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夜裏下了一場雨,淅淅瀝瀝,彷如沖洗着這片大地。

晨光熹微時分,雨漸停歇。

天色亮起,放眼望去皆是被雨淋濕之處,濕噠噠的,地面有不少積水,葉片與花瓣上有着晶瑩水珠,微風拂過,枝葉晃動,水珠随之而落。

初春時,寒氣仍重,空氣中萦繞着絲絲涼意。

安國公府內的下人開始清掃地面積水,在府中主子們醒來前将這些擋路與不好看的東西收拾好。

有侍女三兩而行,手中帶着洗漱之物,腳步平穩而大步,往內院前行而去。至沿途岔路分開,往不同的院子過去。

有一院中,門前兩側玉蘭成排,往裏延伸去。

其後有一汪清池,池中有錦鯉歡喜甩尾游動,水草悠悠,荷葉新綠,葉尖似有花苞待新生。

池邊柳樹數棵,柳枝彎垂,嫩芽新發而綠,生機勃發。

長廊自院門往裏,至內裏屋前。

為首的侍女領着另外兩個侍女走上長廊,大步行至屋前。

“叩叩叩——”敲門聲響起。

侍女的聲音隔着房門傳入屋內:“郡主,卯時中了,該起了。”

屋內寂靜,并無聲響。

安樂昭躺在床上,眉頭緊鎖,表情很是不安,她雙手不自覺攥緊被子,手指指節因太過用力攥着而泛着一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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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腦袋時而抖顫着,神情難受,像是做了個可怕的噩夢。

額前密密麻麻的冷汗凝聚成汗珠,頭一晃動,便順着皮膚滑落。她嘴唇緊抿着,唇瓣泛白,幾無血色。

她呼吸陡然急促,有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

門外候着的侍女聽屋內遲遲沒有動靜,不由疑惑。往日裏,郡主都是這個時辰醒來,敲門後就會應聲。

今日為何沒反應?

為首的侍女檀香思索了下,擡起手再次敲門:“叩叩叩——”

床榻上的安樂昭猛地睜開眼睛,嗓間下意識發出喊叫聲。

“啊——”

記憶中大火蔓延,燃燒至她全身。身上的灼燒與心中的痛苦交織彙聚,她忍不住嘶吼,似是要将那半生的怨念都留在這世間。

房外的檀香聽見自家郡主的喊叫,顧不上規矩,立刻推開門入內,着急忙慌的跑去卧房。

安樂昭已坐起身,雙手抱着腦袋,仍沉浸在痛苦與記憶中的火海。

“郡主?”檀香慌張上前:“郡主您怎麽了?”

她伸出的手才觸碰到安樂昭,安樂昭卻像是被閃電擊中般立即甩開,心中恐慌而懼怕的往床角縮過去。

安樂昭雙腿屈起,雙手緊緊抱着腿,将頭埋在雙臂間,蜷縮而顫抖着。

“別碰我……”

“別碰我……”

檀香錯愕,随即蹙眉,眼中擔憂,仍耐心而柔和着嗓音開口:“郡主,您怎麽了?是做噩夢了嗎?我是檀香啊。”

“您別怕,這兒是安國公府,不會有人欺負您的。”

安樂昭頓了頓,慢慢擡起頭來。

她眼睛泛紅,眸中有淚光閃爍,臉上驚慌失色的表情格外明顯。

檀香柔聲安撫着:“郡主,沒事了,您只是做了個噩夢而已。”

檀香帶着笑意的面容落在安樂昭眼中,她眼神閃爍着,眸子劇烈顫動。

噩夢……

只是個噩夢?

她急促的呼吸漸漸穩住,視線左右而動,環顧起四周。此處熟悉,似乎,是她在安國公府自己的房間。

怎麽回事?

安國公府不是被堇王雲千複給滅了嗎?檀香……檀香不是早在自己被迫入宮前就被害死了嗎?

自己是在安國公府的房間,不是被雲千複囚在深宮中?

她連忙擡起手去看,沒有任何傷痕,更沒有被火燒過的痕跡,身上也沒有疼痛感。她……安然無恙。

安樂昭眼睫輕顫,萦在眸中的眼淚自眼角溢出,順着臉頰滑落。

她有些不可置信。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她不是葬身火海了嗎?為何會安然無事?!

安樂昭看向眼前的檀香,腦子亂糟糟的,心中情緒翻湧。她緊抿着唇,猶豫過後小心翼翼的伸出手。

手指觸碰到檀香臉頰的剎那,溫熱與柔軟的觸感而來。

這種感覺無比真實。

此刻在她眼前的人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是出現在自己夢境中的幻影。

安樂昭忽地笑了一聲:“是真的……”

是真的!

檀香不解:“郡主,什麽是真的?”

安樂昭收回手,往床邊爬過去,連忙翻身下床,着急着去到梳妝臺前,拿起臺上的銅鏡照着自己。

自己的面容她早就熟悉,只是,與死前那滄桑悲恸而顯得有些蒼老的臉相比,銅鏡中映照出來的臉更為年輕青春。

杏眼玉膚,帶着幾分青澀意,似是她十幾歲時的模樣。

“我今年多大了?”安樂昭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突然發問。

檀香雖有疑惑,卻也還是如實回答:“郡主,還有兩個月,就是您十五歲的生辰。”

十五歲……

十五歲!

安樂昭睜大雙眼,錯愕而震驚。她身上無傷,是因她葬身火海後回到了十五歲的這一年?

雖不知曉為何如此,但,于她而言是好事。

這個時候,什麽都還沒有發生。她,和身邊的人,都好好的。

安樂昭笑出了聲。

她放下銅鏡,擡起手蓋在自己臉上,笑聲透過手掌而出,逐漸明顯。

感謝上天垂憐,讓她重活一世。這一次,過往那些悲劇與痛苦,她定然不惜代價,決計不會讓其再發生,也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檀香站在一邊看着大笑起來的自家郡主,腦袋微偏,眼露疑惑。但她很快回過神,輕搖頭一下後開口:“郡主,先穿衣吧,晚間下了雨,這會兒有些冷,您只穿着單衣,會着涼的。”

安樂昭放下手,笑聲随即收斂,只是臉上的笑容不曾消失,顯然一看心情極好的樣子。

檀香取來衣裳,伺候她穿衣。

等候在門外的兩個侍女在檀香呼喚下進屋,手腳麻利的伺候安樂昭洗漱。

梳妝臺前,安樂昭閉眸坐着,檀香站在她身後為她梳發。

她趁着凝神歇息的片刻,将腦海中有些亂的思緒整理清楚。

前世,她遭人算計,失身于堇王雲千複,失了清白之身的她迫于各方壓力不得不嫁給雲千複。

雲千複娶她之後,借着安國公府女婿的名義,巧言令色哄騙她父親,在奪權之争中得到安國公府的支持,拿到公府人脈,如願以償扳倒與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太子表哥。

可安國公府卻在被雲千複利用後抛棄,設計扣下個謀逆的罪名,不顧之前的情分,不在意她父親母親的求情,毫不留情滅了她家滿門。

安樂昭痛苦不已,被強帶進東宮後趁其不備想要和他同歸于盡,豈料她低估了雲千複身邊的防衛,刺殺失敗後被雲千複軟禁,她不甘受辱,更不願那般痛苦掙紮的茍活着,于是在一個深夜,在軟禁她的宮殿中放了把火,葬身于火海中。

原本她以為,死後會在黃泉路上與父母相逢,沒想到,上天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安樂昭緩緩睜開眼,思緒清晰後,眼神随即冷了下來。

回想起曾經,她只覺得心中怨恨快要壓抑不住,即将翻湧而出。她放在身上的雙手不自覺握緊成拳,指甲嵌入掌心肉中,卻絲毫不覺得疼痛。

既然回來了,她就得要清理掉身邊的某些“禍害”——被雲千複安插在安國公府中的眼線。

她的身邊,父親母親的身邊,還有弟弟的身邊都有。

他們潛藏多年,若非已經歷過背叛、受過滅門之痛,她定然想不到,那些看似忠心于自家的人會是叛徒。

安國公府的爵位雖是世襲而來,可她母親好歹是當今皇帝陛下的堂妹,乃是皇親,竟被安插進來如此多的異心者,當真可笑!

安國公府被滅門悲劇的開始,就從自己被算計失身給雲千複開始,就在自己十五歲的生辰宴上。

而這件事,和她身邊一個叫慧兒的侍女有關。若是沒有她遞給自己的一杯下有藥的茶,沒有她扶着自己進了那個雲千複早早等在那兒的房間,自己也就不會失身!

此後的很多事也就不會發生。

那麽清理的第一步,就從她開始。

安樂昭站起身來:“檀香,把慧兒叫過來。”

檀香稍稍彎腰:“是。”

安樂昭行至院中。

太陽已從雲後露面,下了一夜雨的氣息随着暖陽而逐漸消失。微風清爽,空氣中有淡淡的青草香。

安樂昭仰起頭,陽光迎面落下,暖意随即而來,覆蓋在她身上。

這種溫暖又真實、讓她覺得舒服的感覺,她已經很久都不曾體會過了。他伸出手,陽光落在她掌心,她手指輕顫了下,随後握起。

掌心什麽都沒有,卻又好似緊握住了什麽。

片刻後,檀香将慧兒叫了過來。

慧兒站定在安樂昭身前,面帶微笑恭敬行禮:“慧兒見過郡主。”

安樂昭緩了口氣,垂眸看向慧兒,悠悠開口:“慧兒,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慧兒道:“郡主言重。郡主想知道什麽,慧兒一定知無不言。”

“是嗎?”安樂昭往前走了一步:“那你告訴我,你一開始就是雲千複的人,還是前段時間被他策反的?”

慧兒臉色驟然一僵,眼眸忽顫,眼神一瞬詫異。

但擡起頭時,她臉上仍帶着笑容:“郡主這是什麽話?奴婢怎麽會是堇王殿下的人?奴婢是您的侍女呀。”

“奴婢伺候您四年有餘,忠心耿耿,此意天地可鑒,怎會做出背叛郡主的事情?”

安樂昭冷笑一聲:“天地可鑒?”

她倏忽伸出手扼住慧兒的脖子,手上猛然用力。

慧兒呼吸被窒住,她瞪大雙眼,滿臉難以置信,艱難出聲:“郡主……?”

“你還真是不怕遭雷劈,天地可鑒這種話也說得出口。”安樂昭緊扼着慧兒的脖子,慧兒因為快要不能呼吸而臉憋得通紅。

她不受控的開始翻白眼,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郡……郡主……”她拍打着安樂昭的手:“饒……饒命……”

大抵是為了求生,她的指甲劃過安樂昭的手背,留下幾道痕跡。

安樂昭眼神冷冷看着她:“你不是對本郡主忠心耿耿,此意天地可鑒嗎?我要你死,你為何反抗?”

慧兒眼珠往上翻,窒息感強烈,手上拍打的力度也消失,有些無力的垂落。

在她快要因為窒息暈過去之前,安樂昭松了手。她身體失力,往後踉跄了幾步,跌坐在地上。

她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呼吸着,眼露驚恐的看着面無表情看着自己的安樂昭。

她慌忙跪下,朝安樂昭磕頭:“郡主明鑒……奴婢真的沒有背叛您,奴婢不是堇王殿下的人!”

“奴婢真的不是!”

安樂昭無視她的話,轉而開口:“檀香。”

檀香走上前,彎腰見禮:“郡主。”

安樂昭道:“把她趕出安國公府。若日後她在外膽敢有損我或是安國公府的名譽,就地斬殺。”

檀香颔首:“是。”

慧兒聞言,磕頭的力度加重,哭泣出聲:“郡主,奴婢真的不是堇王的人!請郡主相信我!”

安樂昭嗓音冷的沒有一絲情緒:“現在。”

檀香立即示意旁邊的兩個侍女,将想要再磕頭求饒的慧兒給拖了出去。

慧兒掙紮哭喊着,大喊着郡主,可安樂昭卻像是沒有聽見一般。

檀香道:“郡主,您的手受傷了,檀香為您處理一下吧。”

安樂昭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扼住慧兒脖子時,手背被掙紮的慧兒給抓傷了。傷痕處,隐隐滲出血絲。

她皺了下眉,将手放下。

房中,檀香取來藥箱為安樂昭處理手背上的傷。

安樂昭看着仔細為自己塗抹藥膏的檀香,眨眼後開口:“檀香,你不問我,為何要那般對慧兒嗎?”

檀香答道:“郡主這樣做,自有郡主的道理。”

“何況,郡主是主子,我們是奴婢,豈敢幹涉郡主的處事之法。”

檀香将紗布纏繞在安樂昭手背上:“再者,慧兒抓傷郡主,該就地處死。郡主放過她,實在心善。”

安樂昭一愣,眼中閃過一抹詫異:“我……心善?你當真如此認為?”

“是。”檀香點頭:“郡主心善。”

安樂昭回了回神,笑道:“可心善,未必會有好結果。”

檀香神情認真:“既如此,那便心狠一些。”

安樂昭看着她認真的樣子,忽笑了一聲:“你說的在理。”

此前愚善,不得善終。往後,再也不會如此。

所有想要傷害她和她家人的人,她都不會放過!

“檀香,”安樂昭朝她露出笑容:“我改主意了,去殺了她,以絕後患。”

檀香會意,起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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