄒卻哭喪着臉道,本來以為自己沒那麽喜歡,但到了真的要舍棄時,卻萬分舍不得。

鄒卻嘆了口氣。那女孩按課時交錢,下周說是不再來上了。

他對這樂器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情。只是小時候鄒岩想學鋼琴,婁曉青陪着一起上課,沒工夫管另一個兒子,幹脆将他扔到旁邊的古筝班。別的孩子不願意了能撒嬌,能一個勁地哭,能在地上打滾,他不行。他只能無條件接受婁曉青的一切安排,沒有說“不”的資格。

于是他繃着小臉開始學古筝。上課的老師是個很好的人,絕不會因為他沒有家長陪着就忽視他,反而格外關注,非常非常耐心。她問鄒卻是不是不喜歡學古筝,鄒卻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還是想學下去。但那時全憑那位溫柔善良的老師,他才願意去挨過枯燥的課程和練習。

他就這樣誤打誤撞堅持了下來,不算多麽出色,卻也參加過一些大大小小的比賽。那些獎項于他而言意義不大,婁曉青不會看上一眼,因為那時鄒岩已經開始拿省級奧數競賽的金牌了。

可能人和樂器也講究個“日久生情”,雖沒那麽熱愛,但老夫老妻般一路走過來,竟将彼此看得越發順眼。他大學學的是英語,恰好是曾經能在婁曉青面前唯一有點資本驕傲的東西——英語演講比賽,他也能拿省級。

這種比較挺無聊的吧。

他現在想起來也覺得無聊。可當時确實滿心滿眼都是委屈,沒法做到不在意,于是參與到這殘酷的無聊中去,常常在心裏高喊着,為什麽,為什麽呢!看我一眼,對我說一句你很棒,為什麽這麽難。他想不通為什麽同樣是親生兒子,婁曉青會把百分之九十九的愛意傾瀉在哥哥身上,偶爾施舍他可憐的百分之一。任他如何努力,到底也沒獲得什麽真心實意的關注。

他其實也沒多喜歡英語。他其實也沒多想要參加比賽。他其實對拿獎感受不到絲毫滿足。

畢業之後還是誤打誤撞拾起了古筝,是在商場遇見曾經一起上過課的熟人,對方盤了家琴行正缺人,于是他也開始當老師。

那會兒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只當這是個過渡,最開始只是周末去代一兩節課。過渡着過渡着,竟也慢慢就這麽安定了下來。在琴行的工作其實他挺滿足,休息時間對他來說絕對夠用,除了偶爾會遇到年紀小不聽話的學生和事兒精家長,工作內容并不算折磨人。同事都是同齡人,雖然談不上交心也相處得十分和諧,有時下班後還能一起約着吃個夜宵。

他不怎麽喜歡孩子,但在琴行收獲許多次來自純真童心的暖意。有個小女孩每次來上課都給他帶零食,糖果一小把一小把地往他口袋裏塞。還有在節日給他畫賀卡的孩子,工工整整寫“祝親愛的小鄒老師永遠快樂”。

還有生日。鄒卻曾經不愛過生日,小時候因為跟鄒岩的生日只差十幾天,他于是成了個“順便”,從未在真正的生日那天得到過慶祝,像個多餘。那之後他就開始忘卻生日,将那日子當成再普通不過的一天。沒想到在琴行工作的第一年,老板和同事就悄悄為他策劃了簡單的生日驚喜,笑着祝他每天都能開心幸福。他其實不是很習慣,卻被這溫暖沖擊得渾身忍不住發顫。

希望這份回憶也能永存吧。鄒卻走進夜色,想。那個對陪伴自己好多年的樂器萬分不舍的女孩,也希望有一天她或許還能再拾起來。

他給曹抒發去信息,說自己總算已經下班,馬上就到家。曹抒打字飛快,回複很快一條條跳出來:

我在整理東西:D

我已經餓了

我等會想去趟便利店買冰淇淋

他還打過來一個語音電話,鄒卻正在逗腳邊一條繞着他轉的小狗,手忙腳亂地接起來:“喂?”

“你要不要吃巧樂茲?”曹抒問他,“我等下去買,給你也帶一個。”

“好啊。”鄒卻惦記着他那些樂器的事,曹抒前幾天已經簡單把行李收拾過來了,還剩下他那幾把寶貝吉他和貝斯,說着是今晚拿來。“你一個人行嗎?要不還是我去幫你拿吧?”

曹抒的聲音突然頓了一頓:“不用,有人幫我拿。”

“誰啊?”鄒卻不明所以。

“我哥……”曹抒聽起來咬牙切齒的,“真的煩,不知道聽誰說的我要搬走,一直給我打電話,我就把他號碼拉黑了,結果他還找上門來了。”

鄒卻覺得自己有必要關心一下未來室友的人身安全:“然後呢?”

電話這頭,曹抒回頭望了眼正仰着頭喝湯的狄明洄:“他說他肚子餓,把我的泡面給搶了。”

“……”鄒卻有些語塞,“就當你們是和好了。”

他到家沒多久,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家裏,曹抒也很快拎着兩根巧樂茲來了。鄒卻看他除去棒冰兩手空空的樣子,問他:“吉他跟貝斯呢?”

曹抒指指身後還沒關上的門:“還在後面。”

鄒卻點頭,看了眼餐桌上已經被自己擺好的食材,猶豫了一下,準備當回好人:“那幹脆讓你哥留下一起吃吧,三個人夠。”

他話音剛落,虛掩着的門被拉開,鄒卻已經做好了見狄明洄的心理準備——畢竟那晚狄明洄調戲自己不成,這事兒還挺叫人尴尬的。

然而。

徐栖定扛着吉他包出現在門口,目光對上鄒卻的眼睛,一愣。

兩人中間隔了個曹抒,定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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